“我还是和你一起去一趟吧。如果於陵葵能保证以后善待小休,我倒是希望她们的主仆关系能继续维持下去,否则对两个人都很不利。”

  “你这不是很为她着想吗?那么,等你洗漱好一起过去吧。”

  若英如是提议道,露申应允了。

  两名少女披蓑戴笠,向於陵葵的住处走去。

  这时雨势稍杀,地面却甚是泥泞。天色不似昨日那般昏暗,想来快要放晴了。只是雾气在谷中弥漫,阻碍着两人的视线。

  经过主屋之后,她们又向前走了百余步的距离。

  继而,就听到了嘶哑且低沉的哭号声。两人无法判断声音的主人,却听到了小休的名字。到这时,露申已经预感到了前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迈开步子,踏过泥泞的地面,奔向声音传来的位置。泥水溅在她的裙襬上,仿若被风吹干的血痕。若英跑在她后面,当过于残酷的一幕映入眼中时,她跌倒在地。露申也无暇顾及受了惊吓的堂姐,因为,她看到了绝望恸哭的葵。

  葵枯坐在树下,将已停止呼吸的小休抱在怀中,渐渐无力再哭号。

  小休的颈部留有紫红色的勒痕。

  一条枲麻撮成的绳索悬在树枝上。绳有拇指粗,绕树枝两周并打结。打结处向下二尺,又有一结,结下呈环套状。环套上的结距地面约六尺五寸。绳索下方是一块长近两尺、宽约一尺、高约六寸的褐色岩石。石块棱角很是分明,远看甚至会让人误以为是一块土砖。

  露申根据她所见的人与物,试图还原她到来以前发生在此地的事情:恐怕,小休是自经而死的。她先踩着石头,踮起脚,将绳索系束在树枝上,再把余下的绳子结成一个环套。最后将头伸入环中,踢开石头,让绳索了结自己的生命。葵发现尸体之后,抱住腰部将她从绳套中取下,于是就有了眼前的这一幕。

  “葵,小休她……”

  露申不知所措地问道。葵却毫无反应,犹自哭着。她的嗓子已经完全喑哑,此刻只是鼠思泣血。若英则蜷缩在露申身后,双手支撑在地面上,深深地低着头,口里念叨着什么,露申也无法听清。

  “我们将她搬回屋里吧,总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露申提议道,仍得不到葵的回应。

  “葵!请你振作些!”

  她从一旁晃动於陵葵的肩膀,小休的尸体也随之摇动着。

  “全部都是我的错。我以为她这次也会服从我,结果却是这样。”

  恐怕,小休是因为昨日葵的那道命令才寻死的。葵执意要断绝与她的关系,命她留在云梦。小休却不愿离开主人,又无法让葵收回成命,结果选择了这种方式,以示抗议。

  如此说来,葵果然低估了小休的决心。

  “葵,你在说什么啊,现在不是讲这种话的时候!”

  “露申,那么全都拜托你了。”

  葵将小休的尸体托付与露申,自己起身走向那条绳索。

  “你在做什么?”

  “这次是真的诀别。”

  葵将石头搬到绳索正下方,登上它,两手扶着绳索,向露申落寞地笑着,如是说道。此刻葵的眼中不再有泪,剩下的只是死的决心而已。露申心知她是认真的,可是双臂抱着小休的尸身,一时无法放开手,就求助于若英——

  “若英姐,帮我阻止她!”

  若英自蹲踞的姿势起跑奔向葵,却始终没有抬起头,一直注视着地面。她跪倒在葵面前,抱住葵的两腿。

  “於陵君,请不要动这种念头。死去的人已经够多了。

  “小葵,我问你你想成为怎样的人的时候,你不是说过吗,你会做给我看,用行动来回答我的问题。可是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难道说你的答案其实是‘我只想做个死人而已’吗?你已经让我很失望了,请不要再做出更让我失望的事来,因为我一直看着你……小休的魂灵此刻也在看着你!”

  “我想死在她面前,难道你们连这个愿望也不能成全我?”葵以嘶哑至极的声音说道,“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动这种念头,第一次觉得自己这种人死掉更好。小休是我杀的,不,确切地说,所有人都是我杀的。露申,我这样说你就满意了吧。若英姐,江离姐的死也是我的错。所以,所以,请放开我,我没有被你们拯救的资格。”

  “那不是你的错,於陵君,我根本没法责怪你。何况,江离的愿望只能托付给你了。”

  “果然,若英,你全都知道。”

  “是啊,我全都知道。所以……”

  说到这里,若英闭上双眼,痉挛着起身,拼尽全身气力将葵扑倒在地上。若英垂落的乱发覆住了葵的面颊。葵的后脑和发丝都陷在泥土里。若英至此终于睁开了眼睛,握着葵的两手将她扶起,又用自己的衣袖拭去葵脸上的泪水和头发上的污泥。

  “於陵君,请不要辜负……”

  若英在葵耳边说道,因为雨声的关系,露申没有听到后面的话。待若英讲完,葵黯然颔首,仿佛是重新接受了污秽、闇昧且毫无希望可言的人世。葵在若英的搀扶下起身,蹒跚地走向露申。

  此时的露申,震愕于葵刚刚的话,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假若真如她刚刚所讲的那样,她是杀害我的亲人的凶手,我或许不该救她——露申的心底酝酿着近乎悔恨的情绪。当然,她心知自己无法坐视葵在自己面前死去,即使她真的做了那般不可宽恕的事情。

  结果,露申抱着小休的尸体,艰难地走向葵的住处。因为缺乏气力,露申只得任小休的两脚拖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来。

  葵也知道自己的话令露申陷入了混乱,就不再说什么,缓步跟在后面。

  若英则走在葵的身边。

  进入室内之后,露申将小休的尸体陈放在地,除去雨衣,跪坐在一旁。她注意到,小休的舌头伸出牙齿,与嘴唇齐。下身有矢溺流出,弄脏了衣物。露申打算清洗小休的遗体。她褪下小休的衣物,翻过她的身体,继而就看到了衣物之下的道道鞭痕。

  鞭痕交错,密布在小休的脊背、臀部与大腿上,却没有一鞭打破她的皮肤。

  显然,从这娴熟的鞭打技术也可以判断出,这都是於陵葵的杰作。

  露申还觉察到,这些伤痕青肿未消,似乎是昨日刚刚留下的新伤。同时,小休的身体弥散着药剂的气味,似乎於陵葵对她施加鞭打之后,又为她涂上了伤药。

  “葵,你昨晚是不是又打了小休?”

  露申厉色问道,但於陵葵没有作答。

  “莫非是你逼死了她?刚刚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莫非都是你的演技?”

  没有回应。

  “为什么说所有人都是你杀的?你到底做了什么?你来到云梦泽,目的究竟是什么?我的家族与你到底有过什么恩怨,为什么要破坏我的日常生活——不,你已经摧毁了我所生活的世界……”

  面对默不作声的葵,露申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怒火。她抄起葵前日置在案上的书刀,起身走向葵。她并没有伤害葵的打算,只是希望藉助这把微不足道的“兵器”令葵开口罢了。可是就在这时,她耳边传来了一声——

  “不要过来!”

  起初露申以为这是葵的叫喊声。但是她眼中的葵的面部纹丝未动,嘴唇始终合拢着。她将视线投向葵身边的若英。只见若英紧闭两眼,将头深埋在胸前,两手抵在额头两侧,声嘶力竭地喊道——

  “露申,放下它!”

  “若英姐,我……”

  “不要做不可挽回的事情!”

  若英的话音俨然已是悲鸣。露申从未见过如此动气的堂姐,因而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知趣地将书刀放归原位,重新坐好。

  “说起来,两天前我还在和小葵说笑打闹,现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有生以来第一次交到朋友,我真的很开心,甚至认为可以和她一起做许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去许多我不曾听闻的地方。我也一度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因她而改变,一个一度被遮蔽的世界会因她而向我敞开。但是现在,这些想法不仅都被证明是可笑的,亦被证明是可耻的。这一切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於陵葵,如果没有遇到你就好了,如果你没有来云梦就好了,如果你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世上、从未出生就好了,那样的话,也就不会有人变得不幸……”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葵自嘲地说道,又自嘲地笑了。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若英又将葵的这句话重复了一遍。露申并不知道这是《诗经》里的句子,但她确实体会到了其中的情绪。长久以来,露申都抱持着一种对自己的厌恶活在世上,每当父亲拿自己与姐姐们比较,她就会涌起那种感情:愿自己从未出生。可是,现在她明白了,即使论自我厌恶,她也远无法与此刻在她面前的於陵葵相提并论。

  毕竟,刚刚露申也见到了,葵真的动了寻死的念头。

  刚才若英姐到底对葵说了什么?露申想知道,却没有发问。她还是更在意葵之前说的那些话。

  “露申,去向叔父通报一下小休的事情吧。我希望我们能为於陵君提供一具棺椁。若於陵君不愿将她的遗体送回长安下葬,或许我们可以把她葬在云梦。”

  “或许这样也好。”葵叹道,移步到小休身旁,毗邻露申而坐,“对不起,如果我能早些发现的话……”

  “那么於陵君,因为小休的死,那件事的真相你也已经全部明白了吧?”

  若英问道。

  “是啊,我也全都知道了。”

  “我想和你谈一谈。谈些有关罪与罚的事情,谈我和江离的约定,谈论巫女、死亡与神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想听听你的想法。我原本以为最先死去的人会是我,可是现在的结果实在出乎我的预料。芰衣姐、姑妈、白先生、江离,包括小休,他们都是应该活下去的人,反倒是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才活到今日。我想,恐怕,最初是为了不让芰衣姐伤心,后来是为了江离,结果渐渐产生了惰性,始终不能下决心。露申,这样说或许你会生气吧,有些话我不大想让你听到,希望你能回避一下。”

  “我明白。”

  露申说着便起身走向房门,心底泛起一阵酸楚。

  “我会尽快讲完的,你也速去速回吧。”

  “我觉得应该让露申也知道……”

  於陵葵如是说,若英却摇了摇头。

  “该告诉她的事情,我会亲口对她说的。但是我一次不能应对那么多听众。而且我也担心露申在场,於陵君无法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你这个人过于温柔了,又太笨拙,其实一直都不想伤害谁,但到最后总是事与愿违。”

  若英的话音仍回荡在房间里,露申却已走入雨幕之中。她无法理解堂姐的话,在她看来,葵是残酷而精明的,断断称不上温柔、笨拙。

  为什么整个世界都站在葵那边?为什么姑妈也好、江离姐也好、若英姐也好,都如此信任这个不该被信任的人?为什么,我就不行呢?露申才走出十数步,就被种种阴郁的念想击溃了。

  她强迫自己相信,葵才是潜藏在种种惨剧背后的真凶。

  三

  将小休的死讯通报给父亲之后,露申返回葵居住的院子。若英见她出现在门口,就招呼她坐下,告诉她私密的话已讲完了。

  “现在我在和於陵君谈论关于巫女的话题。露申也参与过祭祀,不妨发表些自己的看法吧。”

  “小休尸骨未寒,遗体就摆在面前,我不忍谈论这种不着边际的事情。”

  露申毫不婉转地拒绝道。

  “小休若活着,应该也会很好奇她的主人将提出怎样的观点。所以,我觉得在她面前讨论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葵紧锁着眉头附和着。

  “那么,请允许我保持沉默。我这种人没有被称为‘巫女’的资格,所以也没什么好讲的。”

  “论资格的话,我也没有。”葵说道,“仅仅因为是长女,就被称作‘巫儿’,这实在是没道理的事情。我根本就不想担负家族祭祀的重任,但是天生就必须担负它,于是勉强自己学习了许多儒家关于祭祀的理论,也掌握了一些具体礼仪。但这都是父辈强加给我的。”

  “对我而言也是如此吧。当然,我并没有因此而被剥夺太多东西,不像於陵君……不过我们也因为这层身份而获得了许多旁人无法触及的‘权力’,不是吗?”

  “那是怎样的权力呢?是逃避种种杂事牵累的权力,还是沟通神明的权力?”

  “我们都受到了礼、乐方面的教育,这就是一种权力吧。”

  “受到教育的权力……吗?”

  “女孩子嘛,若生在倡家,可能会被教以音乐、舞蹈的技艺;若生在经师家,可能会学习《诗》与《礼》。但能兼有这两者的,恐怕就只有我们这样的巫女了。”

  “但我听说若英姐姐的童年不怎么开心。”

  “我或许根本就不曾有过童年。从记事开始,就过着刚日学礼、柔日习乐的生活。而且父亲对我很严厉,记诵也好、演奏也罢,稍有讹误就会动手打我。不过我刚刚也说了,这都是为了获得权力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况且小的时候懵然无知,若是嬉闹度日,现在也不会留下什么记忆,只是浪费人生罢了。我倒是颇为怀念那种辛苦而时有疼痛的日子。”

  “我的情况要好一些。因为我很早就发现了,我的人生不是自己的,我不论做什么,都只是在不断响应别人的期待而已。身为长女、‘巫儿’,父辈对我的期待险些把我逼死。不过,我发现了应对的办法,或者说,我想了一个‘夺回’自己人生的办法。”

  “於陵君是怎样做的?”

  “只要把所有事都做得超出他们的期待就好了。那么超出的那部分,就是我自己的人生。尽管很长一段时间,我被允许做的事情非常有限,但是做到哪种程度却由我自己决定,那是近乎无限的。”

  “这还真是我辈无法理解的、积极过头的人生观。”

  “不过后来我发现即使这样做了,仍会觉得空虚、缺失,仍觉得自己的欲望无法被填满。我发现自己感到空虚的原因不是可做的事太少,而是供我活动的空间太小了。所以在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我向父亲提出了愿望——”

  “旅行吗?”

  “嗯,跟随自家的商队旅行。”

  “你的出身还真是令人羡慕啊。”

  “论出身,我倒是很羡慕若英姐姐,有值得称道的祖先,可以学习秘不示人的楚地古礼,而且从小就能接触到许多战国时代流传下来的礼器。我不惜千里跋涉到云梦,为的只是见识这些东西,而这些都是若英姐姐从小耳濡目染的。”

  “但这也意味着一直被束缚在这片土地上。”若英叹道,“其实我已经没法离开云梦了。我总觉得,这个家族传到我这一代,也该到它的尽头了。其实说到底,用不了多少年,巫女这种职业也会绝迹吧。”

  “那倒不会。因为巫女本就有两种。一种是参与祭祀的,在祭祀前采集香草、斋戒沐浴,祭祀时演出乐舞,向神明献上供奉。另一种巫女,则流落在民间,出没于市集上,为人占卜、祛病、招魂,并收取费用养活自己。将会绝迹的只是前一种巫女罢了。后一种巫女可以自力更生,从普通百姓到达官贵人都离不开她们,应该可以一直存在下去,直到神明遗弃人类的那天。”

  “我以前想过,自己会不会沦为后一种巫女,所以涉猎了一些医书。现在想想果然是我多虑了。我听说於陵君很擅长占卜……”

  “他日若家道中落,我就去市集上做个卖卜人。”

  “不过我今天想和你讨论的,是第一种巫女——当然,我们现在就是这样的巫女。於陵君认为,身为巫女必须做的事情是什么?”

  “果然还是要‘神道设教’吧,这是巫女的本职。不过在提出我的看法之前,我想先听听若英姐姐的观点。”

  “我认为巫女发挥其作用的地方不在天人之间,而在世俗世界。”若英正色道,“巫女应代替神明行使世俗的权力。许多人在论证政教关系的时候援引我的先人观射父的说法,认为他的意思是建立政教合一的国家,具体方式是世俗权力控制宗教权力。但是我总觉得,这样的解释或许根本是一种误读。於陵君在宴会上的解读也未必符合观射父的原意。你也引用了那句最重要的话,‘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但是你后面的解释或许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其实你也讲到了,‘楚国建立的根基不是武力,而是巫术。由此可知,这时的楚王,既是世俗的王,又是地位最尊崇的巫者’。这个观点我认为是比较接近事实的,但是为什么你没有用这个思路去理解观射父的那句话呢?於陵君,我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颛顼在这里扮演的角色可能并非世俗的帝王,恰恰相反,他——”

  “你是说,他同时也是最高的巫者,对吗?”

  “正是。我的想法是,颛顼的世俗权力实际上来自他的宗教权力。因为他身为最高的巫者,开创了‘绝地天通’的国家神道,所以才成了世俗的统治者,掌握了统辖万民、建立帝统的权力。上古的帝王无不如此,直到殷商仍是这样。我们平日总说‘殷人信鬼’,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在殷商时代,王者仍兼有巫者的身份。楚是商末周初建立起来的,所以建国之初风俗仍是如此。只是周代以降,情况发生了变化。周武王用武力击败殷人,殷人不服,周初多有叛乱。所以周武王将亲族分封到殷商故地,令他们握重兵监管殷商遗民,自此建立了新的封建制度,世俗权力渐渐集中到了武人手中。军事贵族将巫者养在家里,使之成为他们的下臣。我认为这是一种绝对错误的制度,周王室东迁之后的乱世和秦的暴政都由此产生。如果要拨乱世反之正,我认为最好的办法不是改正朔、易服色,也不在于信用儒生,而是应该重建一个巫者政权,让世俗权力重新掌握在巫者手中。”

  “若英姐姐的野心竟然在这种地方……”

  “周初,周公制礼作乐,建立了以军事贵族为主导的新制度,破坏了殷商政教合一的传统。五百年之后,孔子删《诗》《书》,作《春秋》,损益夏、商、周三代的制度,试图设计一种万世不变的新制度,后儒将他的理念写定成《王制》一篇。可是这种政治蓝图在我看来,仍是对周公所建立的制度的小修小补罢了。又过了五百年,周的制度土崩瓦解,暴秦短祚,汉兴百余年却沿袭了秦政之弊。结果延及今上,兴兵讨匈奴,穷兵黩武,令国家疲敝不堪;又行封禅之礼,信用术士,种种求仙问鬼的做法可笑之极,可是他仍乐此不疲,不知其非,亦不觉得耻辱。在我看来,这个国家已经走到了败亡的边缘,不革新不行了。儒家不是讲究‘质’和‘文’的对立吗?我听说儒者称殷商为‘质家’,称周为‘文家’,认为‘质’与‘文’这两种时代精神在不断交替。那么,我们可以将现在这个时代视为‘文’的末世。要拯救‘文’的末世的种种弊病,应该重新采用‘质家’的制度,令政教合一、巫者掌权。从周公到我,恰好一千年的时间,这一千年是他建立的制度、教化畅行天下的时代,而自此开始,我们要建立属于巫者的千年王国。”

  “身为巫女,我很希望这样的制度能够实现。但是我们巫者又要怎样对抗整个国家呢?如果是男性巫者,或许还可以想办法进入仕途,最终……”葵不忍讲出“兴兵谋反”四字,就停顿片刻,继续说了下去,“按照现在的制度,我们这些巫女恐怕终此一生也掌握不了什么世俗权力。若英姐姐,你的这些想法究竟要怎样遂行呢?”

  “女子想要介入世俗权力,大概只有一种途径吧。我和江离曾经讨论过,最终也没有想出其他办法。”

  “你是说……”

  “嗯,我认为身为巫女,应该有以自己的身体侍奉君王的觉悟。”

  “果然是这样。”葵叹道,“江离姐姐潜心钻研音乐,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吧?”

  “正是。因为卫皇后、李夫人都是因音乐而得幸的,所以她认为这种方法值得一试。这是我们共同的理想,可惜现在只剩我一人,怕是无法实践它了。”

  “如果和我一起回长安,或许还有机会。”

  “已经太迟了。没有她的支持,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是一个沉溺于妄想的人,连最低限度的行动能力都没有。更何况,我们生的时机实在不好,今上老耋,太子强盛,我们原来的考虑是一人入掖庭,一人入东宫,这样成功的概率会稍大一些。虽然我也知道,抱着改变国家的理想进入后宫,在旁人看来一定是极可笑且自不量力的行为。”

  “你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我却不能为你做什么,感觉很不甘心。”

  “那么,於陵君也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就可以了。毕竟,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再帮你做什么。”

  “请不要说得这样感伤,这几天来,悲伤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听了若英姐姐的说法,我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固陋的,我的想法也没有讲出来弄脏别人耳朵的价值。不过若不在这里讲出来,可能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对谁说起。”

  说着,葵瞥向坐在门口的露申,只见她垂头注视着地面,似乎并不在意两人的对话。但葵知道:若英的许多话其实是要讲给露申听的。

  “对于世俗权力,我这个人没有什么野心。我总觉得就算倾尽全部的心血与年华去追求权力,最后仍将徒劳无功。王侯将相最终都不过是一抔黄土罢了,所以我宁愿反过头来观照自身。”

  “‘自身’是指?”

  “就是自己所能达到的境界。我追求的一种状态是:让天人之间、古今之间、彼我之间的差异在自己这里完全消泯掉。”

  “稍稍有些费解,请你务必解释一下。我听说‘朝闻道,夕死可矣’,现在虽然已经不是早上,我却很可能活不到傍晚了。”

  “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若英姐姐会活下去的。虽然,死与生本就只是一线之隔,死本不该是可怖的事情。但你的志向在现世、在世俗,这种理想一旦死了就永远无法完成了。而我追求的东西,在死后可能更容易得到。”

  “这世上竟有死后更容易获得的东西吗?”

  “这世上自然不会有。《庄子》里讲过一个故事,丽姬是艾地典守封疆的官员的女儿,被晋国迎娶的时候,她哭得涕泣沾襟。结果到了晋王身边,与王一起睡安稳的床,吃鲜美的肉,就又后悔了起来,觉得自己当初不该哭泣。也就是说,贪生怕死或许只是一种偏见罢了,死很有可能比生更好,到时候我们也会像故事里的那个女孩子一样嘲笑当日的自己。”

  “我以为於陵君的根柢全在儒学,想不到也赞同道家的学说。”

  “‘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诸子百家讲述的道理其实都是一样的。儒家的礼书里也说过,‘众生必死,死必归土’,这就是鬼。‘骨肉毙于下’,在地里腐烂,化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化为昭明可见的光影,散发可以嗅到的气味,使人凄怆。这就是生物的精气,是神明的具体表现。这是在解释鬼神的原理,而儒者制定的种种祭祀,也都以此为理论基础。在儒家看来,死也不是什么可怖的事情,只要子孙争气,宗庙不隳,死者就可以一直享有祭祀时子孙献上的种种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