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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就只能委屈娘子了。”
“你们想干什么?”
“欲借娘子随身之物一用。”
裴玄静背在身后的右手里紧握着一根木棍,那是她从杂物堆中找到的。现在门前堵着两个人,门外还有一个磨刀霍霍的汉子,逃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若不拼死一试的话,便不是她的性格了。
裴玄静娇叱一声,挥起木棍就朝门口冲去。可是,明明离门前站立的二人尚有一步之遥,她却像撞上了一面看不见的墙,整个身子向后弹开去,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这下摔得相当厉害,裴玄静几乎背过气去。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溢出来,鼻子里也闻到淡淡的腥味。虽然眼前若明若暗,裴玄静仍然倔强地撑起上半身,昂起头。
女子冷笑道:“倒还有些气性。”又吩咐身边那人,“你去吧,就不用我动手了。”
那人一步步向裴玄静走过来。
“你想干什么?”裴玄静虚弱地说。
那人一掌劈过来,剧痛自头顶蹿下。在失去知觉的前一刻,裴玄静意识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耳坠。她无声地叫了一句,“不要……”便昏迷过去。
“咚……咚……咚……”她听到一下又一下的敲击声,起初离得很远,慢慢地靠近了,越来越近。突然,遍布在她头脑中的混沌被这声音冲破了。裴玄静睁开了眼睛。
周围漆黑一片。“咚……咚……”的声音又响起来,就在她的身体下面。
记忆一下子全恢复了。裴玄静连忙挪开身体,将耳朵贴在冷冰冰的铁盖子上。
“你还在下面吗?崔郎中……”
“娘子,你没事吧!”崔淼的声音从铁盖子下飘上来。
“我还好……”裴玄静抬手摸了摸耳朵。耳坠没有了,手指上黏糊糊的,是血。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挨打了?”崔淼立即问道。
裴玄静又回答了一遍,“我还好……”眼睛慢慢适应了周围的亮度,能看到几束微光落在身旁的地上。她抬起头,透过屋顶上的破洞,天空正闪耀着深沉的黛青色光芒。她不禁喃喃:“都已经入夜了。”
“是啊……”崔淼说,“我也不知喊了你多久,实在喊不动了,才改成敲盖子。”
“你喊我做什么?”她轻轻地吁了口气,“你怎么知道我还在这儿?”
“我不知道你在不在,但是我想,只要他们还未达到目的,就肯定会继续关押你。”他回答,“我听到你挨打了,所以多半正昏迷不醒。我便想着,无论如何要把你叫醒。”
“醒了又能怎样?门是锁死的,我逃不出去,也帮不了你。”
他静了静,才道:“至少,咱们俩可以聊聊天嘛。”
“就这么聊天?”
“是啊,聊聊案情,不是挺好?”
好吧。裴玄静想,当人身处绝境,无计可施的时候,心情反而会平和下来吧。她已经尽了所有的努力,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
裴玄静说:“他们取走了我的耳坠,会不会已送到叔父面前了呢?”
铁盖子下面没有应答。
裴玄静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催促:“喂,睡着啦?”
“你看清楚她的样子了?”
“谁?”
“关咱们的人——那个女人。”
“嗯。”裴玄静说,“你认识她吗?”
“我是被磨镜汉子直接关进来的,没见着那女子。你看她是不是年纪不小了?”
“容貌尚显年轻,但神态又很超脱,好似勘破世情的千年神祇一般。真想不通,这么一位超凡脱俗的女子怎会嫁给一个磨镜子的粗人。”
“那就对咯。”崔淼长叹一声,“我猜得没错,果然是她。”
“谁?”
“聂——隐——娘。”
聂隐娘?!
裴玄静虽然也听说过一些关于聂隐娘的故事,但总以为过于传奇,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遇到真人。
崔淼说:“其实我看到王义的铜镜时,就想到她了。魏博大将聂峰之女隐娘,十岁时被一个道姑掳走,五年后回家时已身怀绝技,能飞檐走壁,大白天当街取人首级而不被发现,连她的父亲聂峰都甚为骇异。某日,隐娘在家门前见到一磨镜少年,便非要嫁给他不可。聂峰虽不喜,却不敢违逆女儿的意思。两人成婚后在外居住,少年只会走街串巷磨镜子,隐娘则时常夜半离去,日出方回。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去做什么。后来聂峰病故,魏帅田绪听说了隐娘的一些事迹,便许以重金,将夫妇二人收罗到自己麾下。再后来田绪去世,嘉诚公主辅佐养子田季安继承节度使之位。田季安和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和,命令隐娘去刺杀刘昌裔。谁知隐娘夫妇早就对田季安的暴虐荒淫不满,就乘机背弃魏博,转投了刘昌裔。直到元和八年的时候,刘昌裔奉诏回京,隐娘不愿跟随,才拜别了刘昌裔云游四方去了。而刘昌裔也在回京的路上病逝了。自那以后,江湖上再没听说隐娘夫妇的消息。谁曾想,今日让你我给碰上了……”
“魏博……”裴玄静艰难地消化着这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好半天才道,“王义也是叔父从魏博带回来的。”
“所以啊!王义在魏博的那些年,聂隐娘恰好也在魏帅麾下,他们两人当然是认识的。因而聂隐娘夫妇很可能会知道王义女儿的下落,说不定他的女儿现在就和他们在一起。”
裴玄静说:“你说得对!王义以铜镜为线索,就是指向隐娘夫妇的。我们也确实因此找到了他们!”
“可奇怪的是,他二人明明已经淡出江湖了,怎么又会来到长安?还似乎卷入了武元衡宰相的刺杀案?”
裴玄静倒吸了一口凉气,“刺杀会不会是他们干的?”
崔淼说:“我觉得不像。”
“理由呢?”
“第一,手段不像。聂隐娘杀人一向来去无踪,连尸体都要用化尸粉溶解干净,绝不会像这次案子留下诸多首尾;第二,没有动机。隐娘夫妇自从背弃魏博之后,仅因知遇之恩而侍奉陈许节度使刘昌裔。刘帅既故,他们固然对朝廷没有好感,也无理由行刺杀之事,再替其他藩镇卖命。”
“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要用我来威胁叔父,释放刺杀案的钦犯呢?”
“这个……也许那些嫌犯真是无辜的呢?”
难道聂隐娘夫妇仅仅为了打抱不平而冒险触犯朝廷?宰相遇刺,朝廷会随便找个藩镇的替罪羊草草结案吗?裴玄静想不通。
崔淼说:“即使对裴相公来说,释放朝廷重犯也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事情。你叔父应该会与他们周旋,拖延时间。咱们就利用这段时间,再想法子出逃。”
“逃?怎么逃?”
铁盖子底下没声了。
过了许久,裴玄静轻声说:“都是我造成的。如果我没有叫你追查王义的女儿,如果我没有给你那面铜镜,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对不起。”
“你不怪我了?”
“当然不怪你。”裴玄静说,“你是被我连累的。我也不该胡乱猜忌你。至于你说谎话,应该是有难言之隐吧。”
又过了好一会儿,铁盖子下才说:“娘子突然对崔某这么客气,在下很惶恐啊。”
裴玄静在黑暗中默默地微笑了。她越来越肯定,崔淼不是个坏人。所以她没理由绝望,她的身边,啊不,是身下尚有一位同盟军。
“天还没亮吗?”崔淼问。
“没有。”裴玄静侧耳听了听,“但也听不到更声。奇怪,我来长安这几日,每夜都能听见街坊上敲更的声音。叔父的府邸不小,更声尚能传入内宅。崔郎中,你知不知道此刻我们究竟身在何处?”
“知道。”崔淼道,“这里是东市。”
“东市?”
“对,长安有两市:西市和东市。裴府所在兴化坊旁边的是西市。而东市位于朱雀大街的东面,许多手艺人都聚集在这里,其中就有不少磨镜的小铺子。我拿到铜镜后,第一个念头便是来此地打听。唉,哪想到刚进这家小铺,还没说几句话就被人砸晕关起来了。”
“难怪白天外面热闹得很……可是,为何入夜反而没有更声呢?”
“因为东市一到晚间就关闭了,金吾卫会来清场。东市里面并无住家,所以入夜反而是最冷清的,也不需要打更。”
“难道说在这整个市场里,此刻就只有你我二人?”
“或许还有几个守铺子看库房的?不过……你这么说也不算错。”
所以想靠喊叫引人注意也不可能了。裴玄静彻底死了逃跑的心,倒觉得四周的静谧别具安详之态。月光从屋顶的破洞里漏下来,寥落而冷清,令人遍体生寒。长安的盛夏,仿佛在一夜之间便远去了。
长安城中最多时有居民百万,但此时此刻,却似乎只剩下他们二人。
“也是奇了,”她说,“每次和你碰到一处的时候,都是在夜里。”
“三次。”崔淼回答,“与娘子在一起度过的长夜,我记得这是第三次。”语调听起来有些惆怅,又似乎包含着微妙的情愫。他已经不再否认春明门外的那一夜了。裴玄静相信,如果这次能逃出生天,他应该会对自己说出实情。
但是,还能逃出去吗?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就在这座举世无双的都城中,一位帝国宰相刚刚曝尸街头,何况他们这两个卷入是非漩涡中的普通人。再也无法否认,大唐的荣光早已褪色,所有的繁华与荣耀都成梦的残片。身为今天的大唐子民,留给他们再三品味的只有飘渺的回忆、离乱的现实。
上达君王,下至黎民,每一个人都在盛世与乱世的夹缝中艰难生存着。来长安才不过几日,裴玄静已经深深地体会到这种举步维艰的困顿。
裴玄静轻轻叹息:“反正我只要遇到你就没好事。”
“会不会咱们俩八字相冲?”
“八字?”
崔淼说:“真的,我想……”
“嘘!别出声!”裴玄静突道,“有人来了。”她往屋子的角落里一猫,随手从杂物堆中又摸了根木头出来,心知未必管用,总能壮个胆。
5
来人的脸上蒙了块黑纱,只露出两只眼睛。身量纤细挺拔,裴玄静一眼便认出,正是白天在聂隐娘之后进屋的那个人。那人提起手中的一盏小油灯,见裴玄静蜷缩在角落里,冷笑道:“把手里的棍子扔了吧,我是来放你们走的。”
“你放我们走?”裴玄静很意外。
“少废话!”那人不耐烦道,“想活着出去就听我的。”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来,三两下便捅开了窖井盖上挂的铜锁,又费力地去挪铁盖。裴玄静伸手帮忙,那人斥道:“你闪一边去。”却朝着井下喊,“喂,下面的使劲顶一顶啊!”
裴玄静只好退到一边,眼睁睁看着窖井上下两人一起努力,终于把个厚实无比的浑圆铸铁盖滚到旁边。已经能看见崔淼的头顶了,突然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直指裴玄静的咽喉道:“你也下去!”
崔淼探头出来:“怎么回事?”
那人急道:“哎呀,窖井下面有暗道,我可以领你们出去。地面上走不得,要是被发现就完了!”
“行,听你的。”裴玄静抢步上前,站到了井盖边。
崔淼仰起头来看她,原本漂亮干净的面孔上黑一道灰一道,污垢之下的脸色十分苍白。
他盯着她,轻声说:“你也下来,万一……咱们可都别想逃了。”
“那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待在下面。”裴玄静朝身后那人扫了一眼,故意大声说,“要死就一起死吧。你受我连累,我不愿贪生独活。”
崔淼愣住了。裴玄静说:“你让一让啊,堵在那里我怎么下去。”
崔淼忙朝下爬了几步,招呼道:“你下来吧,小心点,井壁上有凹坑,一步步踩扎实了。”
她依言一步一步向下爬,井壁十分潮湿,突然脚底踩空,整个人向下滑去。还没等裴玄静尖叫出来,崔淼从井壁一侧伸出双臂牢牢地抱住了她。
两人一块儿倒在井壁旁的坑道里。在漆黑一片中,裴玄静感到脸上撩过细微的风动,猛然意识到这是崔淼的呼吸。她惊起,挣脱了崔淼的怀抱。
“你不会水吧?”他问。
裴玄静探头往下一看,黝黑的水面上倒映着井口映入的微光。摇摇曳曳,还伴随着哗哗的水声。
“下面水深得很,而且流速很快,要是跌进去,肯定没命了。”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你看到朱雀大街两侧的水渠了?这些水渠纵横贯通,把整座长安城都连接在一起。每座坊里又各有小渠,但大多是明渠。东、西两市下面筑的是暗渠,这就是其中之一。”
裴玄静不可思议地朝下方俯瞰,只看见深不可测的流动的黑暗。
长安,这座城市仿佛从这一刻才向她揭开神秘的面纱,呈现出了金碧辉煌之下的另一张脸孔。
“它们通向哪里?”
“根据地势的话,自北向南,最源头是太极宫和大明宫,然后穿过整个宫城和皇城的地下,连通兴庆宫的龙池,再到东市和西市的两座放生池,一直经由南面的曲江出城,最后进入渭水。”
裴玄静惊奇地问:“和皇宫都连在一起吗?”
“是的,不过在皇宫里是暗渠和明渠都有的。”
“聊完了没有?”救他们的人也爬下来钻进坑道,“聊完了就跟我走,否则便一辈子待在这里吧!”
在封闭的坑道里听起来,那人的声音十分清脆,尽管刻意压低了,仍能听出是个少女。裴玄静的心里有数了。她也迅速观察了窖井下的环境,发现崔淼为了和自己讲话,一直艰难地扒着井壁,实在又费力又危险。裴玄静的心中似有所感。
“怎么走啊?”崔淼问,“坑道前方是堵死的,我都探过了。”
“当然是从水里走。”
“水里?”裴玄静和崔淼异口同声地惊呼。
“喊什么喊!”那人鄙夷地说,“我看过图纸,知道哪一段的沟渠深哪一段的浅。由此往西南方向,水深恰可容人通过。我们只要沿着暗渠走到东市外面就行了。等暗渠转成明渠,再找一个隐蔽的地方爬上去便是。”
裴玄静和崔淼对视一眼,心知别无选择,只有豁出去了。
因崔淼身量最高,那人把油灯挂在他的脖子上,叫他在最前面探路。裴玄静居中,那人自己殿后。三个人各自捏着鼻子,一个接一个浸入水中。
裴玄静在女子中身量不算矮,水也没到了胸口。气味倒不像想象的那么难闻,可是水冰凉凉的,还有些黏稠,周围又几乎漆黑一团,仅有最前方崔淼那里的一点光亮,她根本就看不清楚自己置身于怎样的水体里,身边又淌过些什么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什么都不去想,一味盯住前方,否则即刻就会精神崩溃吧。
暗渠仿佛没有尽头。三个人谁都不说话,只有带着回音的呼吸声彼此相闻。每当走到一处岔道时,崔淼就会停下来,等待来自最后方的指令——向左或者向右。
也不知走了多久,正当裴玄静开始神思恍惚,觉得这辈子都走不出去,永远见不到日光的时候,前方的崔淼突然停下来,叫道:“这里有扇铁门!”
“你推推看,应该没有锁。”从后面传来的声音直发抖,估计也忍到极限了。裴玄静心下恻然……那孩子,终究还小呢。
崔淼果然打开了铁门。举起油灯往上照,惊喜地喊:“上面又是个窖井口!”
“爬上去吧。”
他们终于又回到了地面上。钻出窖井口,三个人都全身湿透地趴在地上喘粗气。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风将油灯吹熄,也没人顾得上。
崔淼有气无力地问:“不是说从明渠出去吗?这里还是一个暗渠的窖井口啊。”
那人回答:“我……实在走不动……了,反正是出口……管不了那么多……”
“也行吧。”崔淼含混不清地嘟囔,“只要我们不是钻到皇宫里面……就成……”
“想得美……通向宫城里的沟渠上有数道水闸,哪里是轻而易举能进得去的。”
裴玄静也缓过劲来了,插嘴道:“不知大侠可否赐予姓名?今日蒙大侠搭救,他日必当相报。”
那人没吭声。崔淼却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姓王,对不对?你的父亲就是王义吧?静娘,咱们找到王义的女儿了。”
“不,她不姓王。从今往后她都跟着我姓聂了。”
周围突然大放光明。
裴玄静大惊失色。他们竟又回到了最初关押她的库房里。原来,他们沿着暗渠绕了一大圈,从另一个方向走回到最初的窖井了。
聂隐娘,端端正正地坐在屋子中央。她那位磨镜子的夫君肃立一旁,右手中举着火把。
“师父……”
裴玄静循声看去,救他们的人已跪在聂隐娘面前。蒙面的黑纱大概早就掉了,散乱的发丝遮住半张脸。湿透的夏衣牢牢地贴在身上,曲线毕露。现在任谁都能看出她是个女子了。
聂隐娘问她:“你知罪吗?”
少女低头不语。
“你以为凭你现在的这点本事,就能窃得窖井盖的钥匙,还能偷看到地下暗渠的图纸?”
少女还是低头不语。
裴玄静抢着说:“她是为了救我们,娘子要怪就怪我们好了。”
“怎么怪?杀了你们吗?”
裴玄静道:“玄静久闻隐娘侠名,断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聂隐娘冷笑一声,“记得当年我在学艺之时,师父命我去刺杀某大僚,我因其正与儿女戏耍,两小儿幼稚可爱,实不忍下手。无功而返后师父训斥我道,‘今后再遇上这类情形,先杀其至爱,再夺其命。’既为刺客,首要断六亲人伦之念,否则只会损了自己的性命。”
裴玄静听得全身一激灵。
崔淼插嘴道:“所以你设下这么个局,就是为了让她断尽人伦之念?可你为什么不问一问,她到底想不想跟着你当刺客?也许人家心里根本就不情愿呢。”
“都别说了!”少女叫起来,“师父,我知错了,今后再不敢犯。”
“所以你并没有父亲?”
“没有。”
“更没有母亲?”
“没有。”
“茫茫人海从此只分敌我,再无情义,亦无是非。”
“只有敌我,没有情义,没有是非。”
聂隐娘点了点头,“你起来吧。”又对裴玄静和崔淼道,“你们可以走了。”
两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少女从聂隐娘手里接过什么来,返身递给裴玄静。正是她的两只耳坠,上面还有血迹。
“他说得不错,这只是一个局,为教训小徒所设。”聂隐娘道,“我并没有去要挟你的叔父,现在你可以自行返回。裴府因为你的失踪正鸡飞狗走的,你速速归去,好使他们放心吧。”她在说这些颇通人情的话时,同样没有丝毫情感的流露,就与她谈起杀人时一个样。
裴玄静问:“隐娘不怕我将你夫妇的行踪告诉叔父吗?”
“你会吗?”聂隐娘反问,“假如你想让禾娘死,倒可以试试看。”
禾娘。裴玄静终于知道王义女儿的名字了。不过,按聂隐娘的说法,她现在应该是叫聂禾娘了。裴玄静当然不愿意让禾娘死,不论她姓王还是姓聂,于是说:“我怎会要禾娘死?相反,我要带她走。”
“走?去哪里?”
“当然是回裴府。禾娘既是王义的女儿,王义生前为裴府家人,裴府自然要继续照管他的女儿。”
“果然是一人为奴,代代为奴吗?”
“不是奴,是家人。”
聂隐娘问禾娘:“你都听见了?怎么样?你自己愿意跟她走吗?”
禾娘把头垂得更低了,但胸脯剧烈起伏着。
“这崔某就不懂了。”崔淼冷不防地冒出来,“隐娘强收人家为徒时,也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吧。怎么现在倒想起来问禾娘的意思了?”
禾娘带着哭音喊了一句:“你别说了……”
崔淼继续道:“我看还是你二人替禾娘做了主吧,少做点戏,也别叫人家小娘子为难。”
聂隐娘倒挺有耐心的,不急不躁地说:“裴大娘子觉得有本事从我这里带走禾娘吗?”
“总要试一试。”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裴大娘子尤爱如此行事么?”
“不为怎知不可为?”
聂隐娘微微颌首,“说得不错。那么便请大娘子为一不可为之事吧——只要你能说服裴相公释放成德武卒张晏等人,我便将禾娘交予你。我给娘子三日期限,三日之内张晏等人如能获释,我当亲自将禾娘送还府上。如若不然,你们……也就别想再见到她了。”
裴玄静急道:“如果张晏等人确系刺杀案元凶,我又怎能去说服叔父释放他们?”
“不是,我可以保证他们不是。”
“隐娘怎么保证?”崔淼又跳了出来,“莫非隐娘知道真正的元凶是谁?”
聂隐娘看着崔淼,微笑不语,但笑容已不像此前那般冰冷了。崔郎中还就是有这本事,能够让任何女人对着他笑出来。
崔淼受了鼓舞,更加大剌剌地说:“假使隐娘知道真凶身份,不如干脆告诉静娘吧。她回去跟裴相公一说,张晏等人不就脱罪了?”
聂隐娘轻“哼”一声。
崔淼圆睁双目:“元凶不会就是二位吧?”
“当然不是。”聂隐娘终于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别再多问了,那些事情与你们无关。静娘只要设法救出张晏即可,这也有助于朝廷缉拿真凶,对你叔父亦交代得过去。”
聂隐娘冲丈夫一点头,“送他们出去吧。”
“等等!”裴玄静问,“请隐娘起码给我们一个解释,为何在淡出江湖数年后,又出现在长安?总有个理由吧?”
“是因为我。”始终未发一言的磨镜汉子突然开口了,“因我常年磨镜落下肩背的老伤,近年来发作得厉害,整条左臂都抬不起了。乡野之地找不到好郎中,隐娘才决定与我进京,实为寻访良医而来。”
“哦。”裴玄静正在将信将疑,恰好看见聂隐娘夫妇相视一笑。就在这一刹那,她完全相信了他们。因为她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最寻常夫妇之间那种无言的默契,和历经风雨沧桑后的平淡相知。至少他们的夫妻感情是绝对真实的。
对比刚才聂隐娘言之凿凿的灭六亲人伦之念,这场面令裴玄静觉得既荒诞,又辛酸。
“好啊!”崔淼叫起来,“崔某可不可以毛遂自荐一下?本人专治跌打损伤,家中颇有点祖传绝学的,要不要我来给你看看?”
“这……”夫妇二人还真犹豫了。
崔淼转向傻站在一旁的禾娘,“闪儿,你来给我做个证,你亲眼见过我的医术呀!”
那禾娘全身一颤,哑声道:“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见过你!”
崔淼不肯罢休,继续对禾娘嚷:“闪郎,你不就是郎闪儿吗?我刚刚才认出你来……”
磨镜汉子上前一掌,结结实实地敲在崔淼的后脑勺上。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瘫倒于地。汉子将崔淼的后脖领子一提,像拖死狗似的拖着,对裴玄静喝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