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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元衡在题辞中还特别写了“余者自取于秋”。难道是说,要等到秋天再赠下半部《兰亭序》给裴玄静吗?
有必要搞得这样麻烦吗?裴玄静思索着:不对,他写的是“自取”。若按字面去理解,是让裴玄静自己去获取的意思。也就是说,其实武元衡临摹了一部完整的《兰亭序》,不知为何故意拆成了两半。卷轴中只有上半部,下半部现在何处尚不得而知,必须由裴玄静自己设法去找出来。
她陷入彻底的迷茫之中。
裴玄静与武元衡不过是一面之缘。虽然她在那次会面中,竭尽所能地博取武元衡的好感,并且最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争取到武元衡表态支持她和李长吉的亲事。但是她万万没想到,武元衡会留给自己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谜题。
裴玄静哭笑不得地想,真要算一算的话,这些天自己绝对是谜题大丰收了。
不过,武元衡的谜题和裴玄静所遇到的其他谜题有一个本质的区别——武元衡显然是刻意设计了一个谜给她。而别的谜题都出于偶然、巧合或者意外。
裴玄静回想着与武元衡会面的过程,猛然意识到:其实自那时起,武相公就在给她出题了。而且谜题和今日这幅卷轴有着一脉相承的联系——都与王羲之的书法有关。
为什么?为什么这位东晋时代的大书法家会引起武元衡如此大的兴趣?还一而再、再而三地以他为题考验裴玄静?
再有一点,武元衡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是有预感的。从那首五言绝句中就可以看出来。普通人都懂得轻重缓急,更何况一位帝国的宰相。所以,既然武元衡已经预见到了“日出事还生”,就绝不可能将出事前夜的宝贵时间浪费在无聊的游戏中,也不可能仅仅用来准备一份新婚贺礼。他给裴玄静出的这个谜题一定至关重要。
当王义决定舍身救主时,心中百般放不下的是女儿,此乃人之常情。那么作为大唐的宰辅,当武元衡直觉到面临生命威胁时,他顾虑最深的究竟是人情、家事,还是社稷安危呢?
令裴玄静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论武元衡的人情、家事或者社稷安危,都似乎与她没有直接的关联。更蹊跷的是,他为此还特意设计了一个谜题给她。这也就意味着,万一裴玄静解不出这个谜的话,武元衡所顾虑的东西就将永远地湮灭了。
还有,王义临死前求裴玄静寻找女儿,是因为事发紧急,也因为裴玄静勘破了他的秘密。可武元衡为什么要选择裴玄静呢?如果是出于信任的话,裴度总比裴玄静更值得他信任吧。如果是因为她的破案解谜的能力,难道整个大唐就找不出比她更强的人选了?武元衡是站在帝国制高点上的大人物,全天下的才俊几乎都在他的视野内,他却偏偏选中了裴玄静。
裴玄静觉得头疼死了。
既然分析不出武元衡的意图,那半部《兰亭序》在裴玄静的眼中也就成了一堆沉甸甸的墨块,把谜底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她当然懂得,解开这个谜已经成为自己无可推卸的职责。毕竟,这是宰相在遇刺前夜留下的,其中埋藏的秘密可大可小。小则罢了,大的话说不定真的关乎社稷存亡、大唐的安危。然而此时此刻,她实在是全无头绪。
只能先暂时搁下了。凭裴玄静的经验,越难解的谜越需要灵感。而灵感往往在不经意中闪现,傻盯着想是没用的。于是裴玄静打开存放贵重物品的妆奁,里面已经有两样东西:一支染了血的金簪和一柄匕首。她将卷轴和素笺放进去,想了想将匕首取出,才又锁上妆奁。
现在妆奁里收藏的,都是死者的遗物了。
她轻轻抚摸着匕首,情不自禁地默念起长吉的诗句来——“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长吉,长吉,为了写出旷世绝伦的诗句,你年纪轻轻就熬干了心血,熬坏了身子。然则“镜中聊自笑,讵是南山期。”你再等我几日,就几日。叔父这边的事情一了,我便立即上路去找你。
“头上无幅巾,苦蘗已染衣。不见清溪鱼,饮水得相宜。”她坚信那一天很快就会来的。
这天午后,裴府来了位不速之客。
非是裴玄静一心盼望着的崔淼郎中,而是位身穿紫色袍服的宦官。
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是奉了宪宗皇帝之命来探望裴度的。
出乎吐突中尉的意料,裴府并没有兴师动众地举家出迎皇帝特使,而是仅仅由一个年轻姑娘来接待他。她自称是裴度的侄女玄静,这段时间恰好住在叔父家中。
裴玄静先领着吐突承璀去了裴度的卧室,裴度睡得正酣,吐突承璀只看到病人依旧苍白的面孔,和裹了大半个脑袋的白布。裴玄静向吐突中尉解释说,裴度虽已清醒过两次,但因伤痛仍十分剧烈,御医特地加重了安神药的份量,以使裴度能够在睡眠中休养生息。所以一时半会儿也唤不醒他。
吐突承璀心头不爽,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刚蒙皇帝隆恩官复原职,吐突承璀正处于极度需要存在感的当口。刺杀案中朝廷重臣一死一伤,吐突承璀感觉自己的重要性一下子凸显出来,恨不得立即号令全天下。不料才刚出手,就在裴度这里碰了个软钉子。
人家连正眼都不瞧你,你还不能挑他的错。
看望过裴度后,裴玄静陪吐突承璀在叔父的书斋中稍歇。吐突中尉饮下一整杯凉茶,胸中的块垒依旧堵得慌。于是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裴玄静,不咸不淡地开口了:“本将耳闻,裴中丞向以无女为憾。今日看来,你倒是有几分像他的亲女。却不知令尊是哪位啊?”
“先父讳上日下升,曾为蒲州永乐县令。”
“哦,永乐县……”吐突承璀的眼睛豁然一亮,“我记得永乐县出过一个女神探,似乎是姓裴?莫非就是你?”
裴玄静谦道:“中贵人真是博闻强记,明察秋毫。”
“果真是你啊。”这下吐突承璀倒对裴玄静有点儿刮目相看了。原来裴度并不是随随便便把个小女子推到前台的。哼,他鄙夷地想,别以为靠她就能蒙混过关了,没那么容易。
“好好好。”吐突承璀干笑几声,道,“既然‘女神探’在此,就请断一断这起刺杀案如何?”
裴玄静镇定地回答:“此乃朝廷重案,圣上一定已指派了最得力的大臣主办,怎么轮得到玄静来说三道四。况且玄静刚到长安不久,对事发前后的情形一无所知,实在不敢妄言。”
“大娘子就不要推辞了嘛。此案危及社稷,又关乎至亲,大娘子理当义不容辞的。”
裴玄静垂头不语。
吐突承璀冷笑,“大娘子不肯说,那么就由本将来问一问吧。”
“中贵人请问。”
“以本将方才所见,裴中丞的头部受伤最重。”
“是的,贼人的刀砍在叔父脑后。”
“可是裴中丞却死里逃生了。”
“皇天护佑,幸免于难。”
“事情没那么简单吧?”
裴玄静抬起双眸,直视吐突承璀。她平生头一次与阉人面对面,只觉得那张脸皮光滑得既令人诧异,又心生悲哀。
只听吐突承璀慢条斯理地说:“据报,裴中丞是因为戴了一顶特别厚实的毡帽才未被当场砍死。”
“是。”
“那顶帽子呢?”
“大理寺已当作证物取走了。”
“是吗?”
裴玄静说:“中贵人若存疑问,可去大理寺查看。”
“哈哈哈。”吐突承璀爆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大娘子果然精明过人,那咱们也别在这里绕圈子了。今天本将就问一个问题:裴中丞怎么会在大伏天里戴一顶厚毡帽?这不是太反常了吗?”
裴玄静沉默着。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但是吐突承璀表现出的敌意太强烈,激起了她的愤怒。王义已经死了,叔父刚刚才脱离危险,这个宦官不去追查凶手,却对受害者的亲属咄咄逼人,难怪全天下人都对这帮皇帝的家奴没有半分好感。
她反问:“中贵人此问是什么意思?”
吐突承璀没料到裴玄静竟敢直接挑衅自己,怒道:“是我在问你问题!”
裴玄静垂下眼睑,说:“那是我造成的。”
“你?”
“我不小心烧了叔父的幞头,所以只得用家中带来的毡帽给叔父换上。”裴玄静从容不迫地讲完这句话,又补充说,“中贵人或许想象不到,叔父素来节俭,家中仅备一顶便帽。”
吐突承璀给呛得脸上一阵发红。当初他就是因为贪财受贿遭群臣弹劾,才被皇帝贬出京城的。可他今天已经官复原职了,居然还遭到一个小女子的当面攻击,这口气怎么能咽得下去?
“很好,很好。大娘子答得天衣无缝。不过,这一切是否太过巧合了呢?”吐突承璀咬牙切齿地说,“早不烧晚不烧,偏等刺杀之前烧坏唯一的幞头,结果便救了裴中丞一命。不知这究竟是大娘子还是裴中丞的神机妙算呢?”
裴玄静不动声色地回答:“恕妾愚钝,听不懂中贵人的话。”
吐突承璀真火了,朝桌子上猛击一掌,厉声道:“那本将就直说了吧!我怀疑你们与刺客暗中勾连,早就知道刺杀的计划,所以才精心策划了所谓换帽的故事,说穿了,无非是一出保全自身洗脱嫌疑的苦肉计罢了!”
裴玄静丝毫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倒,依旧不慌不忙地说:“中贵人应该知道,叔父在几天前扭伤脚踝,已经告了假,昨日本不必上朝的。就算因此逃脱了刺杀,也合情合理。他又有什么必要多此一举,让自己再受这许多皮肉之苦?还白白遭到中贵人的质疑?再者说,刺杀前日圣上特派武相公来看望叔父,就是嘱咐叔父安心养伤,别急着上朝的。照中贵人的推断,莫非连圣上也知道要发生刺杀案,才预先来警告叔父?”
吐突承璀一下子竟回答不上来。愣了半晌,起身拂袖而去。裴玄静送至府门,他都没有再跟她说过一个字。
她目送着高头大马上的紫色背影消失在巷陌的尽头,才返身回入内宅。
裴度倚靠在榻上,已经等待多时了。裴玄静将刚才会面的过程讲述一遍,不敢遗漏任何细节。裴度认真地倾听着,当听到最后吐突承璀暴怒而去的环节时,憔悴不堪的脸上竟然浮起一丝笑意。
裴玄静不安地问:“叔父,我是不是得罪吐突将军了?”
“你说呢?”裴度的语气中充满了慈爱。
裴玄静更加不安了,嚅嗫道:“其实我也知道不该那样的,可是看到他平白无故地质疑叔父,再想到叔父受了这么大的伤害,还有王义之死,我就忍不住了。”
裴度微微颌首。自己的这个侄女,虽说平日里行止端庄,可一旦冲动起来,又比任何人都感情用事。是个好孩子啊——裴度更从心底里疼爱裴玄静了。
“侄女应对得十分妥当。”裴度用虚弱的声音说,“其实,不管你怎样表现,吐突承璀对我的敌意都不会稍减。你至少让他无法再冠冕堂皇地陷害于我。”
原来,当初吐突承璀遭到贬谪之后,宪宗皇帝一直变着法子想把他弄回来。前年淮西战事推进遇阻,皇帝便欲借此为由,重召吐突承璀回京担任监军。裴度为此极力劝谏皇帝,元和四年朝廷兴兵讨伐成德藩镇,就是吐突承璀担任的监军。由于他不善统帅军队,令战事陷入被动。最终朝廷不得已任命原成德节度使之子王承宗为新的节度使,丧失了重掌成德藩镇的大好时机。所以裴度坚持说,朝廷再不可用宦官担任削藩的监军。宪宗皇帝只得作罢。吐突承璀因而延迟了整整两年才得以奉诏回京,当然对裴度恨之入骨。
裴玄静问:“圣上明明知道吐突承璀恼恨叔父,为什么还要派他来探望您呢?”
裴度微笑不语。
裴玄静却憋不住了,干脆把心里的疑惑和盘托出:“还有,叔父昨日脚伤未愈就急着上朝,也是因为武相公带来圣上的尺牍吧?圣上表面上让您安心养伤,实质却在暗示您尽速回朝,对吗?”
裴度收起笑容,严肃地说:“玄静,你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可揣测圣意。”
“可我还是不明白,武相公和吐突中尉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为什么圣上却一样宠信他们,又先后派他们来探望叔父呢?”
“让叔父来告诉你吧,玄静。”裴度的表情变得十分凝重,“为臣子者除了对圣上尽忠之外,还要能够体贴他。武相公和吐突中尉的为人确实天差地别,但他们对圣上的忠诚是不分高下的。此外,他们又是朝中最能体贴圣上的人。而今武相公不在了……只怕圣上今后会更加离不开吐突承璀的。”
吐突承璀带给裴玄静的阴影,到傍晚时分便烟消云散。裴度的长子裴识率先赶回府中了。堂兄返家主事,叔父的情况也大有好转,裴玄静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一大半了。
第二天一早,裴玄静便拉着阿灵出门了。
自从来到长安城,裴玄静还没踏出过裴府半步。当她提出想外出逛一逛时,叔父婶娘连堂兄都满口应承。
在裴玄静的坚持下,只带了阿灵一人作陪。主仆二人各自骑了一匹马,出裴府角门,沿着兴化坊中的十字街向北而去。
按照裴玄静的计划,今天她们将先去西市的医馆,看看崔淼在不在。然后向东出春明门,裴玄静无论如何也想亲自再探一探贾昌的院子。
还有那么多谜题等着她去解开,但裴玄静已经迫不及待了。她必须尽快行动。
虽然刚刚发生过血腥凶案,长安城的市井喧闹并未受到太大影响。兴化坊是个大坊,北面又紧邻着西域客商云集的西市,坊间的街道上胡汉人等混杂,裴玄静着实看得新鲜。
尚未走出兴化坊,有个人拦在马头前。是粗衣短打的一个中年汉子,身材矮小,左肩还耷拉着,似有残疾。他瓮声瓮气地问:“二位娘子,要磨镜吗?”口齿亦不怎么清楚。
“走开走开,我们不要。”阿灵赶他走。
“慢着。”裴玄静心念一动,招呼那人,“你一向在此地磨镜吗?”
“小人磨了几十年镜子了,哪里都到过。娘子可先验看小人的手艺。”他从肩上的包袱里摸出一面铜镜,递给裴玄静。
裴玄静刚扫了一眼,便知正是王义墙上的那面铜镜。为了请崔淼帮忙寻找王义的女儿,前天夜里在马厩里,她把这面铜镜交给了崔淼。
“怎么样?小人的手艺还不错吧?”那人追问,“娘子照顾一下小人的生意吧。”两只深埋在皱纹里的眼睛死盯住裴玄静的脸不放。
裴玄静想了想,说:“我是有镜子要磨,可未曾带在身边。要么你随我回府中去取?”
“让这位小娘子去府里取来,如何?”
“嗳,你怎么……”阿灵正要发作,被裴玄静拦住了。她大声说:“阿灵,你现在就回府一趟,把我房中的那面铜镜拿来。”
“娘子,我不明白。”
裴玄静说:“怎么不明白,就是榻边几上搁着的……”说着凑近阿灵,压低声音道,“你赶紧回府通知大郎,让他速速带人来跟上我们。快去!”
阿灵的脸色变白了,猛眨了几下眼睛,裴玄静又推了她一把,她才慌慌张张地走了。
待阿灵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磨镜汉子对裴玄静说:“请娘子跟我走吧。”
“去哪儿?”
“娘子心里明白。”
裴玄静一咬牙,说:“好。”汉子牵起裴玄静的马缰绳就走,裴玄静趁其不备,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用簪子的尖端在墙上划了一个箭头。阿灵至少能把堂兄裴识的人带到这里。裴玄静相信,堂兄会发现自己留下的记号。
裴玄静问:“崔淼在哪里?”
那人只管闷头走路。
她又问:“王义的女儿是不是在你们手里?”
那人还是头也不抬。
裴玄静干脆不问了,只是每转过一个街角,便偷偷地在墙上划上一道。
就这么七拐八弯,越走周围越冷清。裴玄静是头一回逛京城,早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她的心里渐渐发起虚来,终于忍不住道:“到底是要去哪里,我不走了!”
“那可就由不得娘子咯。”那人垂着的左臂突然一扬,裴玄静的眼前冒起一阵青烟,便从马上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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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清醒过来时,已经是在室内了。
窄小的空间里飘荡着一股霉味,几缕阳光从房顶的破洞中漏下来。屋子没窗,遍地杂物和垃圾,尽头处隐约能看到一扇木门,像是一间堆放杂物的仓房。
裴玄静撑起身来,试了试手脚还能动弹。屋里再无旁人,但是从屋外透入阵阵人声,似乎是处在一个相当热闹的区域里。
她摸到木门边,用力推推不动,门是从外面锁上的。
裴玄静奋力敲门,叫着:“有人吗?快开门!”
无人应答。外面倒有“噌噌噌”的金属摩擦声不绝于耳。裴玄静一想,是了,肯定是在磨镜子或者刀具这类东西。看来自己是被那磨镜的汉子给关起来了。她又气又急,更加用力地捶门喊叫:“快放我出去!我叔父很快就会派人来找我的,你再不放我出去,小心被抓去官府!”
外面的人终于不胜其扰,隔着门吼道:“你就省省力气吧,叫破了嗓子也没用的。更别指望尊府里的人了。这里离你最后画箭头的地方,还隔着好几座坊呢。他们要想找到此处来,除非有仙人指路。”
裴玄静愣住了,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门外再无动静。
裴玄静也累得不行了,颓然坐倒在地上。
“娘子……静娘……”突然,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声音极低,却又近在咫尺之间。裴玄静从地上一跃而起,在屋里团团转地找,可是声音又听不见了。
“娘子……看脚下,我在你下面……”
裴玄静连忙趴到地上,光线太暗,她只能一边摸索着一边叫:“是谁?谁在叫我?是崔郎中吗?”
“正是在下啊,娘子!”
她终于摸到了一个凸起的铁钩,钩下是一块圆形的铁盖板,类似窖井盖的样子。
“我找到了!”裴玄静惊喜地叫起来,把脸贴在铁盖上,从下面传来的话音果然清晰了许多。
“真是娘子你来了!”崔淼的声音中满是惊喜,“这底下是个窖井,我就给关在里面呢。娘子,你能放我出去吗?”
裴玄静提了提盖板,纹丝不动。她很懊丧,力气只是一个小问题,她还可以想办法找根撬棒什么的来解决,但挂在铁钩上的巨大铜锁就是无法克服的障碍了。
“不行。”她难过地说。
地下静默片刻,又传来话音:“娘子,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是那面铜镜。”裴玄静无力地回答,“有个磨镜子的人拿着那面镜子找到我,我便跟着他来了。”
“娘子,你……你是不是猜出我有难,特意来救我的?”
裴玄静骤然发起飙来:“是,是!是我太高估你崔郎中了!请你帮忙找人,你居然找到这种地方来了!还让那磨镜之人用铜镜把我也诱来,你说,你究竟是何居心?”
“哎呀,娘子!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比你可惨多了,还能有什么居心啊?”
“你活该!”裴玄静越说越来气,“我怎么会相信你这种人的!从一开始就谎话连篇,谁知道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给你铜镜是让你寻人的,你倒好,把自己给寻到地窖里去了,还牵连上了我。你、你真是……”
“娘子……”崔淼的话音虚虚地从井盖下飘出来,“那家伙总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绑你吧,还不是你自己要来的……”
是啊,确实太鲁莽了。裴玄静虽然火冒三丈,内心还是不得不同意崔淼。自己这是怎么了?是因为义愤,担心,盲目自信,还是太急于求成了?
木门“咣当”一声敞开了。
有人说:“隔着个铁盖子吵架累不累?”
是个女声,听不出年龄大小。门外赤日炎炎,阳光挟带热浪涌入狭窄的门框,令她的周身仿佛环绕一层紫烟。因是逆光,看不清她的相貌。
顷刻之间,裴玄静的脑子里蹦出若干疑问:怎么有个女人?她是谁?和那个磨镜汉子是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要关我们?她认识王义吗?她认识王义的女儿吗?她会不会就是王义的女儿?!
裴玄静马上自己否定了最后一个猜想。王义的女儿尚未及笄,年纪不会超过十五岁。眼前这个女子,虽判断不出年龄,但绝对不是一名少女了。
裴玄静道:“请问这位娘子,为何无缘无故将我关押在此呢?”
“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吧。”女子的口吻寒气逼人。
裴玄静试探:“不知娘子与那磨镜者是……”
“他是我的夫君。”
“哦。”裴玄静又问,“那面铜镜怎会落到你们手中?”
女子冷笑一声,“真是侯门千金,不识柴米油盐人间事。每个磨镜者在磨完铜镜后都会留下自己的记号,以便他日辨识。你说的这面镜子,正是我夫君磨的。”
原来如此!裴玄静明白了,崔淼肯定是知道这个名堂的,所以才以镜为线索找了过来。她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你们认识王义吗?这面镜子就是他的。”
女子尚未回答,又从外面跑进来一个人。借着开门的刹那,裴玄静看清了女子的面孔。
五官精致,皮肤光洁。但冷若冰霜的神情中却透露出另类的沧桑。好似在青春常驻的躯壳里,住着一个看破红尘的灵魂。裴玄静更纳闷了,这女子气质高贵,可夫君却形容猥琐,只是个走街串巷讨生计的手艺人,身体好像还有残疾——她的人生究竟有过怎样的跌宕起伏?
“你来干什么!”女子质问新来者。她的声音中掺入怒火,更显得杀气凌人了。
新来者凑到女子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从举止来看,此人对女子颇为敬畏。
“娘子可想回家?”等新来者耳语完,女子突然对裴玄静来了这么一句。
裴玄静忙道:“当然。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可以,但你要答应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朝廷刚刚抓捕了成德进奏院的武卒张晏等若干人,污蔑他们是刺杀武元衡的凶手。你回去后给你叔父带个信,让他把张晏他们放了。”
怎么又扯上了武元衡刺杀案?裴玄静十分意外,想了想说:“你的条件我答应不了。”
“为什么?”
“武相公被刺乃当今朝廷第一大案,圣上亲发诏书抓捕凶犯,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就算我将话带给叔父,他也绝不会听从的。”
“如果用侄女的命来交换,他会听吗?”
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裴玄静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吓倒的,反而镇定地回答:“叔父身负重伤,此刻还在卧床休养中。即使他舍不得我,也无权干涉朝廷办案。你们用我的性命要挟他,除了增加叔父的烦恼和你们的风险之外,根本无助于达到目的。”
对方沉思片刻,道:“世间的变化迅疾,往往出乎人之所料。也许你并不知道,就在你满长安城乱逛,又被关押在此的这段时间里,大唐发生了一件大事……且与你有切身的关系。”
“什么事?”
“好事。”女子慢条斯理地说,“娘子的叔父已经不再是御史中丞,而是当朝宰相了。”
“什么?!”裴玄静的眼珠子差点掉出去。
“就在今天早上,皇帝派使者去了裴府,在你叔父的榻前宣诏,任命其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补了武元衡留出来的缺,并主持纠办刺杀案——所以,裴相公若真心疼爱娘子的话,是有权下令释放张晏等人的。怎么样?娘子只要答应了,即刻就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