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静微笑着摇了摇头。
崔淼又振奋起来,“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觉得‘真兰亭现’的谜底已经离得不远了!你说呢静娘?”
这次裴玄静没有摇头,而笑容越发清润。
崔淼不觉看得痴了,神思恍惚地嘟囔:“其实……还是解不开才好……”他蓦地又清醒过来,赶紧移开目光,突然绷紧的侧脸略显凄怆,带着不可言传的失落。
裴玄静也有些慌乱,便随手拿起李弥写的诗来。他有个习惯,每天只写一首李贺的诗,接连写好多遍,每一遍都空着同样的字,看起来既滑稽又执着。
“崔郎!”裴玄静叫起来,“你快看自虚写的这首诗?”
崔淼接过来一看,只见写的是:“野粉□壁黄,湿萤满梁殿。台城应教人,秋□梦铜□。吴霜点归□,身与塘蒲晚。脉脉辞金鱼,□臣守迍贱。”
他又惊又喜地问:“《还自会稽歌》,是你让他写的?”
“我从不规定他写长吉的哪首诗,他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我明白了,因为咱们到了会稽嘛,自虚就想起了这首诗。”
“崔郎,你还记得吗?你曾在长安西市宋清药铺的后院,给我念过这首诗。”
崔淼笑了,“当然记得,还有你对河东先生的狂热崇拜,都令我印象深刻。”
裴玄静说:“这首诗是长吉慨叹永贞年间‘二王八司马’的,我恍惚记得王叔文先生祖籍便是会稽。”
“是啊,所以长吉才作此诗嘛。”
“要不……咱们明日去祭奠一下叔文先生吧?”
崔淼挑起眉毛,“娘子可是当真的?”永贞虽然已经过去整整十年,所谓的“二王八司马”死了一多半,仅存的几位包括刘禹锡、柳宗元尚在贬谪中挣扎,苦苦期盼着当今皇帝开恩赦免,让他们能重见天日。这些往事和这些人,至今仍是相当敏感的话题。
裴玄静说:“既然来了,机会难得。我是不怕的,崔郎若是怕了,就不要去。”
“娘子什么时候见崔某怕过?”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
雨依旧下个不停。自从来到会稽,雨水就不离不弃地伴随着他们。相对而言,裴玄静比较能接受烟雨迷蒙的江南的早晨,处处景物都像洗刷过几遍似的,色泽清新,姿态动人,潮湿也不那么令人烦恼了。
然而寻访的过程却不顺利。他们一路打听,要么根本没听说过,偶然遇上一两个知道的,却又都是讳莫如深的样子。直到中午才大致找到王叔文故宅的方位,裴玄静意识到,自己还是把某些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皇权终究是皇权,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即使她自己能保持思维的独立,世间的绝大部分人只能遵从既有的规范,既没有能力更没有意愿去突破它。
眼前的景象也证实了她的想法。从王家祠堂的规模来看,当初必是大户。顺宗皇帝在位的八个月中,王叔文一度飞黄腾达,时间虽短却皇恩极隆,连其母过世也有柳宗元为之撰写墓志。然而今天看去,却已然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的破败景象。尤其让他们不解的是,偌大的王家族院,居然像遭到洗劫似的,空空如也,连一个活人都找不到。
这光景实比李贺在《还自会稽歌》中所描写的还要凄凉一百倍。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上年纪的邻人,崔淼施展开他的魅力攻势,总算赢得了对方些许信任。老人家才肯告诉他们,王家原先确是本地的一个大族。王叔文出事以后,先是被贬去渝州,紧跟着宪宗皇帝又派使者去赐死。王叔文饮毒酒而亡,遗体由族人运回本地,安葬在后山的祖坟中。本朝早就不兴株连之罪,所以大家认为这事儿也就了了,族人们仍然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不想一年之后,朝廷又来了人。不由分说就砸烂了王家的祠堂,还掘了王家的祖坟,把王叔文的棺材从地下挖出来,将尸骸曝露于荒野。这下可把王家族人吓了个魂飞魄散。皇帝对王叔文竟然仇恨到这个地步,族人们觉得太不安全了。谁知道皇帝哪天心情一糟,干脆就给王家来个灭门也说不定。于是族人们才痛定思痛,下定决心抛弃祖产,举族南迁了。
老人家叹着气说:“他们走得那样惶恐,怎么还敢留下踪迹。等去到异乡后,肯定也会隐姓埋名的。所以现在再无人知道王家人的下落咯。”
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对着残破的遗址默默祝祷了。
临走时,裴玄静发现祠堂门楣上尚有残留的墨迹,像是曾经题写的对联,后来被专门抹去了。估计是太过匆忙了,最后的两三个字和题名仍旧依稀可辨。
她招呼崔淼一起来看,“崔郎你看,这个题名是不是王伾?”
崔淼点头,“没错!”王伾是顺宗皇帝的书法老师,永贞期间与王叔文同时得到重用,并称“二王”。王叔文以棋待诏,王伾以书法获宠。两人一起在东宫侍奉顺宗皇帝十多年,交情莫逆。所以王伾给王叔文的祖居题写门联,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过,王伾的结局和王叔文同样悲惨。顺宗禅让之后,他们迅速失势。王伾遭贬谪前已经得了重病,还没到贬地就病死了。
裴玄静端详着那残余的字迹,喃喃自语道:“我听说先皇最擅长隶书,怎么他的书法老师写的却是一笔行书?”
崔淼不太肯定地回答:“这个……书法都是相通的吧。”
返回的路上,裴玄静一直在沉思。
崔淼实在耐不住了,问她:“嗳,接下去怎么办?咱们还去哪儿?”
裴玄静看着他,突然一笑道:“崔郎不是最有主意的吗?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我还不是都听你的……”他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长安。”
“什么?”
裴玄静说:“我想我们该回长安了。”
“你当真?”
“崔郎,你想不想再去一次贾昌老丈的院子?”裴玄静直视着崔淼的眼睛说,“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
崔淼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要和静娘一起,哪里我都愿意去。”
裴玄静问李弥:“自虚呢?想不想跟嫂子去长安?”
“长安?是哥哥去过的长安吗?”
“对。你的长吉哥哥在那里做过几年奉礼郎呢。”
“好啊,我要去!”
崔淼低声问:“你真的要带自虚?”
“那怎么办?从今往后不管我去哪里,都要带着他的。”
崔淼不吭声了。
裴玄静吩咐车夫转向永欣寺。
“我想再去看一次辩才塔。”她对崔淼解释道。
“这次让我陪吗?”
“不,你陪自虚。”
崔淼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你确定没有危险?”
“昨晚都没出事,现在青天白日的能出什么事?”
马车停在永欣寺门前。崔淼带着李弥在寺庙里逛,裴玄静独自一人向后院而来。洗砚池水比昨天涨得更高了,但就是神奇地不溢出来。洗砚池旁也站着一位禅师,却不是无嗔。
裴玄静上前打听无嗔方丈。
“无嗔?”陌生禅师合掌道,“鄙寺从来没有过一位法号无嗔的方丈啊。”
虽然多少有些思想准备,裴玄静的心头仍然一紧。想了想,她又问:“我曾听过辩才塔的故事,不知可否入塔一谒?”
禅师连连摇头道:“辩才塔已经封闭多年了,入不得也不得入也。”
裴玄静刚想争辩,却听头顶传来凄厉的鸦鸣,漫天雨雾中,一只黑色的大鸟在辩才塔顶不停地盘旋。
“阿弥陀佛。”禅师劝道,“女施主请回吧。为了您好,这里真的没有什么可看的。”
她听出了禅师语气中的哀求,也看清了禅师目光中的恐惧。她明白了,自己很可能已经充当了头顶那只报丧鸟的角色。正是在自己的不懈努力下,危机逐渐成形,化成真正的杀人利器。曾经若隐若现的血腥味道,越来越浓烈了。
裴玄静道谢退出。
重新坐回马车里,崔淼似乎打定了主意,只等她先开口。
裴玄静说:“崔郎,会稽也应该有磨镜的铺子吧?”
“想来会有。怎么?”
裴玄静把聂隐娘相赠的小铜镜拿出来,不禁微笑起来,“又要麻烦你了。不过……这次我相信你不会再被关到地底下了。”
崔淼接过铜镜,“你想找聂隐娘?”
“我觉得咱们有危险了。”裴玄静郑重地说,“此去长安,最好能有隐娘夫妇相陪。她答应过我的,见信必会出手相助。”
“行,我去找找。”
“事不宜迟,崔郎现在就去吧。”裴玄静道,“我带自虚回客栈等你。”
崔淼答应:“正好,我也去打听打听,韩湘子有没有留什么消息给我们。”
马车停在十字街头。崔淼跳下车,裴玄静赶紧把伞递过去,“别淋着。”
他朝她笑一笑,“回去等着,我就来。”打起伞走入雨中。
裴玄静望着他的背影融入淅淅沥沥的天地间。原先她并不知道,这温柔的江南细雨真能使人断魂。
回到客栈后,裴玄静先把李弥送回房,便立即到柜台打听上房的情况。
掌柜的回答:“店里最好的上房都被包下了。”
“掌柜的知道是哪位客人包下的吗?”
“这个嘛……不便透露。”
裴玄静干脆地说:“行,我自己去看。”
掌柜刚想阻拦,有个差役模样的人过来说:“主人有请,娘子跟我来吧。”
她进去时,吐突承璀正在品茶,看见她便招呼,“娘子来得正好,尝尝这江南的新茶如何?”
裴玄静坐下来。吐突承璀见她碰都不碰茶盏,便叹道:“娘子在会稽忙得很啊。”
“中贵人比我更忙。”
“哈!”吐突承璀将脸一沉,“娘子找我何事?不妨直说吧。你我都是忙人,耽搁不起。”
“我要回长安,想请中贵人同行。”
“哦?你不是有人相陪吗?”
“那人是奸细。”裴玄静镇定地回答,“我刚刚设计甩掉他。”
吐突承璀不慌不忙地问:“奸细?什么奸细?”
“崔淼是权留守的人。”
“权德舆?”
“最早是藩镇的人,刺杀案他也有份,但见刺杀未成就反水投靠了权留守,告密以求自保。现在,他又奉了权留守的命,潜在我的身边探听机密。”
“是什么样的机密呢?娘子?”吐突承璀的语气太温柔,简直都不像一个阉人了。
“我不能告诉你。”
“呦,那让我怎么帮你,相信你?”
裴玄静只沉默了一瞬,便直视着吐突承璀,问:“‘李公子’可好?”
“……他很好。”吐突承璀毕竟没料到裴玄静如此直截了当,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就是操心的事情太多。”
“幸而有中贵人替他分忧。”
“哪里哪里,还有娘子的叔父嘛。”
“是。离开长安一晃都快两个月了,我也很惦念叔父大人。”
“好吧。”唇枪舌剑到此为止,吐突承璀终于应道,“那我就陪娘子走这一遭了。”
“请中贵人即刻启程。我不想再见到那个奸细了。”
吐突承璀大笑起来,“娘子还真是步步紧逼啊。也好,就让他滚回权德舆那里哭诉吧。咱们走!”

7
又一次来到春明门外。
和两个多月前相比,长安的天空好像整个地抬高了。碧玉般的蔚蓝色中透出隐隐秋意,几缕薄若无形的云丝慵懒地飘在极远方。这座城池和它所依附的天地,都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在这个季节展露出最干净、安宁和包容的面目来。
途经镇国寺时,裴玄静还是不由自主地朝寺后张望过去。
吐突承璀恰到时机地说:“娘子别看了,贾昌的院子已经拆了。”
“拆了?”
“就是上回娘子在那里见过‘李公子’以后拆的。”吐突承璀说,“什么都没有了。哦,那座塔还留着。娘子想去看看吗?”
“中贵人允许我去看吗?”
吐突承璀哈哈大笑,“倒是可以。不过本将劝娘子别去了,真没什么可看的,里面就老和尚和贾昌的两具骸骨,怪瘆人的。还不及辩才塔呢。”
“你们把无嗔禅师怎么了?”
吐突承璀瞬间犯了耳聋症,却注视着从城门内迎出来的一小支马队,看服饰正是他管辖的神策军。
果然,这批神策军疾奔到他们面前后便翻身落马,为首者向吐突承璀行礼道:“圣上有口谕——命吐突中尉即刻送裴大娘子回府。”说完,又在吐突承璀耳边低语了几句。
“知道了。”吐突承璀笑容可掬地向裴玄静示意,“大娘子请吧。”
快到兴化坊时,吐突承璀才低声对裴玄静说:“‘李公子’让我转告娘子,娘子若是想见他,可立即送信给我,他随时……等着你。”
把裴玄静送到裴府门口,吐突承璀便拨转马头扬长而去了。
裴玄静就这样回来了。
在会稽出发时,她给叔父裴度写了一封信解释来龙去脉。吐突承璀派专人快骑把信送回长安,因而裴度早些天就得到消息了。
当时信写完后,裴玄静特意拿给吐突承璀审阅,反正他肯定会看,倒不如做得光明正大。裴玄静在信中详述了自己从长安到河阴,遇上粮仓大火,再转至昌谷,李贺离世,因李弥患病又前往洛阳寻医的全部经过,直至蒙吐突承璀将军慷慨相助,愿意护送他们返回长安。
总之,所有合情合理的过程都写到了,不合情理的也尽量自圆其说了,省略了一切可能引起怀疑的部分,至于会稽,则只字未提。
吐突承璀阅后表示相当满意,并且由衷地赞扬了一句:“娘子真识相。”
“不写成这样,中贵人会让我回长安吗?”
吐突承璀说:“娘子既然如此懂事,想必也明白,见到裴相公后应该怎么说。”
“我不会给叔父招惹是非的。”
“那就好。”
绝不能给裴度招惹是非,进而带来无妄之灾。在返回长安的途中,裴玄静一直这样告诫自己。但是除了回到叔父府中,眼下她确实没有其他选择。她知道,一切都取决于自己能否解开、何时能解开“真兰亭现”之谜——那位隐身在大明宫的琼楼玉宇中的“李公子”,还在等待她的答案。
她只能暗暗祈祷,这个答案将不至于是无法挽回的。
裴度慈爱而平和地重新接纳了裴玄静,甚至没有多盘问几句,吐突承璀怎么会与裴玄静尽弃前嫌的。裴玄静再一次叹服于叔父的深邃智慧。吐突承璀的再三出现,已经表明了背后之人的身份。所以叔父等待裴玄静自己开口。时机未到,多问也是无益。
至于老好人婶娘杨氏和喜出望外的小婢阿灵,也就只会拉着裴玄静的手哭哭笑笑了。
为了自己和李弥,也为了叔父乃至全家的安全,裴玄静回到裴府就自我禁足,真正当上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侯府千金。大家都很喜欢李弥,但因他第一次离开家乡,又刚刚失去相依为命的哥哥,怎么都不太自在。只有裴玄静能够安抚他的情绪,于是便安排他住在裴玄静的隔壁,便于照料。
除了每天默写一首李贺的诗之外,裴玄静想给李弥找些别的事情干干,最好的选择当然就是——练书法。
李弥认字不多,但他的模仿能力非常强。任何一个字,他只要看见一种写法,就能立刻默记下来。往往这个字的意思他并不明白,写法倒是背了好几种。就同他记忆李贺的诗一样,完全是不明就里的强记。赖得他心地清明,如同一张白纸,可以毫无杂念地刻印下任何内容。
裴玄静在裴度的书房里找到了虞世南摹《兰亭序》和怀仁和尚《集王圣教序》的印本。她给李弥讲了讲《兰亭序》的内容,发现他根本听不懂,也就不为难他了。李弥仍然按照他自己习惯的方式,像画画似的临摹起了王羲之。
裴玄静陪在他的身边,倾听窗外竹叶在秋风拂动下的窸窣声,往往不经意中就过去了整个下午。她知道这种宁静是难得的,却也是暂时的。
与此同时,权德舆在长安的府邸中也过得十分平静。
在河阴仓案和洛阳暴动案立下大功之后,皇帝下诏将权德舆召回京城,大为嘉奖,复拜太常卿兼刑部尚书。权德舆重返朝廷中枢,却保持低调,每日除了上朝办公之外,对前来拜访巴结的大小官吏一律闭门谢客。
但是这天傍晚,权德舆却破例在书房接待了一名来者。
仍然是那一身白衣素巾,今天的崔淼看起来却相当憔悴,神色也有些焦虑,不复往常的潇洒落拓。
他是来向权尚书汇报这段时间的调查成果。
根据他和裴玄静在会稽发现的线索,来到长安后,崔淼便围绕着前朝书法家王伾展开调查。先皇喜好围棋和书法,居东宫二十余年,围棋国手王叔文和书法家王伾一直侍奉在他身边,深得宠信。先皇登基之后,由于重病瘫痪无法理政,便将政务全权委托给了最信任的东宫旧人。其中,王叔文是当之无愧的领导者,在翰林院中负责起草各项诏书。而王伾则负责将诏书送入内廷,交给顺宗皇帝身边的内侍李忠言。李忠言把顺宗皇帝的意见告诉王伾,再由王伾传递给外朝的王叔文他们。正是这个复杂而脆弱的上传下达的程序,后来遭到群臣的极大反弹。众人皆指,“二王”和李忠言几乎等同于挟持了顺宗皇帝,皇帝的所有谕旨都经由他们的口来发布,其他臣子压根无法与皇帝召对,又怎么能知道那些旨意是否出自皇帝的本意呢?
喧嚣一时的永贞革新派在李纯登基后就彻底垮台了。相对而言,王伾并不像王叔文那样直接介入政治,他充其量只是一个受到特别信任的传令官而已。所以他没有像王叔文那样被赐死,而是因病死于贬所了。
然而吊诡的是,王伾却是永贞派中第一个死掉的。
崔淼说:“我查到了王伾的家史,发现了他的书法渊源。很有意思……他是则天皇后时期的大书法家王的后代。而王,正是王羲之的九世堂孙。”
“王?就是那个献上《万岁通天帖》的王吗?”
“权尚书记得没错。”
武则天的《万岁通天帖》,说来也算一段趣史。当年武则天称帝之后,也曾有样学样,像太宗皇帝那样下旨寻访王羲之的真迹。可是经过梁元帝焚书和太宗集帖,天下几乎再无王羲之的真迹可寻。最后还是王献出家中世代珍藏的王羲之真迹,令武则天大喜过望。她下令将这些真迹刻拓成帖,便是流传后世的《万岁通天帖》。之后武则天又将真迹装于名贵的宝匣中还给王,使其后代可以将祖宗之遗继续传承下去。
崔淼说:“王伾以书法待诏,流传在外的作品却非常少。大家都知道先皇擅隶书,所以想当然以为王伾所习为隶书。其实从我找到的线索来看,王伾写得一手祖传的王家行书。”
权德舆听得很专注。
崔淼往下说:“王除了献《万岁通天帖》之外,还做过一件大事,与贞观名臣魏徵有关——他买下了魏徵在劝善坊中的旧宅。当年太宗皇帝见魏徵的宅邸太朴素简陋,特命将修建皇宫剩下的材料替魏徵建了正堂,所以这座宅邸的意义非凡,乃太宗皇帝与魏徵君臣相得的证明。然而,恰恰是这座旧宅揭露了君臣二人关系中的另一面。”
魏徵死时,太宗皇帝亲自撰写碑文,立于其墓前。可说魏徵享受到了为臣子的最高荣誉。然而这一切很快便发生了戏剧性的大逆转。
有人向太宗密报,说魏徵每次向皇帝上奏章时都留有副本,还将这些谏辞拿给当时的史官褚遂良看。说明魏徵在内心里根本不信任太宗皇帝,认定他会篡改历史。太宗皇帝闻言盛怒,下令推倒了自己亲书的墓碑。
权德舆含讥带讽地说:“你知道得还真不少嘛。”
崔淼不理他,继续道:“直到数年后王买下魏徵的旧宅,在其中的密室里果真发现了这些奏章的副本,并将它们编纂成书以传后世。所以……”
“够了!”权德舆打断崔淼,“你跟我说这些不相关的事干什么?”
“怎么不相干?!”崔淼正色道,“虽然王将魏徵的奏章印成书并公之于众,可谁知道他是不是匿下若干篇目?其中会不会就有与《兰亭序》真迹有关的内容?王是王羲之的后人,如果他见到了与其先祖有关的秘密,他会怎么做?还有,王伾不像王叔文,没什么政治才能,因何能得到先皇特别的宠信?又为什么在先皇内禅后第一个暴卒?据我所知,在‘二王八司马’中,王伾是唯一一个在先皇驾崩前就死去的人!所有这些事情之间,难道就一点关联都没有吗?”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没有!”权德舆斩钉截铁地说,“所谓‘真兰亭现’的谜别再查下去了!再查也是浪费时间,还会误入歧途。”
崔淼咬牙,“怎么是歧途……”但他强自按下怒火,隐忍地说,“权尚书,我敢保证这个调查方向没有错。只是……我需要和裴大娘子见个面,此谜即能水落石出。但我现在进不去裴府,所以还需求权尚书帮忙。”
“不可能,我不会帮你的,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权尚书!吐突承璀三番五次企图阻拦,说明此谜事关重大啊。权尚书难道愿意拱手相让吗……”
“住口!”权德舆目露凶光,一改平时中庸通达的大儒模样,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挑拨朝廷重臣之间的关系,还对先皇甚至太宗皇帝的德行妄加揣测,是不想活了嘛!今日我留你一条狗命,你即刻滚出我的府邸,永远不要再让我见到你。滚!”
崔淼脸色煞白,眼里几乎冒出火来。“小人!懦夫!”抛下这两个词,他转身阔步而出。
权德舆正冲着他的背影运气,却觉屏风后香气拂动,一个人影转了出来。
权德舆及时收敛起怒容,向来人拱手道,“贵妃,您都看见了。”
郭念云穿着宫中女官的服饰,头上的帷帽也未除下。只将面纱撩开一片,可见她除了权德舆之外,不想对任何人露出真容。
对郭念云来说,即使有胆量私自出宫会见权臣,也必须将掩人耳目做到极致。毕竟,她要对付的人精明冷酷,还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郭念云从不敢自比则天皇后,她的丈夫更不是唐高宗。
所以她的企图心才更加迫切而又忐忑。
“权尚书,你为什么要赶他走呢?”郭念云焦急地问,“他所说的秘密分明是极有价值的呀!原来这些日子,吐突承璀东奔西跑就是在忙这个!”
“微臣自是明白这一点。可是……”
“可是什么?”
权德舆犹豫地说:“您不觉得应该尽量避开吗?毕竟,吐突承璀的背后是……”
“那又怎么样?”郭念云反唇相讥道,“你没听见他刚才提到了魏徵吗?世人皆以为魏徵死后太宗恩断,是因为所谓的奏章副本。但其实他们李家人心里都明白,太宗和魏徵在李承乾太子废立之事上已经彻底反目,只因当时魏徵病重,太宗皇帝为了维持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君臣典范,才一直隐忍到其死后,借着奏章案一并发作的。权尚书不会不知道,魏徵最早是隐太子李建成的门客,玄武门之变后无奈跟随了太宗皇帝。后来太宗皇帝又命他辅佐太子李承乾,魏徵就曾表示过,不希望自己辅佐的两任太子都遭到噩运。结果偏偏一语成谶。所以,魏徵在他留下的奏章中很可能提及太子废立,以及对江山社稷的影响。这些内容会不会真的被王隐匿下来了?方才那个崔淼说得很有道理,吐突承璀为什么也盯得这么紧,说不定真的和立储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