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吧。悠人深深体认到,他们犯下多么严重的错。

隔天,警察来学校,集合游泳社员询问前一天的事。参加两百公尺接力赛的悠人他们自然被问得最仔细,但三人全照纟川的嘱咐回话,而警方也没起疑。

这场骚动不久就平息,纟川编的脚本似乎如下──

游泳大赛结束,社员就地解散。纟川回学校整理并记录社员的成绩,途中想起得去社办一趟,走到池畔时,看见地上有衣物,于是拿手电筒照向池内,赫然发现有人沉在水底,拉上岸后,认出是二年级的社员吉永友之。纟川马上通报 119,边持续帮吉永做心脏按摩及人工呼吸,救护车很快赶到现场,把吉永送进医院。

“大概是赛后遭我责骂,认为得负起责任,他才会偷偷跑回学校练习。”纟川向警方如此供称。

谁都没对这脚本起疑。毕竟从警方问到的证言,显示吉永责任心很强,赛后曾对同年级的社员吐露,接力成绩不理想都怪自己拖累大家。

然而,悠人内心七上八下。就算没人起疑,一旦吉永恢复意识,谎言马上会被戳破。

“到时就这么解释。”纟川找来悠人、杉野和黑泽交代,“只能向吉永和他双亲郑重道歉,说是为了救游泳社才撒谎,我也会陪你们一块低头谢罪。不过,不到紧要关头,全闭上嘴巴,绝不能泄漏真相,懂吗?”完全是不容抗拒的语气。

即使有所犹豫,悠人他们仍遵从纟川的指示。不得不承认,他们一方面祈祷吉永早日恢复健康,但心底某个角落其实希望他别醒转。

之后回想,纟川恐怕早预见吉永不会醒来,而吉永也没再回到学校。随着光阴流逝,悠人他们带着内心深处的伤痕,迎向毕业。

32

告诉悠人那个部落格的是杉野。某天,他跑来问悠人“你晓得‘麒麟之翼’吗”,神情有些凝重。

“麒麟?那是甚么?”

“你果然不知道。那是一个部落格的名称,用平假名写成‘麒麟之翼’。”

“部落格啊,有啥特别的地方吗?”

杉野没正面答复,只说:“你去看就明白,搜寻一下便找得到。”

回家后,悠人上网搜寻,的确马上查到,部落格全名是“麒麟之翼──梦想着展翅高飞的那一天”。格主似乎是女性,最近的一篇发文如下:

我家的麒麟君今日依然在梦乡中。看他指甲有点长,便帮他修剪了。

即使在沉睡,头发和指甲还是持续生长,可能再过不久又该帮他剪头发,这次剪个成熟点的发型吧。

下星期就是节分【注:节分在日本指季节的分际,通常指立春的前一天,约在每年的二月三日或四日,日本人在这一天有许多传统活动,例如撒豆驱鬼招福、吃惠方卷等,各地寺庙与神社也有祭典。】,祈祷今年福气真能降临我们家。

甚么嘛──悠人心想,不过是平凡无奇的生活杂记。麒麟君是宠物,还是小婴儿?总之内容跟喃喃自语差不多,搞不懂杉野干嘛特地叫他看,难道杉野指的不是这个部落格?

几篇文章贴了照片,拍的不外乎是一些日常用品或户外风景,没值得一提的,摄影技术也谈不上高明。

忽地,一张照片映入眼帘,悠人拉动窗口滚动条的手停下。

那张照片发表于一月一日,也就是元旦,拍的是一名坐在轮椅上的少年。他穿西装系领带,一头短发梳得整整齐齐。

然而,少年瘦削的脸庞面对镜头,眼睛却没睁开。颈部后方垫着厚毛巾,似乎是帮他固定头的方向。

这篇内文写着:

我家的麒麟君也迎向新的一年。我帮他买了套西装,特此拍照留念。

悠人惊愕不已,终于明白杉野的用意。

照片上的少年正是吉永,而写部落格的是吉永的母亲。

悠人回头查看旧文,发现部落格已开一年多。从最初的几篇,他明了吉永的母亲开设部落格的目的。

她的儿子在中学二年级的夏天发生意外,之后一直没清醒,医师也已不抱希望,但她和丈夫仍不断祈祷儿子有一天会睁开眼睛。于是,全家搬到轻井泽定居,持续照护昏迷的儿子。她写部落格,是想记录儿子的状况,以及她与儿子的生活点滴。

悠人僵坐在计算机前。

其实,他以为吉永早就不在人世。虽然中学毕业时,曾听说吉永仍没恢复意识,但不知怎地,他总觉得那状况应该撑不了多久。不,讲得极端一点,对他而言,意外发生当下,吉永就跟死去没两样,或许杉野他们也有同感。

然而,吉永还活着,从那之后就没再醒来。他母亲一直没放弃,始终相信儿子会睁开眼…

悠人再度痛切体认到,自己和同伴犯下的罪孽有多深重。那件事根本没落幕,吉永一家至今仍困在水深火热中。

后来,悠人告诉杉野,他已看过那个部落格。

“是喔。”杉野只简短响应,接着补一句:“不过…那也没办法。”

像是他试图说服自己的话语。

那也没办法,我们一点忙都帮不上──确实如杉野所说,他们怎么补救都没用,就算对吉永的双亲坦白真相,吉永也不可能清醒,反而会害他父母一辈子抱着悔恨的心情。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悠人每天都上去看部落格。吉永母亲更新的频率不算频繁,没更新的日子,悠人就回头翻旧文。

某天,他发现一篇文章:

因为有点事要办,今天去了一趟久违的东京,还顺道参拜水天宫。虽然水天宫以保佑安产著名,其实对除水难也相当灵验。麒麟君出意外后,我不时会前去祈福,加上水天宫属于日本桥七福神之一,我也就一并参拜其它七间神社(虽然是七福神,却共有八间神社)。讲个题外话,部落格的名称,就是那阵子我看到日本桥的麒麟像得到的灵感。不过,遗憾的是,搬来这里后就少有机会再去参拜。

“水天宫”与“日本桥七褔神”两个名词,随即烙印在悠人脑海。不过,这并不代表他立刻决定要做些甚么。实际采取行动,起因于一次偶然──

亲戚办婚礼的饭店,就在水天宫旁边。

受邀前往的悠人偶尔得空,便溜出饭店,想去看一下水天宫。由于这天是假日,神社境内满是参拜的民众,大多是来祈求安产的,只见许多人围着那对知名的狗妈妈与幼犬的铜像抚摸着。

悠人投下香油钱,诚心祈求吉永友之早日康复,便退到稍远处,以手机拍下主殿的照片。回到饭店后,爸妈问他跑去哪里,他当然没讲实话,随口编了个理由。

犹豫三天后,他决定上部落格留言。

妳好,我常来逛部落格,真的很希望麒麟君能早日醒来。前几天碰巧有机会去一趟水天宫,便替他祈福,还拍了照片。请继续加油,诚心祝福你们。

他的署名是“东京的花子”。

不久,吉永的母亲就回复他的留言。

谢谢妳,这对我们是很大的鼓励。不晓得妳拍到怎样的照片?方便让我们看一下吗?

悠人有些不知所措。照片虽可透过电子邮件寄给对方,且经由免费信箱寄出,便能隐藏真实身分,但能瞒多久?要是对方问起,又该怎么蒙混过去?

最后,悠人仍藉电子邮件寄出照片。因为要是一直没反应,恐怕会伤害到对方。

吉永的母亲很快就回信,除了道谢,还问:“我能把照片放上部落格吗?”悠人答复:“当然。”

隔天,部落格便贴出悠人拍的水天宫照片,并加注一行:

这是东京的花子小姐寄来的照片。

看到这篇发文,悠人的内心逐渐产生变化,深深封印在心底的结,彷佛得到解放。他发现,自责做这种事也无法赎罪时,心中一隅又不禁觉得,总比袖手旁观好吧?至少,比耗费精神努力忘掉那件意外要好得多。

他思考着还能为吉永做甚么,终于决定去巡访参拜七褔神。虽然全都拍下照片,但心意似乎不太够。

偶然间,他逛到一家和纸专门店,看着美丽的折纸,登时灵光一闪──就是这个!

悠人暗中折起纸鹤,目标是以千羽鹤为吉永祈福。不料,这项作业相当耗时,于是他先挑出所有粉红折纸,折一百只纸鹤后,带到水天宫,放在香油钱箱上拍下照片,然后将照片寄给吉永的母亲。对方马上回信,从字里行间看得出她非常感动,而悠人所拍的照片,隔天就被贴上部落格。

次月,悠人挑出正红折纸,又折一百只纸鹤。这回他不仅参拜水天宫,还把纸鹤带到七褔神的每间神社,并全拍下照片。下个月,他折的是橘色纸鹤,再下个月是褐色。每次变换颜色,是想证明不是重复使用同一串纸鹤。他暗下决心,至少要持续到折完一千只纸鹤为止。

然而,计划却出乎意料被打断。某天,他一如往常坐在计算机前寄电子邮件,史子突然喊他下楼,虽然不是甚么要紧事,但紧接着朋友来电,悠人待在客厅和朋友聊了许久,回房时竟撞见正要走出的武明。

悠人大声抗议:“你怎么随便进我房间!”

但父亲没理会他的抗议,径自问:“那是甚么?”

悠人心头一惊,想起计算机屏幕还开着免费邮箱的画面。

“你偷看我的邮件吗?”他瞪向父亲,“就算是爸妈,也有能做和不能做的事吧?这样是侵害个人隐私。”

父亲一副懒得争论的神情挥挥手,“不用扯那么多。先交代清楚,那到底是甚么?你用女生的名字写信给谁?”

“烦不烦,我又没干坏事。”悠人推了父亲胸口一把,便走进房里。

他立刻检查计算机。之前寄给吉永母亲的邮件都有存盘,不晓得父亲看过几封,总之他删光所有寄件备份。

不甘心与不舒服的情绪在他心中扩散,彷佛珍视的东西遭到玷污,神圣的场所被任意践踏。

悠人拿出藏在衣橱的纸箱检查,至今折的纸鹤全收在箱内,父亲似乎没翻到这里,但他还是把纸鹤塞进便利商店塑料袋,趁隔天上学找个地方整袋扔掉。

之后,悠人就没再写电子邮件给吉永的母亲。况且,由于已删除邮箱账号,即使对方写信给他,他也看不到。而纸鹤当然没继续折,更别提去参拜七褔神。

至于与父亲之间的相处,他决定尽可能不和父亲照面。半年过后,就发生这次日本桥的案件。

尽管依然在意“麒麟之翼”部落格,悠人却没再上去看。“东京的花子小姐”突然断绝联络,吉永的母亲想必很失望,悠人不敢看到她吐露那份心情的只字词组。渐渐地,他便淡忘这一连串的事情。

所以,得知父亲在日本桥遇害时,他压根没想到会和“麒麟之翼”扯上关系。更何况,父亲遇刺的地点与神社有段距离。

直到松宫刑警提起日本桥上的麒麟青铜像,他才如冷水浇头,惊愕不已。长着翅膀的麒麟铜像…

听到这个消息前,悠人以为部落格的平假名标题“麒麟之翼”,当中的“麒麟”指的是长颈鹿【注:日语的“麒麟(キリン)”可指中国传说中的神兽或实际存在的动物长颈鹿,台湾的闽南语中也将“长颈鹿”称为“麒麟鹿”。日文中欲指“长颈鹿”时,多以片假名撰写。】。因为他曾在搜寻引擎输入“麒麟、日本桥、铜像”,查到的是一尊长颈鹿雕像,就矗立在日本桥地区的某大楼入口,似乎是相当知名的地标【注:指的是东京日本桥三丁目的“STARTS 八重洲中央大楼”入口处的长颈鹿雕像,为金属雕刻家安藤泉一九八九年的作品。雕像头戴王冠,高约六公尺,据说是比照实物尺寸,为日本桥地区的知名地标。】。于是,他还擅自想象吉永可能从小就很喜欢长颈鹿。

但他发现自己完全误会。吉永的母亲巡访参拜七褔神后,回程绕去日本桥上,抬头望着那两尊麒麟青铜像灯柱,才决定用来当部落格的名称。会这么决定,肯定是她眼中展翅仰望天空的麒麟身影,与儿子清醒后健康奔跑的模样重迭的关系。

这么一想,父亲遇刺后硬撑着走到日本桥上,倚靠麒麟像的台座才倒下,莫非别有涵义?还是纯粹的巧合?

悠人决定再到“麒麟之翼”部落格看一下状况。许久未上来浏览,更新频率依然不算高,然而,悠人却看到不可思议的事情。

“东京的花子小姐”仍每个月寄照片过去。最近拍的是摆在香油钱箱上的一百只浅紫纸鹤,共有八张类似的照片。看样子,拍下照片的人带着纸鹤把日本桥七褔神参拜了一轮。

悠人往前浏览旧文,看到这篇文章:

一阵子没消息的东京的花子小姐,传来久违的照片,据说是计算机出状况才一时联络不上。这次她帮我们折黄色纸鹤,还带着去巡访参拜七福神。而且她买了新的数字相机,拍的照片尤其漂亮。

悠人出神地盯着屏幕,好一会儿无法动弹。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用“东京的花子小姐”的化名,持续寄电子邮件给吉永的母亲,并承接千羽鹤的计划。

但不用想就晓得冒名者是谁,别无其它人选。

悠人脑海浮现父亲折完纸鹤,串起一百只,带到水天宫及小网神社等地逐一参拜的身影。真是难以想象,却是不争的事实。

父亲为何要这么做?

看情况,他读过悠人的寄件备份后,得知“麒麟之翼”部落格,而浏览过内容,想必会更疑惑:为甚么儿子要写信给这个格主?为甚么要为他们折纸鹤?世上不幸的人何其多,为甚么唯独如此关心这家人?

武明一定很快察觉,部落格上提及的“麒麟君”,便是过去在修文馆中学泳池发生意外的游泳社社员,也就是儿子的学弟。

发现这层关系后,又引出新的疑问。假如悠人纯粹是祈祷出意外的学弟早日康复,为甚么要用化名,还装成不相干的人寄邮件给学弟的母亲?

想知道答案,最快的方法就是直接问悠人,但武明没这么做,或许是隐约察觉那起意外背后藏着重大的秘密。

另一方面,武明开始折纸鹤,决定代替悠人完成“东京的花子小姐”的使命。由于部落格上曾记录花子小姐是使用“和纸十色”,武明特地跑去买同样的折纸。

如今已无从得知武明这么做的原因,说不定是他表达歉意的方式。无论那起意外的真相如何,他打断儿子的祈愿计划是事实,所以,至少在查明真相前,得代替儿子持续为对方祈褔。

然后,终于折完浅紫色的纸鹤。这是“和纸十色”的最后一个颜色,换句话说,千羽鹤计划已大功告成。

悠人似乎能明白,濒死的父亲硬撑着走上日本桥的心情。他想告诉儿子:“拿出勇气,不要逃避,好好面对真相。你觉得对的事就放手去做吧!”

泪水夺眶而出,胸口深处彷佛亮起光明。悠人相信自己听懂了父亲想传达给他的话语,同时,深深的自责与后悔也涌上心头。为甚么没再多和父亲聊聊?为甚么没试着理解父亲的苦心?

他不禁为父亲感到骄傲。父亲绝不可能干出隐匿职灾那种卑劣行为,就算全世界都怀疑父亲,他也相信父亲的清白。

※※※

悠人紧捏着手帕,那是用来拭泪的。连父亲逝世时他都没哭,现下泪水为何怎么也止不住?而且他一点也不觉得丢脸。

“谢谢你告诉我们一切。”加贺的语气十分温柔,“起初你父亲带去水天宫的纸鹤是黄色的,我们一直想不透特意挑出‘和纸十色’中间的颜色的原因,直到看见那个部落格才恍然大悟。你父亲是接替某人继续祈福,对吧?”

“我真的很讶异,爸竟然继续进行那个计划。一方面也感到羞愧,自己到底干了甚么好事,毁掉一个人的一生,还满不在乎地活得好好的,简直不配为人。”

“所以,你才想找齐三人商量?”

悠人点点头,“现下去自首也不迟。我想和他们一起向警方坦承过错,老实接受惩罚。要不然,我们永远无法成为问心无愧、堂堂正正的大人。”

加贺神色一敛,凝视着悠人。“你能察觉这一点,真是太好了。人都会犯错,重要的是如何去面对。若是选择逃避或别开眼,便会重蹈覆辙。”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刑警先生,那次的意外与我爸遇害,究竟有何关联?我怎么都想不透。”

加贺的视线微微游移,似乎有所犹豫。悠人颇为诧异,难得见这位刑警露出这样的神情。

此时,敲门声响起,松宫和门外的人交谈几句后,向加贺附耳低语,似乎是相当严重的事。

加贺听完,端正坐好,开口道:

“找到杉野达也同学了。他在品川车站京滨东北线的月台上,正打算跳轨自杀,被巡逻的警察及时拦下。”

加贺吐出的字字句句,全出乎悠人意料。

“跳轨?那小子?为甚么?等等,这究竟怎么回事?”

“杉野达也同学他──”加贺一顿,稍微调整呼吸后才继续说:“他已坦承杀害青柳武明先生,也就是你父亲。”

33

杉野达也的精神状态相当不稳定,根本没办法好好说话。一方面他未成年,警方原本考虑先放他回家,最后仍决定拘留在日本桥署,毕竟他已出现企图自杀的行为。

第二天,石垣命令松宫与加贺负责讯问杉野达也。于是,两人去见了杉野,但他和前一天一样,难以有条理地叙述。即便如此,两人依旧耐心问话,终于逐渐整理出这次案件的全貌。

连哄带骗地问过一番后,杉野达也的供述内容大致如下。不过,实际上在回答时,他的思路没这么井然有序。

案发当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杉野达也接到一通奇怪的电话。

“那是我不认得的号码。”杉野反复强调这一点。而且那不是手机号码,是室内电话。

一接起来,对方竟是完全意想不到的人物──他自称是古永友之的父亲。

“关于三年前那起溺水意外,我想和你聊聊,方便见个面吗?”

杉野心头大惊。事情都过了那么久,吉永的父亲为甚么突然找上门?莫非他察觉那起意外不单纯?

“您还找过谁吗?”杉野问。

“没有。虽然迟早得和其它人聊聊,但我想先跟你谈。我们约在哪碰头好?”

对方语气温和,却带有不容拒绝的威严,杉野一时想不出借口推托,只好不情愿地答应。对方提议在日本桥车站的剪票口会合。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吉永的父亲说道。

约定的时间是傍晚七点。结束通话后,杉野还是先回家,内心却充满不安与恐惧。对方到底要跟他谈甚么?要带他去哪里?

搞不好是想带他去警局。他们对吉永友之做的事等同杀人未遂,不,吉永友之一死,他们就是杀人凶手。所以,吉永的父亲打算把他们送进监牢吗?

不,大概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们。

宝贝独生子的人生毁在他们手上,怎么可能关进监牢就作罢?对方恐怕打算亲手让他们尝到苦头,换句话说,对方想复仇。

错不了。吉永的父亲一定是从哪里打听到那起意外的真相,决心向三人复仇,而自己就是他第一个下手的对象。

假使对方抱着这样的打算,当然要拚命逃跑。虽然觉得很对不起吉永,但他不愿被杀。

比蛮力赢得了对方吗?虽然是中年男性,却大意不得。那个年纪的男性,不少人拥有区区高中生绝拚不过的壮硕体格。要是对方存心复仇,说不定还会带家伙赴约。

杉野从抽屉拿出堂哥以前送的小刀。当然,他没用过这把刀。为防万一,他把刀子藏进运动外套的口袋。

傍晚七点,杉野来到日本桥车站的剪票口,突然有人拍拍他。回头一看,吉永的父亲站在身后,脸大肩宽,一身晒出来的浅褐肤色,要是打起架,他肯定毫无胜算。

然而,对方毫无敌意,反倒亲切地微笑道:“先找地方坐下,喝点东西吧?”

于是,两人走进附近的自助式咖啡店。吉永的父亲问他想喝甚么,他回答都可以,对方便买了两杯咖啡欧蕾,端来桌上。

面对面坐好后,对方却冒出意外的话:“得先向你道歉。其实,我不是吉永同学的父亲,而是你的老友青柳悠人的父亲。”

杉野大吃一惊,但仔细瞧瞧,对方的确和青柳悠人长得很像。他去青柳家好几次,却没遇过悠人的父亲。

“冒充吉永同学的父亲,是想知道你会有何反应。要是没做亏心事,你一定能抬头挺胸地应对。遗憾的是,你似乎很忐忑不安,或许该说在害怕?”

杉野无话可说。上当的不甘,与对青柳父亲的用意的疑惑,在他脑中交错盘旋。

“杉野,”青柳的父亲继续道:“如何?坦白告诉我,三年前究竟发生甚么事?那起意外的真相到底是甚么?我们家悠人也是当事者之一,对吧?你是我儿子最要好的朋友,一定知道真相。”

看来,青柳的父亲怀疑那起意外不单纯,却不晓得当时究竟发生甚么事。只不过他很确定悠人脱不了关系,所以想从悠人好友口中问出真相。

“我不知道。”杉野回答:“我甚么都不知道。”话声簌簌颤抖,他晓得自己的演技糟透了,不,在那种状况下他根本无法搬出演技。

“果然,你也牵扯在内。”青柳的父亲看透他的谎言,“杉野,我已有最坏的打算,或许得送儿子去自首。继续隐瞒那件事的真相,对你们的人生没半点好处。坦白吧,我儿子和你是不是都与那起意外有关?”

好想逃。好想丢下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就冲出店门,双腿却动弹不得。而且,即使侥幸逃掉,问题一样没解决。很显然地,这个人非常坚持要揭开那起意外的真相,甚至不惜送儿子到警局。

“怎么样?告诉我吧。”对方再度逼问,杉野达也走投无路,于是点点头。

一旦开口,就再也守不住。青柳父亲问甚么,杉野就答甚么。他把那天发生的事全盘托出。而一边告白,杉野感觉内心轻松起来。他深深感慨,这一路上,心头竟压着如此沉重的漫天大谎。

“谢谢你的诚实。”听完杉野的告白,青柳父亲开口:“这样一来,我儿子做的那些事就都解释得通了。”

杉野问他“那些事”是指甚么?青柳的父亲回道:“我想带你到一个地方。今天有点晚,可能没办法进去,不过在外头眺望一下也好。我们一起前往那个能够赎罪的地点吧。”

究竟要带他去哪里?青柳的父亲并未明讲。

一踏出咖啡店,青柳的父亲说着“跟我来”,便迈出脚步。

“你们的行为是错的。要是公诸于世,恐怕会遭到世人强烈的指摘,对你们的升学可能也多少有影响。不过,那些只是细枝末节,你们的人生还很漫长,一定能改过自新,重新做人。而为了重新做人,绝不能对自己撒谎。”

青柳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诉杉野,坦承一切才是最好的路。这番话确实相当具有说服力,但也让杉野预见即将面临的苦难。

杉野达也已推甄上第一志愿的大学。难道自己高中三年努力不懈换得的成果,也将全数化为泡影?

杉野停下脚步,不能再跟着这个人。

“怎么啦?”青柳的父亲问。

“我还是没办法。”杉野回道:“刚才那些话,请当没听见,拜托。”

“不可能,我会把真相告诉警方,因为那才是真正为你和我儿子着想。好了,快跟我来。”

青柳的父亲再度迈开步伐,背影散发着冰冷无情的气魄。

那一刻内心的转折,杉野达也无法解释,总之他满脑子只想着“得赶快阻止这个人!”回过神,手上已紧紧抓着刀子。

或许察觉杉野的举止有异,青柳的父亲停下脚步,回过头。杉野瞄准他直冲上前。

两人紧贴着撞上墙壁。此时,杉野才意识到他们来到一处类似地下道的地方。

青柳的父亲几乎没发出叫声,便沿着墙面滑下,缓缓蜷起身子。那把刀深深刺进他的胸口,杉野试图拔出,刀子却文风不动。没办法,杉野只好拉起青柳父亲的领带拭去刀柄的指纹。明明已慌到不行,却还记得不能留下指纹。

他打算折返原路,来到地下道出口,发现居然有个男的躲在建筑物的暗处。杉野达也担心那个人可能目击一切,拔腿奔离现场。

回到家,他关在房里,止不住全身颤抖,彻夜未眠。他怕得不得了,总觉得警察马上就要来抓他。然而天亮后,他满怀恐惧地打开网络新闻一看,报导内容大大出乎意料。

上面写着,刺杀青柳父亲的嫌犯被车撞成重伤。

怎么回事?一头雾水的杉野四处查阅相关报导,不久便明白自己有多走运。嫌疑最重的是一名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男子,而且目前陷入昏迷状态。

这简直是奇迹。只要那个男的不再醒来,他就得救了。不,就算这个男的醒来,他也不会遭到警方怀疑吧。

杉野想着这些事时,青柳悠人传简讯过来,标题是:“我爸死了”。看完后,杉野的心揪成一团,但他已做出决定──只能瞒下去。他强压下脑中混乱的思绪,努力地打出一篇像挚友会回的简讯。

之后,“金关金属”隐匿职灾一事曝光,悠人突然遭到周围同学的白眼时,他也很烦恼,不晓得该怎么面对悠人,只好选择保持距离。不过,悠人似乎没有责难他的意思。

不久,那名叫八岛的嫌犯不治身亡,他以为整件事终于画下句点,但并非如此。不知为何,悠人突然提议找来黑泽,说要三人一起谈谈。更让他胆寒的是,悠人始终不明讲要谈甚么。

然后,他收到悠人那封关键的简讯。上头说急着和他碰头,想谈一下关于那起溺水意外的事,说不定和父亲遇害的案件有关,而且警方已有动作。

杉野的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完蛋,杀害青柳父亲的罪行败露。既然警方采取行动,他已无路可逃,全都完了。

杉野绝望地在街上游荡,该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办…

不管刑警怎么问,他都答不出为何会跑到品川车站,恐怕连自己都不晓得原因。

他只隐约记得想从月台跳下,想一死了之。而此刻,他依然这么想…

34

纟川和前几次碰面时一样,依然摆出目中无人的态度,眼眸深处却透着一丝狼狈。证据就是,他掌下的桌面微微沾着水气,因为他的手心不断冒汗。

这天,他与松宫和加贺见面的地点不是学校,而是警署的侦讯室。

“关于那起溺水意外,我刚才说的就是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不相信的话,和那三人对证就知道。”

确实,纟川的说词与悠人他们的证言一致。只不过,他试图隐匿真相的理由,依然很暧昧。他表示“我是为他们几个的将来着想”,真是这样吗?

“参加接力赛的四名成员在练习时发生意外,要是消息曝光,外界说不定会认为那属于社团活动的一环。这么一来,校方──不,身为顾问的你很可能会被追究责任,所以你才决定让真相永不见天日,不是吗?”

听到加贺的这番指摘,纟川横眉竖目瞪向他。“讲话能客气点吗?我根本从未有过那么卑劣的想法。”

“但你做的是卑劣的事。”

“你…”纟川面露忿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抓住泳者的腿,让泳者单靠臂力游泳,这个练习方法听说是你想的?因此,你隐匿真相,不也是希望避免此事曝光?”

纟川“砰”的一声,使劲拍向桌面。

“我们换个问题。”松宫接过话,“青柳武明先生遇害的三天前,曾打电话给你。关于通话内容,之前你都回答,他是烦恼与儿子处不好而想找你商量。现下,你仍不打算更改证言吗?这部份将成为呈堂证供,请慎重考虑再答复。”

纟川的呼吸紊乱,胸膛剧烈地起伏。“不,”只听见他嗫嚅着:“…请让我更改证言。”

“那么,你们当时究竟谈甚么,请告诉我们实情。”

纟川以手背抹一下嘴。“他想知道三年前那起意外的详情,似乎怀疑儿子与那件事有关。”

“你怎么回他的?”

“我说,报纸上登的就是全部。”

“青柳先生接受这个说法吗?”

纟川无力地摇头。“他执拗地追究:‘不可能如此单纯,请告诉我真相。那样才是真正为我儿子着想。’”

“那你怎么应付?”

“我丢出一句‘没有的事你要我说甚么?’就挂断,当时我也真的没空和他扯下去。”纟川小声补充:“就这些了。”

“案发后,面对警方的询问,你为甚么没说实话?”一旁的加贺又开口:“要是你当初老实告诉我们那通电话的内容,或许侦查就不会绕这么大一圈。”

“话虽如此…那通电话与命案没有明显的关系,而且不再提那起意外,也是为了几个孩子好。”

“为了几个孩子好?说谎怎么会是为了他们好?”

“事到如今,再挖出那件事,只会伤害几个孩子,他们好不容易走出阴霾──”

加贺倏然站起,长臂一伸,揪住纟川的衣襟。“开玩笑,甚么叫不想伤害他们?你根本不明白是非对错。杉野刺杀青柳先生后,为何没自首?因为你教给他们错误的观念。即使犯错,瞒过去就没事──这是三年前你教给那三个孩子的,所以杉野才会重蹈覆辙。青柳先生所做的一切,都在试图导正被你灌输错误观念的儿子。连这一点都不明白,还是辞掉教职吧,你根本没资格教育别人!”

加贺像抛掉脏东西般松开手,纟川则一脸惨白。

35

松宫和加贺赶到时,屋内的行李几乎都已搬上车。中原香织站在公寓外,脚边放着一个大背包。见到松宫与加贺,她便挥挥手打招呼。

“原本是来帮忙的,看样子都搬完啦?”松宫说。

香织耸耸肩,“把不要的物品处理掉后,行李所剩无几,我都忍不住佩服自己居然能这样过活。”

“他的东西呢?”

松宫一问,香织神情落寞地低下头,过一会儿才抬起脸。“很多都舍不得丢,挺伤脑筋的。不过,像破袜子之类的,大多已清掉。”她努力挤出笑容,眼眶却不禁泛红。

加贺拿出一个纸袋,“这些还给妳,方便签收一下吗?”

袋里装的是八岛冬树的手机、皮夹、驾照等物品。香织爱惜地将冬树的手机包覆在掌心,接着抚着下腹部说:“这是爸爸的遗物喔。”

加贺递给她签收单和笔,她慎重地签名。

“他真的很傻,对吧?”香织把单交给加贺,“怎么会做那种事呢?明明钱的问题,我来想办法就好。”

“大概是觉得有责任吧。”加贺说:“身为父亲,得担起家计才行。”

香织抿起双唇,似乎想压抑激动的情绪。接着,她又悄声低喃:“真是个傻瓜。”

案发那天,八岛冬树究竟干了甚么事,已无从确认。但根据杉野达也的供述,警方仍推测出大致的轮廓。

离开书店后,八岛冬树走向日本桥车站,途中看见青柳武明。至于是经过那家自助式咖啡店时看到的,还是青柳武明与杉野达也走在路上时撞见的,无从得知。总之,八岛尾随青柳武明,可能是希望争取工作机会吧。而八岛没立刻开口叫住青柳武明,分析是顾虑到他身边有同行者。

杉野达也在江户桥的地下道刺伤青柳武明时,八岛冬树躲在地下道外头。一看到杉野折返,八岛连忙闪入一旁建筑物的暗处。等杉野离去,走进地下道的八岛赫然发现受伤瘫倒的青柳武明。

中原香织心里那无可救药的善良男孩八岛冬树,唯独在当下鬼迷心窍。他抢走青柳武明的皮夹和公文包,旋即逃跑。

八岛之后的行踪,就如已查明的部份。他藏身在滨町绿道,打手机给香织,紧接着就因试图逃避警察的盘查而被车撞上。

确实如香织所说,八岛真的很傻。而且,或许被加贺说中,他是感受到即将为人父的责任与压力,才会做出这种事。

中原香织决定回老家褔岛。育幼院时期认识的友人开了间餐饮店,晓得她有孕在身,仍愿意雇用她在店里帮忙。

松宫与加贺拦下一辆出租车,决定送香织到东京车站。要搭东北新干线,从上野车站比较近,但香织最后还想去一个地方。

“嗳,两位今天这么有气质啊?”香织似乎对他们的打扮颇为疑惑。

“我们等一下要去参加亲戚的法会。”松宫回道。

“哦…”香织一脸不可思议地交替望着松宫和加贺,但坐在副驾驶座的加贺甚么也没说。

车子驶进中央大道,右侧是三越百货公司,香织“最后想再看一眼”的地点就在不远的前方。

即使位于杀风景的高速公路下,日本桥至今仍不减庄严的丰姿,桥上的麒麟像也依旧傲然地凝望着明日。

“两位刑警先生,我一点也不后悔来东京走这一遭。”香织说:“因为和冬树留下许多开心的回忆,而且那是绝不会损伤,也不会失去的宝物。”

松宫默默点头,他明白没必要太多言语。

两人送香织到东京车站的中央剪票口前。香织接过行李后,行礼道谢。

“今天真的很感谢。还有,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们替冬树洗刷嫌疑的恩惠。”

“那种事忘记也无所谓,”加贺说:“不能忘记的是妳的决心。为了孩子,无论遇上怎样的困境都不能认输,明白吗?”

香织敛起笑容,正色应道:“是。”

“加油。”松宫说。香织又回答一次“是”,才恢复笑脸。

香织穿过剪票口,边向两人挥手边走进站内。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后,松宫瞥一眼手表。

“啊,不妙,只剩三十分钟。”

“真的假的?迟到又要被金森小姐念,快走吧。”加贺拔腿狂奔。

36

一下电车,户外冰冷的空气冻得耳朵好痛,悠人忍不住想缩起身子,但他使劲深呼吸,挺直背脊。因为这彻骨的寒冷,彷佛象征他们的处境,现下的自己没资格拒绝苦难。

身旁的黑泽抬起头,灰色的天空眼看就快下雨。不,温度这么低,待会儿落下的应该是雪吧。

“走吧。”悠人开口,黑泽点点头。他拎的纸袋里装着千羽鹤,是两人一起折的。

提议去见吉永的是悠人。

“我们把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他的父母吧。全部坦承后,向他们还有吉永谢罪。或许无法获得他们的原谅,仍必须谢罪。因为这是我们唯一办得到的,其余我们甚么忙都帮不上。”

黑泽赞成,并提出要折千羽鹤带去。

悠人在房里默默折纸鹤。为了折成一串千羽鹤,他又买六包“和纸十色”补齐数量。其实,破案不久,他就在父亲的车内发现用剩的“和纸十色”,每包都缺黄色之后的折纸。悠人终于明白父亲都是在哪里折纸鹤,看来他是趁打完高尔夫,在回家路上找个地方停下,躲在车里折的吧。

折着纸鹤,各种思绪掠过悠人脑海,留下的却是无尽的后悔。为甚么自己没早点说出真相?为甚么没向吉永道歉?还有,为甚么没和父亲坐下好好长谈?

当初只要做了其中一项,就不会演变成这么悲哀的下场。父亲不会丧命,杉野也不会成为杀人犯。那名叫八岛的男子虽然素昧平生,但他也是自己和同伴当年犯的错造成的受害者。

千羽鹤在昨天完成,悠人马上打电话到吉永家,表明关于那起意外,有些事想向他们坦白,不知是否方便前往拜访?

接电话的是吉永友之的母亲。之前警方侦查青柳武明命案时,想必曾前往吉永家问过话,所以悠人上门的目的,她某种程度是知情的,但她甚么也没问,只回道:“好的,那就等你们过来。”大概是认为,一切等见了面再说。

“纟川老师好像辞职了。”前往吉永家的出租车上,黑泽开口。

“是喔。”悠人应一声,内心没特别的感受。

“阿青,对不起。当时,要是我没提议溜进学校,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全是我的错。”黑泽哽咽道。

“你在讲甚么。”悠人以手背拍一下黑泽胸口,“这样的话,没出声阻止的我也有责任。我们三个同罪,所以我俩才会去道歉,不是吗?”

“嗯。”黑泽点点头。

不久,出租车停下,两人走出车外,站在一栋大房子前方。大门门柱上的木牌刻着“吉永”二字。

悠人探向大门内,只见庭院一片雪白,再过去就是玄关,而此刻,吉永友之仍在屋里沉睡。

今天不仅是来道歉,还要为他祈祷──悠人是这么想的。他们期盼吉永早日清醒,才大老远跑到这里。等一下见到吉永,先跟他说说话吧。那时候真的很抱歉,是我们不好,所以你赶快醒来,赶快睁开眼,用力揍我们一顿。大家都在等你。

呼出的气息瞬间化为白雾,悠人缓缓踏步向前。

(全文完)

解说 在起点踏对脚步,就能朝无限可能的未来行去──关于《麒麟之翼》

在东野圭吾的作品当中,加贺恭一郎是很早就出现的角色。

加贺恭一郎在一九八六年的《毕业──雪月花杀人游戏》中初次登场,当时加贺还在念大学,遇上同学遭到杀害的事件。这是东野圭吾出道后的第二部作品,东野后来谈到,当时并没打算让加贺成为系列作的主角。一九八九年,加贺在《沉睡的森林》中再次出场,已经成为刑警;东野自承让加贺在此案中登场,“是小小的恶作剧”。

接下来,加贺在读者眼前暂时消失,直到一九九六年才出现在《谁杀了她》与《恶意》当中。

东野认为自己把加贺安排在《恶意》这个故事里,只是出于直觉,但效果不错。事实上,在加贺出场的前几作中,东野虽然对他的外貌有所著墨,但角色的个性特色并不十分明显,一直要到《恶意》,加贺恭一郎的特色才真正清晰起来──在这个故事的中段,凶手已经出现,但因为加贺对其行凶动机存疑,所以并没有停止调查,坚持到了最后,才揭露了凶手真正的想法。对加贺恭一郎而言,“破案”并不只是找出凶手,而是事件当中各个关系人的互动状态及内里想法,找出让案件发生的“为甚么”;理解这些“为甚么”,才算是真正破案。

在接下来的两部长篇里,东野选择了一个重要的主题来发挥加贺的特色。

首先是二○○六年的《红色手指》。这个故事从上班族前原昭夫加班时接到其妻八重子来电,以为是失智的母亲出事了,返家后却发觉自己的独子直巳不知为何杀了一个小女孩。在八重子的要求下,前田答应协助弃尸,并企图将责任推给失智的母亲;加贺接下这个案子,很快地发现一切另有隐情。《红色手指》的故事一开始便已指出凶手,端看加贺如何抽丝剥茧地破案,但因为事件牵涉到家族成员之间的关系,于是就变得复杂了起来。

到了二○○九年的《新参者》,东野置入更多这类议题。

《红色手指》以一个出问题的家庭为中心,置入几个与之对照的家庭;而《新参者》则以一个独居女性遭勒毙的事件为起点,利用一些与案件并无直接相关,但引起加贺好奇的证据,让加贺在传统老街的各个家庭之间巡游。每个家庭里的事件自成一个短篇,加贺在厘清并协助解决这些问题的同时,也将主线案件朝真相的方向推进。

东野之所以选择“家庭”为加贺的故事主题,有几个原因。

其一是加贺恭一郎自己的家庭背景。从《毕业──雪月花杀人游戏》开始,加贺与父亲之间便存在着一种与寻常父子不同的互动关系;这样的互动让周遭的亲友难以了解,正是加贺面对案件中不同家庭时会遇到的情况。另一个原因,在于家庭成员虽然大多组成简单,但现实生活当中,这样看似一目了然的组织,却与其它社会单位一样充满复杂的利害关系,甚至可能因为血缘与情感的牵址,让成员之间产生更难沟通的状况。东野让执着于探寻问题核心的加贺,进入家庭场景处理这些问题,于是就更具意义。

在二○一一年的《麒麟之翼》里,也能看出这样的主题及元素。

故事开始在接近晚上九点的时候,人潮车流来来往往的日本桥一带。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地走近桥头,倒卧在桥头的麒麟铜像下方。附近的巡查本来以为男人是个醉汉,上前查看,才发现男人已经遇刺身亡。在该地方警署服务的加贺和在警视厅搜查一课任职的表弟松宫,一起加入侦办的行列,发现案件疑点重重:这名死者青柳武明遇袭后仍步行了一段距离,是否为了逃离凶手?但他经过位在桥头的派出所时,为何不停下脚步求救?况且,经过调查,这个地区不在青柳上班及返家的日常行动范围之内,那么,青柳到这里来做甚么呢?

疑点在找到嫌犯后,不减反增。

在陈尸现场附近,一名年轻男子冲进马路中间,被卡车撞个正着。警察发现男子身上带着青柳的皮夹,分析这是一起单纯的抢劫逃逸案件,被撞的八岛冬树正是刺死青柳的凶手。这样的推断虽然看来言之成理,但完全无法解释上述疑点;而在八岛不治身亡、同居人中原香织怀孕,以及青柳工作的公司曾因隐瞒职灾问题而解雇八岛的消息曝光之后,舆论则完全转向,将八岛视为企业的牺牲品,青柳反倒成了无良资方的代表。

案件当事人的亲友反应,是东野圭吾时常关注的重点之一。

在《麒麟之翼》里,可以看到台湾读者绝不陌生的记者诱导式问话,以及在真相尚未明朗前,名嘴们就在媒体上争先恐后发言的状况。在这样的推波助澜下,青柳家的成员在面对父亲遇害之后,还得面对同侪的排挤以及舆论的压力;而另一方面,这样的媒体操控,对淳朴善良、坚信八岛不是凶手的中原香织而言,也没有任何帮助。

不仅是单纯地指出这种现象,东野还将这样的桥段与“家庭”主题相互联结。

在青柳身故之后,他与家人之间缺乏沟通的状况浮上台面,妻子不知道他为甚么要在下班后到日本桥一带,子女对他身上带了甚么、在公司做甚么,也几乎都一无所知。这样的情况,让青柳一家在面对众人的疏离时显得讽刺而悲伤,但随着加贺的侦查脚步,青柳与儿子悠人之间的某种联结却开始隐约露出端倪;故事接近尾声时的真相翻转,可能有人会觉得太过突兀,但仔细爬梳先前情节,不难发现,那些加贺一直念念不忘的细微线索,其实不但与真相有关,更指向《麒麟之翼》故事的核心。

这个核心,可称为“起点”。

家庭是个人来到世界的起点、接触社会的起点,也是学习是非善恶的起点,这是家庭这个单位最重要的作用之一。面对悠人与同学们意外酿成的悲剧,青柳武明选择了正面负责的起点,并且在与悠人缺乏沟通的情况下,仍然持续地以实际行动身体力行;虽然真凶的行为难以归咎于他人,但游泳社顾问纟川采取的处理方式成了歪斜的起点,其实对后续造成的悲剧起了一定的影响。

“请您务必教导学生记下正确的公式。”加贺对纟川是这么说的。

用对了公式就能解题,但记错了公式就会一再犯错。面对问题的起点倘若产生偏差,便会行差踏错得愈来愈严重。在《麒麟之翼》这个故事里,东野圭吾仍然使用了包括加贺自己在内的几组家庭关系与案件主角对照,但更聚焦在家庭中对于观念的传承价值。当遇刺的青柳用尽最后的生命,拖着身体到麒麟铜像下方时,不仅是要让悠人想起以“麒麟之翼”为名的网志、进而了解自己的所做所为与来不及沟通的观念,更因麒麟蹲踞之处,正是所谓的“道路元标”,亦即全日本道路的起点。在这个起点如果踏对脚步,就能朝无限可能的未来行去。

这是家庭的价值,也是倒卧在“麒麟之翼”前的青柳,对儿子的最后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