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祭单上的遗照里,一身高尔夫装束的青柳武明面带微笑。这是母子三人商量后挑选的,上头的青柳武明好像特别开心。不过,青柳武明其实并不热中打高尔夫球。
守灵仪式傍晚六点开始,在僧侣的诵经声中,前来吊唁的宾客排队等候上香。
由于遗体比预期早送还家属,这天青柳家一大早就忙成一团。虽然小竹居中联络的葬仪社人员赶来,但史子根本拿不定主意,加上原本从旁协助的小竹不到中午就离开,说是有刑警造访国立的工厂,必须去处理,所以后续环节全由戴眼镜、一脸狡猾的葬仪社人员讲了算。悠人不清楚行情,可是在一旁听着,也觉得葬仪社暗中提高不少费用。
话虽如此,谈妥后,葬仪社人员行动之利落,只能以专业形容。一切依流程顺利进行,悠人和妈妈、妹妹换好服装要前往殡仪馆时,已准备入殓。母子三人再次看到武明的遗体,发现打点得非常仔细,完全看不出解剖的痕迹,甚至比之前在医院认尸时见到的脸色好得多。
不久,亲戚和武明公司的人陆续到场帮忙。听着大人之间的对话,悠人才晓得决定吊唁者的上香顺序也是件大工程。
傍晚,小竹回来后,立刻明快地分配下属负责接待处及收受奠仪等事宜。至于史子,则都听从葬仪社人员的指示行动。悠人看在眼底,突然忆起在某本书上看过,所谓的葬礼,其实是为了让死者家属忙到没时间悲伤而存在。
前来吊唁的宾客中,包括杉野达也等几个悠人的同学。之前,悠人曾传简讯告诉杉野及班导真田父亲守灵仪式的时间。同学经过面前时,悠人由衷向他们行礼致意。
此外,中学时代的朋友也赶来上香,主要是以往游泳社的伙伴,队伍后方可见游泳社顾问纟川的身影。少年白的他依旧剃着约两公分长的小平头,精壮的体格与悠人他们毕业时没两样。
上香告一段落,由史子致词后,守灵仪式便结束。隔壁房内备有酒水与简单的餐点,亲戚及“金关金属”的人纷纷转移阵地。悠人打算穿越走廊过去时,忽然停下脚步。纟川与游泳社的伙伴聚在一块等着向他打招呼,杉野也是其中一员。
“阿青,你还好吧?有没有正常吃饭?”
杉野率先冲上前,神情似乎多了几分成熟。
“不用担心,没事,我已有所觉悟。再怎么说,人死不能复生。”
“那个男的呢?仍昏迷中吗?”
杉野显然是指嫌犯八岛。
“大概吧,警方甚么都没说。”
“是嘛。现下情况怎样,那家伙可能恢复意识吗?”
“不知道,警方都不告诉我们。”
其它游泳社的伙伴也围过来,纷纷送上安慰。“真的很感谢你们。”悠人再次道谢。
名叫黑泽的伙伴皱起眉,“真是气人。那凶手还没清醒?虽然他活该被车撞,但也不能让他死得这么痛快,这样教我们怎么报仇啊。”
“我没想过要报仇,只希望他给个交代,讲清楚为甚么杀我爸。像现在不明不白的,我实在难以释怀。”
“没错,我们才在讲,怎么是阿青的爸爸遇害,世上明明有一堆死不足惜的老头子。”
黑泽十分气愤,似乎是真心替他感到不甘。悠人深深觉得有朋友真好。
“青柳,难为你了。”纟川走近。
“老师…今天谢谢您抽空前来。”悠人朝中学时代的恩师行一礼。
“是杉野通知我的。我相当震惊,实在太遗憾了。不过,不能意志消沉喔,你有我们当靠山,需要帮忙尽管开口,我们会尽力的。”
纟川这番强硬的发言,听在悠人耳里并非场面话。早在游泳社时期,这位顾问就是社员最可靠的奥援。
“谢谢老师。”悠人再度道谢。
除了就读同一所高中的杉野,悠人与中学游泳社的伙伴许久未见。同梯的社员共十人,今天几乎全员到齐。悠人很想和大伙叙叙旧,但今晚显然不适合。于是,他送一行人到玄关。
社员离去后,纟川对悠人说:“方便聊聊吗?”悠人答应了,内心却莫名不安。
两人走到大厅角落的长椅旁,并肩坐下。
“最近和你父亲处得如何?有没有好好交谈?”
“交谈啊…”
“嗯,你以前不是常说很少见到父亲?”
“我爸当时在国立的工厂上班,一忙就没办法回家…”
“所以,我才问你最近的情况呀。你们会聊天吗?”
悠人顿时陷入沉默,因为实在很难回答。此外,他也纳闷纟川怎么突然问起这种事。
“前几天,你父亲打电话到学校找我,说想谈关于你的事。”
“啊,对了…”
“怎么?”
“刑警昨天提过,我爸的手机通联纪录显示他曾拨电话去修文馆。”
纟川点点头,“原来你知道,今天日本桥署的刑警也到学校来问话。”
“是喔?”
“你父亲在烦恼,最近和你的关系不是很好。”
“我爸怎会打去讲这种事…”
“你父亲似乎认为,比起你高中或中学的导师,我反而是最了解你的人,才想跟我商量。嗯,承蒙你父亲看得起。”
悠人暗想,某种意义上,父亲的推测十分正确,级任导师怎么可能体会我的心情。
“你父亲只说下次再详谈,就挂断电话,之后便没下文。这样反倒让我很在意,担心你们父子产生摩擦。嗳,青柳,到底怎么啦?虽然已不能改变甚么,但讲来听听吧?”
“真的没发生严重的冲突。”悠人苦笑着摇头,“我们处不好不是一、两天的事,话虽如此,也没特别值得一提的问题。硬要说,大概就是他不满意我的成绩,而我也被训得不太痛快,差不多是这种程度。”
“这样啊…”纟川点点头,注视着悠人。那锐利依旧的眼神散发着无声的压力,像在告诫悠人“可别想瞒过我的眼睛”。
蓦地,那道视线减弱。
“也对。你父亲已逝世,该考虑的是你的将来。我只是想让你晓得,父亲曾这么担心你。不过,或许是我多管闲事。”
“别这么说,谢谢您特地告诉我。”
“那我先告辞,你撑着点。”纟川拍拍悠人的肩膀,便步出玄关。
悠人走进正举行守灵饯别宴的和室。十坪大的空间里,整齐排列着餐桌,亲戚与“金关金属”的人边吃寿司边喝啤酒。
祖母与伯父等亲友安慰着史子,遥香待在一旁。于是,悠人在同一桌坐下。
“悠人,往后会很辛苦,可是你一定要撑过去,明白吗?我们都会尽力帮忙。”伯父朝悠人的杯里倒果汁,“你在担心将来的事吧?放心,我们一定会想办法。”
听起来,伯父指的是升大学一事,悠人立刻郑重低头道谢:“有劳您费心。”
小竹领着一群同事近前打招呼。每个人都十分感念青柳武明的照顾,一名叫山冈的员工甚至表示:“要不是有幸成为青柳总部长的下属,我可能早就辞掉这份工作。”
不久,吊唁宾客逐渐散去,最后只剩母子三人。他们预定今晚留下守灵,已备妥换洗衣物。
遥香想再看一下祭坛,悠人陪她前往。微暗的灵堂深处摆着棺木,前方的螺旋状线香青烟袅袅。
“原本认为守灵啊葬礼的肯定很累,想到就烦。真没料到,大家都这么关心我们,学校朋友也来不少。”遥香望着武明的遗照,“还有,听见公司的人对爸爸的评价实在太好了,他们似乎相当尊敬爸爸。”
“这种场合怎么可能讲爸的坏话。”
“我分辨得出哪些是场面话。”遥香瞪悠人一眼。“要是常跟爸聊聊就好了,爸肯定有许多我们不晓得的优点。”
光会说漂亮话──悠人差点脱口而出,仍勉强咽下。他内心也隐约觉得,或许真是如此。
※※※
第二天也是一早就忙碌不已。除了公司社长等重要干部来上香,吊唁宾客也足足比昨晚多一倍。悠人高中的班导真田也现身,并为他加油打气。连一些平常没交情的邻居都来致意,悠人原想着他们只是露个脸,却被对方送上的鼓励话语温暖了心。
史子致词后,便要出殡。悠人捧着父亲的遗照走在棺木前方,伯父他们则负责抬棺。
家人与亲属一路送棺木至火葬场。看着棺木推进火化炉,悠人胸口的积郁彷佛一扫而空,自己终于能接受父亲去世的事实,也再度意识到非振作不可。
史子与遥香似乎也有相同的心情。等待火化结束之际,母女俩平静地与亲戚对话。史子依旧不时泛泪,交谈时却间或有了笑容。
捡完骨,一行人回到殡仪馆,处理作七和除灵仪式。告一段落后,史子再度向众人致谢,并表示:“今后,我们三人将携手活下去。我会负起责任,将两个孩子拉拔长大,请多多关照。”见母亲神情坚毅,甚至显得非常可靠,悠人不禁心想:原来守灵与葬礼不单提供家属宣泄悲伤的出口,还能让人变得坚强。
目送亲戚们离开后,母子三人准备回家。然而,必须处理的事依然堆积如山。首先得布置家中祭坛,所需的用具葬仪社的人稍后会送到住所。
收拾行李时,悠人听到走廊的话声。史子不晓得在和谁交谈。
他开门探看,发现两名年轻男子正与史子对话,其中一人胸前挂着相机。
“我不是说过,那方面我们不清楚,麻烦去问公司的人。”史子高声道。
“您丈夫从未提及吗?”带着相机的男子开口。
“没有。我强调过很多遍,我真的不清楚他工作上的事。”
“那么,听到我们刚刚的话,您有何感想?仍一味憎恨凶手吗?”
“怎能这么讲…你们突然冒出来我很困扰,总之请回吧,不然我要叫警察了。”
“好,我们马上离开。不过,请您明白,我们只是希望家属也能知道真相。”他朝另一名男子使个眼色,两人随即离去。
史子双手按着太阳穴,像在忍耐头痛。
“发生甚么事?”
悠人一问,史子长叹口气,回道:“那些人简直莫名其妙,跑来问我晓不晓得你爸的公司为隐匿工厂的意外,开除那个刺杀你爸的男子,还说他留下后遗症之类的。”
“搞甚么,那跟爸有何关系?”
“他们的意思是,会不会是你爸下的指示,导致对方怀恨在心。”
悠人倒抽口气,愤怒得想破口大骂,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不安的漩涡在他的胸中逐渐成形。
11
“八岛毕业于褔岛县出名的不良高中,就算没加入所谓的暴力集团,仍有不少学生携带护身小刀。育幼院方面表示,他们不可能让孩子持有那么危险的物品,但难保院童不会暗藏。”
听着警察报告的石垣始终板着脸。他抓抓后脑勺,偏着头开口:
“总之,就是没八岛随身带着小刀的证据吧。购买小刀的途径呢?”
神情比石垣郁闷的坂上站起,“行凶使用的刀款五年前问世,换句话说,若是八岛的所有物,就是到东京后才入手。在网络贩卖这款刀子的实体店家位于岐阜,我们要求他们提供购买者清单,但没找到八岛的名字。不过,或许是买刀子的人又转手卖出,很难锁定来源。”
石垣紧蹙眉头,噘起下唇。“要是刀子能与八岛搭上关系就太完美了。这样即使八岛没清醒,也能破案。”
刚过晚上八点,一如前几天,在外奔波的警察返回总部,围着石垣汇报。
这天,松宫和加贺走访调查江户桥与滨町绿道之间,试图找出案发当天看到八岛的人,及确认他的逃跑路线。然而,尚未找到任何目击者。由于那一带的街道,入夜后依然人潮众多,除非八岛举动特别可疑,否则谁都不会对八岛留下印象。
但是,这天的收获并不是零。寻觅目击者外,两人也探查青柳武明曾去消费的店家。果真让他们在人形町大道上,找到一家荞麦面店。拉开店门,狭长的通道两侧是成排的餐桌,吧台座席则设在深处。
据店员所述,青柳来过两次,虽然不记得点甚么,但他离开时称赞料理很美味,所以留下了印象。松宫与加贺决定顺便在此解决午餐,松宫点萝卜泥荞麦面,面确实非常有嚼劲,汤也挺够味,相当好吃。
这么看来,青柳武明确实满常到人形町一带,只是原因依旧不明。
接着,轮到参加葬礼的警察报告。一身黑西装的警察表示,今天的吊唁宾客比前一天守灵夜的多,此外没特殊状况。
警察逐一报告进度,可惜对破案都没太大帮助。
“八岛还是老样子啊。唉,看是要清醒或咽气,很想请他赶快选一边。”石垣语带叹息。发言虽不甚恰当,松宫却颇有同感,而身边的刑警也无言地点头。
“假设八岛的动机是出于怨恨,解释得通吗?”小林问。
“不无可能,松宫打听到的内容很有说服力,‘金关金属’恐怕是真的隐匿职灾。虽然需要证据,不过,这部份自然会有专家出面处理,我们再调数据过来就好。”石垣指的“专家”是劳工保险局,警方昨天已向劳工局通报“金关金属”涉嫌隐匿职灾,对方承诺优先调查此案。
“所以,八岛是即将为人父却找不到工作,心急之下,决定以隐匿职灾一事威胁被害人,要求对方重新雇用他吗…”小林望着天花板低喃,“怎么想都觉得这个假设太阳春,隐匿职灾的罪究竟多严重?”
“一旦查到,公司会被科处五十万圆以下的罚金。”松宫回答。他昨天刚确认过。
小林哼一声,“抓到这种程度的把柄,就足以威胁人吗?不过,没当事人的口供,都是白搭。”
“没错,动机只能问当事人。”石垣说:“看来关键还是那把刀子。听清楚,明天的搜查重点,依然是搜集目击情报及厘清刀子的来源,明白吗?”
“了解。”松宫与大伙一同应声,接着望向加贺。只见他在稍远处查阅收有证据数据的档案夹及计算机。
不久,加贺倏然站起,走出会议室。松宫见状,连忙追上。
“加贺先生,”他唤住穿越走廊的加贺,“你直接回家吗?”
加贺犹疑一下,耸耸肩:“假如不是呢?”
“你要绕去哪边?”
“就是去吃个晚餐呀。”
“真的?”
“唔,不止这个目的啦。”加贺说着搔搔高耸鼻梁的侧边。
“果然,我也一块去。”
两人步出警署往北走,沿昭和大道前进,穿越案发的地下道后,通过江户桥。接下来的路线,之前都朝东,这回加贺却顺着昭和大道向北而行。
“干嘛走这边?人形町不是在另一头?”
“别多问,跟着就是。”
过本町二丁目的路口,在第二个街角右弯,就出现一家和纸专卖店【注:此指“小津和纸”,为拥有三百五十年历史的知名和纸老店。】,楼上似乎是展览馆。松宫再次感受到,这一带真的充满老字号店铺。
前进一小段路,左侧是座小神社,前方设有鸟居。日本桥附近有许许多多的神社,这也是松宫透过这次走访调查得知的地方特色之一。
加贺在一家店门口停步。松宫望向招牌,颇为诧异。
“又是荞麦面?”
“若青柳先生爱好荞麦面,前往各家店品尝也不奇怪。”
“你就为这一点特地跑来?”
“要是不想跟,你回去也无所谓。”
加贺径自打开眼前的“红梅庵”店门,松宫连忙跟上。店内十分宽敞,顾客约坐满三分之一,几乎都在喝清酒或啤酒,大概是打算酒后才点荞麦面。
加贺和松宫被带往角落的桌位,两人点了几盘小菜和啤酒。外场唯一的女服务生忙碌地穿梭在客席间,应该没空接受警方询问。
啤酒与小菜一上桌,加贺便斟两杯酒。接着,他举杯说声“辛苦了”,就将酒送入喉中。
“恭哥,你怎么看?”
“甚么?”
“这起案件啊。凶手是八岛,动机则是方才小林主任主张的──这么认定好吗?上头似乎打算朝这方向结案。”
加贺掰开免洗筷,夹块生腌花枝,低叹一声“真好吃”后,喝口啤酒。
“不必管上头怎么下判断,我们该做的就是查出真相。别死脑筋,舍弃先入为主的偏见,专注于追寻真相,有时就能够看出超乎想象的事实。”
“你的意思是,这案子的背后藏着意外的真相?”
“很难讲。”加贺微微偏头,接着倾身向前。“你似乎有所误解。话说在前头,我也认为八岛嫌疑最大。小林主任提出的动机非常有说服力,只不过,找到证据就算破案吗?我不觉得。要是没查清青柳先生频繁到这街区的原因,对他的家人──青柳母子而言,依旧是悬案。”
“那也是刑警的工作吗?”
“这是我的想法,但我不会逼你接受。”
此时,服务生送上餐点。加贺的双眸一亮,“看起来都很好吃”。松宫的筷子伸向酥炸明太子镶莲藕,口感与味道的平衡绝妙。
“我十分在意一点。”加贺说:“我提过昨天去中学的事情吗?”
“青柳先生的儿子毕业的中学吗?还没。呃,是叫修…”
“修文馆中学。我查出青柳先生打电话去找谁了,对方姓纟川,是游泳社的顾问,而青柳先生的儿子当年参加游泳社。据纟川说,青柳先生最近与儿子相处得不顺利,想跟他谈谈。”
“是嘛?原来青柳先生有这样的烦恼。”松宫将啤酒一饮而尽。
加贺往松宫的杯子斟酒,继续道:“不觉得奇怪吗?通常要商量这种问题,不会找社团顾问吧?”
“你是指,该找导师吗?不,对玩社团的学生,顾问是很特别的存在。”
加贺摇摇手,“这我知道。但我的意思是,不是会先与儿子的母亲,也就是自己的妻子讨论吗?”
“啊,你的话没错。”
“可是,青柳太太完全没提及。甚至,听他们母子的证言,会以为青柳先生不太关心家人。怎么会出现这样的落差?”
松宫瞪着半空嘀咕:“嗯,确实奇怪。”
“青柳先生为何突然找老师谈儿子的事?又为何没跟妻子商量?”
“原来如此。青柳家的儿子是叫…悠人吧?干脆直接问他?”
“那也是方法之一,不过再观望一阵比较好。若青柳悠人刻意隐瞒内情,肯定有苦衷。要是草率行事刺激他,搞不好他会不愿吐实。这年纪的孩子很难搞的。”
讲得好像你很了解,松宫不禁苦笑。他蓦地忆起,时间虽不长,但加贺曾在中学执教鞭。
“该点荞麦面了。”加贺唤来服务生,追加双人份的荞麦冷面,并趁机拿出青柳武明的照片。
中年女服务生偏着头,回道:“不是很确定,我记不住所有客人的长相。”
加贺又拿出八岛冬树的照片,她一样没印象。
用完餐,松宫结了帐,两人走出荞麦面店。
“收据借看一下。”加贺说。
“好啊。”松宫递给加贺。收据的印刷很糟,“红梅庵”的“红”字糊成一团,电话号码几乎没印上。
“真遗憾,大老远跑到这种地方却一无所获。”松宫语带揶揄。
然而,加贺毫不理会,直盯着收据。
“不,并非一无所获,而是正中红心,只是那名大婶想不起来。”加贺取出手机,单手按几个键,找出一张照片,连同收据拿给松宫。
“啊…”松宫不由得惊呼。液晶屏幕显示的是与这张形式相同,只有日期与金额不一样的收据。
“这是在青柳先生办公桌里找到的收据。我之前就颇在意,猜测或许是荞麦面店,上网一查便找到这家店。错不了,青柳先生确实来过此店。”
松宫再次仰望招牌。“可是,他怎么会跑到这边?离人形町或甘酒横丁都很远哪。”
“没错,这就是新的谜团。”加贺默默注视着笔直延伸的道路前方。
12
悠人按掉闹钟,抹抹脸。头依然有些沉重,却是几天来醒得最神清气爽的早晨。下床后,他大大伸个懒腰,换上制服。今天是返校上课的日子,能见到朋友固然开心,但一想到课业,又不禁感到忧郁。不过,他决定不再烦恼,就算稍微打瞌睡,老师应该也会体谅他为父亲守灵和办葬礼累坏了。
下到一楼,只见穿着围裙的史子待在客厅,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
还没来得及问母亲,悠人便扫到屏幕上打出的标题:“日本桥命案背后隐藏意外的真相!”
画面中,昏暗的室内坐着一名西装打扮的男子,看不清长相,下方字幕写着“曾任职‘金关金属’的员工”。
“唉,那种事是家常便饭。”电视传出男子经变声处理的低沉嗓音,“派遣的作业员是用完就丢的消耗品,不小心被机械弄伤流点血,公司只会要我们以毛巾压住自行止血,没任何医疗处理,更别想申请职灾伤病给付。因为提出申请,等于告诉劳工局:公司的安全管理有漏洞。公司不愿被追究责任,当然不希望我们提出申请。”
“不过,帮派遣人员提出职灾申请的不是雇主,而是派遣公司吧?”女采访员问。
“派遣公司根本不敢违逆要派公司。要派公司只要叮咛一句‘不准递职灾申请出去’,派遣公司也只能乖乖照做。”
“派遣员工要是因职灾留下后遗症,该怎么办?”
“后遗症算甚么,丢掉性命的大有人在。职业意外一直遭到隐匿,造成工作现场始终处于不安全的状态,自然容易接二连三引发意外,只不过全被压下罢了。”
接着,画面切换到男主持人的特写。他面色凝重地说:“这就是‘金关金属’处理职灾的现状。”
镜头转向一名女记者。“经我们调查,嫌犯八岛在前述的摔伤意外后没办法工作,至少请了五天假在家休养。而根据法令,员工因职业伤害不能出勤超过四天,资方有义务主动向劳工局报告,所以,这是不折不扣的职灾隐匿。另一方面,派遣公司也曾指示嫌犯八岛,就医时不得透露受伤原因,并要他自行负担医药费。”
“嗯…”男主持人沉吟道,“虽然尚未确定八岛是凶手,可是,这起案件背后似乎藏着无法以个人恩怨概括的复杂因素。”而后,他逐一请现场的名嘴发表意见。
贫富不均的社会、弱肉强食、职场权力骚扰…众名嘴不负主持人的期待,摆出专家的架势,滔滔不绝。悠人愈听愈不舒服,正想关电视,史子抢先拿起遥控器按掉电源。
“讲那些甚么话。”史子丢下一句,便走进厨房。
此时,悠人赫然发现,遥香一脸苍白地站在身后。
“没必要担心。”悠人安慰她。
到学校后,朋友纷纷过来聊两句,不少人守灵夜或葬礼当天来上过香,悠人再次向他们致谢。原本已觉悟,同学看到早晨的那个节目,或许会冲着他讲难听的话,但大伙都没提及,大概关心那起案子的不多吧。
连上两堂课,悠人逐渐找回校园生活的节奏。自己遭逢父亲逝世的不幸,身边的朋友却没太大变化,大伙都照着平常的步调过日子。悠人暗想,得尽快调适心态,融入同学之中。
然而,午休时间,悠人与杉野一起到学生餐厅,发现几个同学聚在一起,望着他窃窃私语。
“那群家伙感觉真差。”杉野走过去,与对方交谈两、三句后,便沉着脸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