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淼说:“我们当然要去看,不过方丈还没告诉我们寺院为什么改名呢。”
无嗔笑得有点狡黠,“老衲方才提到谁了?智永……智欣……”
“永……欣……寺!”裴玄静说,“是以这二位兄弟禅师的法号命名?”
方丈点头道:“女施主猜得不错。当时梁武帝特别赞赏二位禅师的德行和功绩,所以从二师的法号中各择一字,赐本寺新额为‘永欣寺’,还御提了寺名,就挂在本寺院门前。”
“难怪。”崔淼说,“我们向路人打听云门寺,他们直接就把我们指来这里。我还在跟娘子说呢,怎么搞错了。”
“阿弥陀佛。”方丈合十微笑。
裴玄静说:“听说智永禅师的徒弟辩才和尚也是在此修行。”
“辩才法师吗?”无嗔不动声色地回答,“已故去多年了。”
“辩才和尚是在丢失《兰亭序》之后,抑郁而亡的吧。”
这一次,方丈没有回答。
崔淼突然向朦胧雨雾中指去,“娘子你看那座白塔!”
虽然烟雨蒙蒙,水汽蒸腾,寺后那座白塔的孤寞身形,还是让裴玄静立即回想起了贾昌院后的白塔——两座塔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无嗔淡淡地说:“二位听说过辩才塔吗?这就是辩才和尚被萧翼骗走《兰亭序》真迹后,用太宗皇帝赏赐的钱造起的塔。阎立本还曾以此为题,作了一幅《萧翼赚兰亭图》呢。”
传说太宗皇帝最爱王羲之的书法,遍寻天下以集之。但他最惦记的《兰亭序》却始终弄不到手。后经多番明察暗访,终于得知《兰亭序》藏在会稽的永欣寺中,为僧人辩才所有。辩才和尚视《兰亭序》为命,从不示人。太宗皇帝多次派人访求,许以高价,辩才和尚均不为所动。于是房玄龄给太宗皇帝出了个主意,委派监察御史萧翼设法谋取之。
那萧翼便向太宗讨得王羲之的两三幅书帖,装扮成布衣书生的模样来到会稽。他每天都去永欣寺看壁画,引起了辩才的注意。两人谈起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极为相得。萧翼次日再访,晚上留宿在寺中。两人又引灯长谈,赋诗互赠,竟如知己一般。兴之所至,萧翼便拿出王羲之的字帖给辩才赏鉴。辩才说,帖是真迹,却非精品。萧翼乘机叹道,可惜啊!举世都知《兰亭序》妙绝,却没人见得到。辩才遂从房梁上取下《兰亭序》给他看,萧翼却说,是假的!两人还争论了好久。萧翼暗中记下藏匿之处,次日等辩才外出时,潜入偷得《兰亭序》。随后萧翼到驿长处露出真面目,以最快的速度将《兰亭序》送到了太宗皇帝的面前。太宗得宝欣喜若狂,遂派钦差至永欣寺,先装模作样地斥责辩才隐藏国宝,犯有欺君之罪,再假惺惺地赦免他,并赐给锦帛等物三千段,谷三千石。可怜的辩才和尚被人以卑鄙的手段骗走命根子,已然心灰若死,从此患了重病,不到一年就死了。
阎立本根据这段往事绘就《萧翼赚兰亭图》。图中萧翼口沫横飞,正在想方设法骗取辩才的信任。老和尚则忠厚地倾听着,完全没察觉到对方居心叵测,还在命仆从为萧翼烹茶。凡观此画者,都为之唏嘘不已。
崔淼感叹道:“所以那幅画上所记载的,其实是一段巧取豪夺的丑闻。我还听说太宗皇帝得到《兰亭序》后,因房玄龄荐人得力,赏赐锦彩千段。萧翼智取《兰亭序》有功,太宗皇帝提升他为员外郎,加五品,并赏赐给他金缕瓶、银瓶和玛瑙碗各一只及珍珠等。又赐给他宫内御马两匹,宅院与庄园各一座。”
“不义之财只会带来无妄之灾。”无嗔的语调变得阴森,“那些赏赐上都依附着诅咒!所以辩才将钱粮造了这座塔,以消其祸。”
裴玄静和崔淼不由地互相看了一眼。
裴玄静问:“方丈,我们可以去看看辩才塔吗?”
“不可。”无嗔突然变得冷若冰霜,“辩才塔年久失修,早就废弃了。登塔会有危险的。再说塔中空空如也,没什么可看的。”
“就只是去看一看嘛。”崔淼说,“也不行吗?”
“不行。塔锁住了,你们上不去的。”
李弥扯了扯裴玄静的衣袖,“嫂子,我们走吧。”
裴玄静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转首对无嗔说:“方丈,我这里有样东西,想拿来祭奠辩才师父。”
“什么东西?”
“金缕瓶。”
崔淼惊道:“娘子你……”
裴玄静朝他微微摇头,他便不再吭声了。
无嗔冷冷地问:“什么金缕瓶?”
“方丈心里最清楚。”
无嗔沉默片刻,道:“今晚,把东西带到辩才塔。”说罢转身离去。
走出永欣寺一段路后,崔淼才问裴玄静:“娘子,你找到金缕瓶了?怎么没跟我说过?”
裴玄静摇了摇头。“我没有金缕瓶。”
“那你?”
“我是想试着和方丈聊一聊,他肯定知道什么。”
“好吧。”崔淼说,“晚上我和你一起去。”
“但你不能现身,到时就我一个人去见方丈。”
“那我怎么保护你?万一他……”
裴玄静笑了,“我看那位方丈也是有修行的人,放心吧。我们没有金缕瓶,更要示出诚意,否则怎么让人家信赖呢?”
雨好像永远下不停似的。
裴玄静确实从没见过这样的天气,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包裹在水中。浸泡了雨的夜是灰色的,比北方干涩的夜更加混沌而神秘。
辩才塔底的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霉浊之气扑鼻而来,从塔顶投下一线幽暗的黄光,萤虫在阴影中环绕飞舞。裴玄静到底有些害怕,正犹豫间,头上有人在说:“施主请上来吧,老衲已等待多时了。”
裴玄静紧握栏杆,拾级而上。
每踏上一步,灰尘、霉味和飞虫就在她的身旁轰然而起。裴玄静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着脚步声的节奏,在空旷的塔中回响。
塔并不高,她很快就爬到塔顶。塔顶才有一个几步见方的六角形空间。无嗔方丈盘腿坐在正中间,身旁的地上点着一支白色的蜡烛。
裴玄静在方丈的对面坐下。
“女施主从哪儿来?”
“长安。”
“长安……”无嗔冷笑,“那可不是一个好地方。每次从那里来人,都会带来死亡。”
“方丈可知为何?”
“因为那儿来的人都太贪婪了。”无嗔说,“我等这一天很久了,施主请把东西拿出来吧。”
裴玄静说:“对不起方丈,我没有金缕瓶。”
“那你来干什么?”
“我想请方丈告诉我《兰亭序》的秘密。”
“《兰亭序》的秘密?”无嗔反问,“《兰亭序》已经被人用最卑鄙的手法得到了,哪还有什么秘密?”
“可是方丈,为什么我听说《兰亭序》的真迹还存于世呢?它会不会并没被夺走?”
无嗔的眼睛陡然精光暴射,“你说什么?”
“我说……也许还能找到《兰亭序》的真迹……”裴玄静的声音有些颤抖。
无嗔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仰天大笑,举手一挥道:“你是说这个《兰亭序》吗?!”
就在他挥手的瞬间,只见一幅巨大的尺牍从塔顶直贯而下。就着幽暗的烛火,裴玄静依然看出来了,这是一幅放大了数倍的《兰亭序》!
她瞠目结舌地说:“这、这是……”她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是《兰亭序》的真迹,但制作者的水平令人咋舌,每一个放到半个桌面大的字看起来也能以假乱真。
“此乃辩才师父在最后的日子里的呕心沥血之作,亦是他的控诉!”无嗔用如泣如诉的声音道,“世上哪有什么《兰亭序》的真迹!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欲望和花样翻新的欺骗——假的!全都是假的!”他一指裴玄静,“你不是也在骗人吗?你说的金缕瓶在哪里?拿出来啊!就用它来了结一切恩怨吧!”
裴玄静吓得全身发抖,“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
“没有就滚啊!”
裴玄静跳起来,向塔下狂奔而去。无嗔癫狂的吼叫声紧随着她,就在裴玄静连滚带爬冲下最后一级台阶时,顶楼唯一的烛火突然熄灭。整座塔内瞬间漆黑,裴玄静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从塔顶悬垂而下的巨幅尺牍彻底没入黑暗,只有两个硕大的字像鬼火一般燃烧着:“俯”、“仰”。
裴玄静完全吓呆了。
从暗如地狱的塔顶传来无嗔的狂笑,裴玄静惊叫着逃出了塔门。
“静娘!”崔淼迎上来,他按照计划一直守在塔外。裴玄静一头扎入他的怀中,全身还在不停地颤抖。崔淼急问:“你没事吧?”
裴玄静牙齿打着战说:“走、走……快、快离开这儿……”
辩才塔上,无嗔狂笑不止。直到塔中重新被烛火照亮,有人从暗中出来,劈手打在无嗔的头顶。无嗔顿时血流如注,但还是在笑。
吐突承璀吼道:“别笑啦!你怎么回事?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无嗔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中贵人不是、吩咐贫僧、套、套那女施主的话吗……我都照办啦……哈哈哈……”
“放屁!”吐突承璀又用尽全力扇了一个耳光过去,“你给我老实交代,这座塔里到底藏着什么!”
“中贵人不是都看见了吗?藏着……《兰亭序》啊……”
“你不肯说是吧?没关系,我会让你开口的!”
无嗔抬起头,古怪地看着吐突承璀,“我真的全都说啦,再没别的可说了……”突然,他乘着吐突承璀愣神之际,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向栏杆。
随着一声巨响,无嗔撞破栏杆,从塔顶径直摔向地面。在他下坠的过程中,身躯先撞到巨幅《兰亭序》,随后重重地砸在地上。
被扯得四分五裂的尺牍纷纷飘下,覆盖在无嗔血污四溅的尸体上。

5
在这个时节,长安城里还趴着一个秋老虎。但当这只秋老虎来到丰陵时,就变得格外驯顺而温柔了。
除了正午的太阳尚有夏日的余威,其他时候都需要穿上夹衣了。尤其入夜以后,冷月清光下的整个陵园都透着森森寒意。
广寒在此,幽冥亦在此,唯独寻不到半点人世的气象。
陈弘志自午后来到丰陵,就一直在等候陵台令李忠言的召见。等着等着天都黑了,月亮升起来。陈弘志感到全身凉飕飕的,他将生平头一次在陵园中过夜了。
他倒没有特别害怕的感觉。唯一的体会就是周遭异乎寻常的宁静。大明宫里的夜晚也是极其静谧的,但还是和这里不一样。陈弘志觉得,丰陵的宁静无边无际,好像能一直延伸到天地洪荒的尽头。
他想象不出在这里待上一辈子的话,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变成李忠言这样吗?
整个下午,丰陵台令李忠言就坐在陈弘志的面前,却没有抬起头看过他一眼,更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李忠言很忙,忙着——练字。
若非亲眼所见,陈弘志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丰陵台令竟会沉迷于书法。他暗暗地想,也许守陵的生活实在太无聊寂寞了吧,总要找些什么来消遣。
李忠言一直在临摹案上的一幅字。临了一遍又一遍,始终心无旁骛、兴致盎然。陈弘志看不到字帖的内容,心中着实好奇,究竟是什么字帖能如此吸引人。
宫人来掌灯了。
李忠言搁下笔,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眼睛不行了。如今一到晚上,就算点上灯也没法写字了。”
他抬起头来,好像刚刚才看到陈弘志,“嗳,来得正好,看看我这幅字临得怎样?”
陈弘志迟疑。
“过来啊!”
陈弘志赶紧凑到案前,见白纸上的墨汁尚且淋漓——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陈弘志看得云里雾里。
李忠言说:“唉!越写越觉得奥秘无穷,太难把握了。你看,尤其是这两个字——‘俯’、‘仰’最最难写。唔,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挺好的……”
李忠言看了陈弘志一眼,突然冷笑起来,问:“你懂吗?”
陈弘志吓得一个激灵,“我不懂!”
“不懂就好。”李忠言将案上的字纸收拢到一起,随即“唰啦唰啦”地撕起来。陈弘志还没反应过来呢,李忠言就把自己辛苦一下午的成果统统销毁,扔进了旁边的篓子里。“烧了去吧。”他吩咐宫人。
陈弘志看呆了。
李忠言又神秘兮兮地对他说:“来,再给你开开眼。”招手示意陈弘志再靠近些。
陈弘志硬着头皮往前凑了凑。
此时,书案上只剩下一幅卷轴了,也就是李忠言整个下午所临摹的范本。
“看得出来是谁的真迹吗?”李忠言在陈弘志的耳边问。
陈弘志哪里懂这些,勉强猜道:“唔……是不是王、王羲之?”
李忠言神色一凛,“你还说你不懂?!”
“我、我是挑名气最大的说啊。”陈弘志嘟囔,“其实我总共就知道这么一位。”
李忠言笑了,“小子,难怪他们说你挺机灵。”
他至为爱惜地收起卷轴,道:“王羲之算什么。你今天有福啦,这可是先皇的墨迹,我只习先皇的字。”
“先皇不是写隶书的吗?这看着像行书啊。”
“你连这也知道?”李忠言上下打量一番陈弘志,好像直到此时才对他产生了真正的兴趣,“进宫多久了?今年多大岁数?”
“回李公公话,我进宫两年了,今年十五岁。”
“十三岁进宫?倒是和我当初一样。”李忠言的兴趣似又增添了几分,“你在大明宫里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守陵?”
“我、我想侍奉先皇……”
“屁话!”李忠言断然道,“你连先皇的影子都没见到过,谈什么侍奉?”
陈弘志低头不语。
李忠言道:“我这里不能收你,你还是回长安宫里去吧。”
“求李公公收留!”
“不行,你走吧。”
陈弘志愣了愣,突然连连叩起响头来,“李公公开恩呐!我真的不想再回大明宫去了,求求您了!”
“为什么?”
“……”
李忠言阴森地道:“要么说实话,要么就滚回去。”
陈弘志匍匐在地上,少顷抬起头来,仍显稚嫩的脸上泪水纵横,“……我不想死。”
“是吗?”
“这两个月来,已经活活打死了三个了。”陈弘志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就在三天前,我哥……也、也给打死了……”他终于悲难自抑,放声痛哭起来。
李忠言等他哭声渐落,才问:“为什么要打死你哥?”
“……他、他总是睡不好、做了噩梦就发脾气,这时候不管是谁在身边,不管什么原因,他都会往死里打的!”
李忠言皱起眉头,皇帝的脾气竟然变得如此糟糕了吗?他素来刚烈易怒,但也不至于……
“圣上因为什么睡不好?做的是什么噩梦?御医难道就没有办法?”
“好像是没有任何办法。我们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噩梦,圣上并不提起。可是……”
“可是什么?”
“有一次我哥对我说,他值夜时听到圣上在梦中惊呼,不要杀我!谁知没过几天,我哥就被活活地鞭笞而亡了……”
李忠言沉思片刻,问:“那把刀子找到了吗?”
“刀子?什么刀子?我没听说过……”
李忠言又沉默了,许久方道:“那我也不能留你。”
“啊?!”陈弘志向前猛扑过去,抱住李忠言的双腿,“李公公救命啊!您不救我,我早晚得走我哥的老路!可是我真的不想死啊!”
“所以你就来守陵?”李忠言摇头道,“打算在这里过一辈子,哼,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可我也受不了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不知哪天突然就……”陈弘志绝望地饮泣着,就是不肯放开李忠言的腿。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李忠言在问:“……你恨他吗?”
陈弘志抬起模糊的泪眼,“恨?你说谁……啊!”他突然明白过来,吓得全身脱力,瞬间瘫倒在地上。
李忠言俯视着陈弘志,渐渐露出笑容,他说:“也罢,我就给你指一条活路出来。”

6
他们刚回到客栈,李弥就迎上来,“嫂子,三水哥哥,你们怎么才回来啊!咦?嫂子你没事吧?”
裴玄静笑答:“我好好的呀。”她越来越发现,李弥其实比绝大部分人都敏锐,在他身上有种晶莹剔透的直觉,就像阳光下的露珠一样夺目。她问他:“自虚在做什么?”
“写哥哥的诗。”自从裴玄静给李弥安排了这项任务以后,他一直在努力完成着。李弥会写的字不多,虽然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却往往连一首诗都写不完整。所以他写下来的诗都漏着一个个窟窿,得等裴玄静和他一起反复念诵,再把缺失的字填进去。对于裴玄静来说,那真是掺杂着心酸和甜蜜的奇妙过程,每每都令她深陷其中。崔淼很能体会她的心情,所以从不参与。但又总是在她难以自拔的节骨眼上,用个什么借口来打断两人的工作。
从昌谷到洛阳再到会稽,他们三人已经相处得浑如亲人了——无法定义又相当融洽的一家人。
夜很深了,裴玄静让李弥先去睡下。崔淼看她坐到自己对面,才微笑着问:“嫂子没事吧?”
“你说呢?”
崔淼叹息道:“我要是自虚就好了。”
裴玄静微笑着摇头,“你太聪明了,做不了他。”
“那……我就做你的一个谜题。”
“什么意思?”
“那样你就会锲而不舍地盯着我啊。”
裴玄静不动声色地回答:“我也曾放弃过。”
“那不是真的你。寻根究底决不罢休,才是你的本性。”
“行啦……”裴玄静说,“你想到了什么?告诉我。”
“是,静娘大人。”崔淼正襟危坐,开始陈述他的想法,“我们已经知道,云门寺就是永欣寺,最初是王献之的旧宅。而因千字文闻名于世的智永和尚,乃王羲之的第七世孙,实为王徽之的后人。说来有趣,智永起初学习书法时,跟随的是梁朝的大书法家萧子云。而萧子云正是咱们之前谈到过的梁元帝萧绎的布衣之交,他们都出自于兰陵萧氏,所以关系非常好。”
裴玄静补充:“萧子云是智永的师傅,智永是王羲之的后代。萧子云又是萧绎的好友,萧绎焚毁了王羲之真迹万纸……”
崔淼接着说:“辩才是智永的徒弟,辩才藏有的《兰亭序》是从智永手中继承的,而智永的《兰亭序》,则很可能是萧子云从萧绎那里保护下来的真迹。智永自己没有后代,就把《兰亭序》传给了徒弟辩才。结果呢,又让萧绎的曾孙萧翼给骗走了。”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瞧瞧这些人,绕了多大的圈子啊。”
“我们现在当轶事来谈当然轻松,对于身在其中者就未必了……”
崔淼说:“静娘,你在辩才塔中到底看见了什么?”从裴玄静惊慌失措地冲出辩才塔后,他就一直在等待时机提出这个问题。
裴玄静微微合起双目,那火焰般的两个字又在漆黑一片中燃烧起来——“俯仰。”
“什么?”
“崔郎,你记得在《兰亭序》出现过‘俯’和‘仰’二字吗?”
“当然有啊。”崔淼拿起纸笔就写:“‘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这是一句。接下来还有一句是——‘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应该没别的了……”他突然愣住了。
崔淼看裴玄静,裴玄静也在看他。两人的脸上都露出微妙而凝重的表情。还是崔淼先问道:“静娘,你还记不记得贾昌老丈死时,他的墙上……”
“他的墙上有字。”裴玄静干脆利落地说,“但我当时已经神志不清,所以记不得内容。”
“我记得!”崔淼郑重地提起笔来,“那时只是觉得奇怪,贾昌怎么会写那样一段奇怪的文字在墙上。真没想到,原来一切需待今日……”
他写完了。两人都沉默地看着这段文字: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共评《高士》,齐诣谢公。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许久,崔淼才说:“秦望山、洗砚池、会稽湖……原来是指这些。”又问,“乘兴几度往来,是不是也有个典故?”
“有。据说王徽之在某个大雪之夜驾着一叶扁舟,前往阴山拜访好友戴逵,天明方至戴家门前,却又折身返回。人问何故,徽之曰: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见不见戴逵又有何妨?”
崔淼摇头叹道:“果然真性情。只是……贾昌在墙上写这段话干吗?”
“崔郎还没看出来吗?”裴玄静说,“这段文字当出自智永和尚。”
“何以见得?”
“你看这句——‘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子猷是王徽之的字,子敬是王献之的字,这不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了吗?再加上秦望山、洗砚池、会稽湖这些永欣寺周围的景物,若非智永,又会是谁呢?”
崔淼狡黠地笑道:“也可能是智欣和尚啊?”
“崔郎考我呢。”裴玄静温柔地回答,“再请看这句——‘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说明此文恰恰是智永和尚为了追念其弟智欣所作的。再有‘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以先祖徽之和献之的兄弟情深,来比喻自己和智欣的手足之爱,难道还有疑问吗?”
崔淼向裴玄静一拱手:“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裴玄静不理他,继续道:“但是,智永的文中怎么会出现《兰亭序》里的句子呢?”
“就是这句‘俯仰之间’吗?不奇怪啊。智永在追悼兄弟的文章中引用其先祖的名篇名句,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是很自然,也很贴切。但是,这样一篇文字竟然出现在贾昌的屋子里,可就令人困惑了。贾昌老丈是位有德行的好人,但是他与王羲之、智永兄弟没有丝毫关系啊。”
崔淼思忖着说:“贾昌不是好佛吗?会不会视智永为大德高僧,所以抄一篇智永的文字在墙上膜拜?”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诞不经,便住了口,只呆呆地看着裴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