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害榆井明的人是你。快去自首吧!」

──信纸上如此写道。

警告


就像飞鸟一样,峰岸心想。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榆井明的印象。虽然是个顶多只能跳五十米远的小跳台,但榆井的飞跃却是那么闪亮耀眼。

「还不够稳定。刚才那一跳还不错,但他常会跳出令人沮丧的成绩。」站在峰岸身旁的,是藤村幸三。

那已是七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峰岸是原工业唯一的滑雪跳跃选手。指导员是藤村。藤村是之前原工业在滑雪跳跃界占有一席之地时的选手,此时已五十岁。在公司里,他的地位相当于厂长。

藤村邀峰岸一起到旭川北方的这座小滑雪场,是赛季结束的四月时。

这座滑雪练习场只有两道距离很短的滑雪缆车,后面有个小小的跳台。峰岸以前也曾来过,但当时他已忘了这件事。
※※※
那天,有几名国中生和高中生在这里玩滑雪跳跃。那群国中生是滑雪跳跃少年培育队,高中生则是学校的滑雪社。榆井明就在他们当中,但他并不属于其中一方。换言之,他是自己来这里练习。

「他没参加学校社团吗?」峰岸向藤村询问。

「到国中为止,他都是滑雪跳跃少年培育队的一员,也被多所高中看上。最后他母亲挑选了一间朋友在校内当老师的高中,偏偏那所学校没有滑雪社。」

「为甚么选那所高中?」

「是母亲期望的。他母亲好像很担心他的未来。怕他以后不能成为一个正经的社会人。有认识的朋友在校内当老师,总会觉得比较放心。」

「担心孩子的未来……他是不是有甚么问题?」

「不,也算不上是有甚么问题啦。只是这孩子有点怪。」藤村走近刚跳完的榆井,峰岸也跟在他身后。

榆井看到藤村后,开心地笑着,他说今天是竹筛。

「竹筛?」峰岸问。

「嗯,竹筛。一点都不好。昨天我就像坐垫一样。不过,还是得要地毯才行。」

接着他咧嘴哈哈大笑。藤村也同样笑咪咪的,峰岸不明白哪里好笑。他完全听不懂榆井话中的涵义。

当榆井整理滑雪板时,峰岸向藤村问道:「他那话是甚么意思?」

「其实我也不太懂。」藤村笑着道。「好像是在形容他跳跃的感觉。竹筛和地毯,似乎是在说他能否顺利地掌握住风的动向。除此之外,他还会用青蛙、蝗虫、跳蚤来比喻跳跃的感觉。关于这方面,就算你问他,他也无法清楚地回答。他应该是不懂如何用言语来表达吧。」

真伤脑筋,峰岸叹了口气。

在搭电车前往那处滑雪场时,藤村告诉峰岸,他想收养榆井这名少年。藤村膝下无子,妻子也已过世,所以当时他过着单身生活。

榆井的母亲在一年前过世,他寄养在旭川的亲戚家。但那位亲戚家境并不宽裕,榆井自然不受欢迎。藤村似乎是在听闻此事后,决定要收养他。藤村算是榆井他父亲的堂兄弟,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榆井的事,榆井国中毕业后,仍一直很关心他的动向。藤村不时会到跳台来,给他一些简单的建议。

「他很厉害呢。」藤村道。「日后他将成为世界顶尖的滑雪跳跃选手。绝对不会有错。」

「所以你才要收养他,是吗?」

峰岸如此询问,藤村颔首应道:「这也是原因之一。」

转学至札幌的学校后,榆井加入滑雪社。听说他不喜欢在别人的指使下做滑雪跳跃,但他都会听从藤村的命令。藤村说的话,他绝不会有任何忤逆。

他很快便崭露头角。在高中生大赛中多次赢得冠军,还入选为青少年国家代表队。在大仓山连续两次跳出百米的佳绩,令滑雪跳跃界惊为天人。也常对成年组造成威胁。

加入企业团体后,每个人都会遭遇障碍。高中生和成人在练习量和体力上相差悬殊,当然会陷入瓶颈。榆井同样也不例外。但他只花两、三个月的时间便越过这道障碍,这正是他过人之处。他很快便从青少年选手,跃身成为日本队选手。

虽然,到这里还算一帆风顺,但是考验却以意外的形式,悄悄地造访。藤村猝死,死因为蜘蛛膜下出血。

守灵时,榆井坐在棺木前一动也不动。整晚哭喊着「叔叔、叔叔」。峰岸第一次见他落泪。

藤村死后的那一整个月,榆井都不肯上跳台。任谁再怎么严厉地命令他,他也只是简短地应一句「我不想跳」。就算威胁要把他从日本代表队中除名,一样起不了作用。因为他原本就对此不感执着,会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开朗的榆井,当时脸上完全没有笑容。

成为兼任指导员的峰岸,耐心十足地静静等候。榆井这个人用威胁恫吓的方式,对他完全不管用。不过,让他就此远离滑雪跳跃,是绝对不容许发生的事。

这是与峰岸切身有关的大问题。
※※※
峰岸每天都去探望榆井,因为他整天都一直关在藤村的房间里。三餐似乎也都没好好吃,日渐消瘦。

峰岸在房里和榆井聊滑雪跳跃的事。从滑雪跳跃的历史,一直谈到技术的变迁、全球的实力分布等话题。过程中要是榆井露出嫌恶的表情,峰岸便会说「这是我从藤村先生那里听来的」。这么一来,榆井就会乖乖地听下去。

当提到藤村昔日选手时代的故事时,榆井有了变化。能拿出当时的旧照片,真是幸运。照片里的藤村以双手高举的姿势飞跃。

「叔叔他一直跳到甚么时候?」榆井望着照片如此低语。

「他三十六岁那年的春天。」峰岸答道。「他的妻子哭求着要他早点引退,但藤村先生还是继续跳,他说自己还没完成梦想。但最后还是因为腰伤而引退。听说他引退那天,在棉被里哭了一整晚,因为觉得心有不甘,而泪流不止。」

「很像叔叔的作风。」榆井如此应道,一边不经意地将照片翻到背面,但这时他突然表情为之一僵。峰岸往他手中的照片窥望,发现照片背后写有几个字。

「飞向太阳」

榆井紧盯着那行字,连峰岸跟他说话,似乎也都没听见。

榆井从隔天开始练习。就像被甚么附身似的,埋头苦练,就算劝他休息,他也不停。峰岸怕他会把身体搞坏,变得比以前更加担心了。

不过,榆井的体力很快便有明显的恢复,滑雪跳跃也重拾往日的水平。在大仓山举办的大赛中称霸,当电视台的新闻记者问他「感觉怎样?」时,他指着蓝天应道「我飞向太阳了」。
※※※
榆井就此东山再起,同时也变得更加成熟。

榆井的时代就此到来。

一年后,峰岸决定引退。

最后这一年,亦即「最后的机会」,蕴有很深的涵义,但最后峰岸明白自己的能力极限,就此结束选手生涯。

从去年春天起,峰岸便成为专任指导员。队员只有榆井一人。不过,要打响原工业的名号,这样便已绰绰有余。榆井的飞翔之姿,深深吸引全国的滑雪跳跃迷。

峰岸将自己未能达成的梦想寄托在榆井身上。在奥运出赛,目标是自从上次札幌奥运后便一直无缘的金牌。榆井应该有这个能耐。

然而……

在十二月迈入滑雪跳跃赛季时,峰岸却决定要杀害榆井。

方法决定使用毒杀。因为他知道该如何取得毒药。

他仔细地筹备,静候时机到来。

接着动手执行。在宫之森确认榆井丧命时,他心头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感伤。

虽然难过,但他并不后悔。因为他知道若不这么做,自己会更加痛苦。

「这次的凶手,真教人搞不懂他到底是聪明还是笨。」须川利彦在佐久间身旁低语,他正以电动刮胡刀刮除胡碴。他是北海道警察总部搜查一课的刑警。「虽然从两个星期前就拟定了杀人计划,但手法也太单纯了吧。他这么做,根本就是在昭告世人,凶手就是他们内部的人。」

听冰室兴产的泽村亮太所言,两个星期前,有人偷走榆井的药袋。搜查总部分析,此事与这次的案件关系密切。换言之,凶手事前取得药袋,将胶囊里的药换成毒药,然后一直在找机会犯案。他看准时机,将放在餐厅柜台下抽屉里的药袋,换成自己手中的毒药药袋。掉包过的药袋,上头日期有改写的痕迹。

「也许,他有十足的自信,以为自己绝对不会被人怀疑。」佐久间谨慎地转动方向盘,如此说道。一早路面结冻,开车大意不得。

「就是这样才笨。根本就没人不在我们的怀疑名单内。」

「或许他有绝对不会被抓到证据的自信。」

「佐久间,你太看得起凶手了。因为你凡事总是想得太深。」

「须川兄,你自己不也一样。」

「我只是个性别扭罢了。」

说完后,须川将电动刮胡刀收进车内的前置物箱,接着开始打领带。

榆井明之死,判定是杀人案后,主导权便转往北海道警察总部搜查一课。搜查总部设于札幌西警局,搜查一课派出十名搜查员前往调查,由河野警部担任班长,须川便是其中一人。他比佐久间大八岁,一身精练的肌肉,总是一袭黑西装。有时还会戴上深色墨镜,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名一脸倦容的杀手。

须川与佐久间一起搭档行动。他们以前曾搭档侦破过一件杀人案,两人很合得来。

此刻他们正前往榆井明居住的原工业单身宿舍。

「顺便到集训住处去一趟吧。那里叫甚么来着……」

「圆山饭店。」

「对对对,就是那家饭店,取了个这么俗气的名字。」

应该已经有数名搜查员前往圆山饭店,当中有些人昨晚直接在饭店内过夜。佐久间他们抵达的时候,一名坐在大厅椅子上的年轻刑警站起身。他一脸困倦地揉着眼睛,对他们说了一句「没甚么状况」。
※※※
「找到药了吗?」须川问。

「还没。我们正想检查他们所有人的行李。」

如果是将榆井的药袋整个掉包,那么,原本无毒的胶囊应该会在某个地方才对。所以,警方正在找寻。

「就算检查行李也没用。」须川说。「这么危险的东西,凶手怎么可能一直留着。」

「组长也是这么说。」

「我就说吧,上了年纪的人说的话,非听不可。」

须川才刚说完,「紫丁香」餐厅的门开启了,走出一名清瘦的男子。佐久间见过他,是店长井上。井上前往柜台,叫唤柜台人员。

「那只狗还没处理,你向卫生所的人联络过了吗?」

「联络了,但他们说晚点才会来。」柜台人员不疾不徐地应道。

「真伤脑筋。」井上以鞋尖往地上一蹬。「牠在那种地方,客人都不敢过来了。就不能叫他们快一点吗?」

「可是,他们好像也很忙呢。」

「总之,再打电话去催一次。」经井上这么一说,柜台人员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话筒。

「发生甚么事了?」佐久间问年轻刑警。

「好像是发现狗的尸体。」他回答道。「一只野狗。」

「野狗的尸体是吧……」佐久间对此有点在意,凑向井上道:「那只狗死在甚么地方?」

「哦,是刑警先生啊。」他表情略显惊讶。「就在餐厅旁边的停车场,从外面直接进餐厅的客人,都会走那一侧的进出口,那实在太碍眼了。」

「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您要看当然可以。」井上露出古怪的表情,朝餐厅走去。佐久间也紧跟在后。他转头面向须川,须川说:「我就不去了。我很怕看到人类以外的尸体。」

井上从餐厅的中央横越,从直接通往外头的大门来到了户外。眼前是足以容纳五、六辆车的停车场。

「就在那里。」井上如此说道,指着停车场的一隅。虽然地上积雪,但有个地方凹陷。凑近一看,里头埋着一只米色的杂种狗尸体。尸体旁还有小小的黄花。

「你是甚么时候发现的?」

「今天早上。是在这里进出的酒商告诉我的。」

佐久间再次望向尸体。附近没有凌乱的痕迹。看来,牠在更早之前便已死在这里,身上还覆有积雪。可能是昨晚到今天早上天气较为暖和,所以冰雪融化,露出尸体。

「花是谁放上去的?」

「咦,花?」可能是之前没发现,井上重新低头细看。「哦,一定是加奈江,因为她都会喂这只狗。」

「喂狗?这么说来,这只狗常在这附近出现啰?」

「是的。要是来成了习惯,就此待着不走,那可就麻烦了,所以我也会叫她别再喂了。这下果然惹出麻烦了吧。」

井上噘起下唇,一副不胜其烦的模样。

「不好意思,可以帮我叫藤井小姐来一下好吗?我有些事想问她。」

「可以啊,不过,这只狗怎么了吗?」

「不,还不清楚。」

佐久间如此回答,井上侧着头,纳闷地走进店内。

加奈江马上走过来。一见佐久间,她立刻低头行了一礼。向她询问那只狗的事之后,她眉角下垂,略显哀戚,承认喂食的事。

「应该是从半年前开始吧,牠常在这一带游荡。于是我中午和晚上都会偷偷拿剩饭喂牠……不过这两、三天都没看到牠,我正觉得奇怪呢。」

「妳从甚么时候开始没看到牠,可否说出正确的时间?」

「甚么时候是吧?」加奈江以食指抵在唇前,陷入沉思。「上星期六中午,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里看到牠。当时牠在停车场内没雪的地方晒太阳。」

「当时妳有喂牠吗?」

「有。」

「之后这只狗就没再来了,是吧?」

「不,我猜那天晚上牠可能来过。」

「妳猜?」

「晚上关门前,我会先把饭装进盘子里,摆在附近。牠晚上好像都会来这里,吃完才走。」

「原来如此。星期六晚上妳也是这么做,然后发现隔天早上牠把饭吃完了,对吧?」

「是的,不过……」她侧着头道。「牠是吃了,可是还剩下很多。当时我也没太在意。」

「之后妳就没再看到牠了?」加奈江颔首。

「错了,那花是妳摆的吗?」

「花?」加奈江低头细看,摇了摇头。「不,不是我放的。」

「不是妳……」佐久间再次朝那只狗望了一眼,接着伸手搭在加奈江肩上。「妳先在这里待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佐久间走回饭店,带须川回来。说完事情的始末后,须川脸色也为之一变。

「你看这只狗。」佐久间说道。「浑身没有外伤。虽是只野狗,但长得相当健壮,看起来也不像有疾病。听藤井小姐说,牠相当健康。」

「你的意思,牠是被毒死的啰?」

须川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低头看那具狗尸。「先调查看看吧。要是解剖后,查不出任何结果,就当作是笑话一场吧。」接着他向加奈江问道:「妳那天晚上喂牠吃甚么?」

「白饭,还有香肠。」

「妳喂牠吃饭时用的餐具还在吗?」

「还在。可是我洗过了。」

「说得也是。」须川抓了抓脸。

「妳照顾那只野狗的事,滑雪跳跃的相关人员知道吗?」佐久间不经意地问道。

「大家应该都知道。」加奈江说道。「因为有些人还会和牠一起玩。叫牠小野之类的。」

「小野是吧。」须川的目光再次落向狗的尸体,朝胸前比了个十字。「真可怜。牠也许是被拿来当测试用。」
※※※
佐久间他们抵达原工业的单身宿舍后,一名自称是舍监的青年替他们带路。佐久间见过榆井的房间后,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虽说榆井几乎都住在集训住处里,但一年当中好歹也有一百多天的日子是住在单身宿舍。可是他的房间实在过于诡异,称不上是一处生活空间。

一名单身男子生活所需的各种物品,在这个房间里完全看不到。没有衣柜、五斗柜,当然,连要放进衣柜的衣服也全都没有。

「我猜衣服应该是放在集训住处吧。」

舍监对佐久间的疑问作出回答:「他把全部东西都塞进背包里。拎着它四处跑。」

「可是夏天和冬天要准备的衣服不同,总该有备用的衣服吧?」

「不,我认为他不会去想这么难的事。热了脱衣,冷了穿衣,这就是他给人的感觉。他平时光穿运动服就够了。」

「原来如此。」佐久间颔首。榆井不会去想困难的事,这句话他已经不知听过几遍了。

如果食衣住这三者当中的「衣」是这种状况,那么食和住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房间里没有热水瓶和烤箱这类的东西。书桌、电视、收音机、暖器,一概没有。

「他不会冷吗?」须川看得目瞪口呆。

「因为天冷时,他几乎都待在集训住处,所以没那个必要。况且,他好像不怕冷。从没听说他感冒过。」

「嗯……像他这样,也真教人佩服了。」须川拉紧大衣前襟,缩着脖子说道。

那么,榆井的房间里有甚么呢?说来实在很奇妙。在房间的角落里,摆着一排百科全书。而且不是放在书架里,而是直接摆在榻榻米上。佐久间数了数,这套百科全书含附录,共有二十四本之多。在灰色的老旧墙壁背景下,这套样式统一、装帧豪华的全新书背一字排开的景象,令观者有种诡异之感。

除了百科全书之外,还有一项东西很吸引人,那就是挂在墙上的画作。不,画框也相当值得一看。那是周围有浮雕装饰的高级品,应该价值数万日圆。画框里是一幅描绘杉江夕子笑容的素描画。之所以一看就知道是夕子,是因为画得维妙维肖。在得知这是出自榆井之手时,佐久间他们又是一惊。

「榆井在和杉江小姐交往之前,画了这幅画。因为他大方地在房内挂上这幅画,所以他迷恋杉江小姐的事,马上便传了开来。也许是他这个人太粗神经,丝毫都不会感到难为情,就算有人冷嘲热讽,他还是一样露出开朗的笑容。不过,最后对方也感受到他的心意,所以他也算是很不简单。」

「是榆井主动向对方提出交往的要求吗?」佐久间望着摆在房内角落的一口大锅,如此问道。那是一口双耳的耐酸铝锅,为甚么唯独摆了一口锅呢?

「不,好像不是这样哦。」

舍监悄声说道,不怀好意地笑着。

「不是这样?」

「听说是杉江小姐主动勾引榆井,老实说我也很吃惊。刑警先生,你们也觉得很意外吧?」

「和她给人的第一印象不一样。」佐久间答。

「我就说吧。感觉就像被榆井上了一课,原来世上也会有这种事。」舍监露出逗趣的神情。

百科全书和肖像画的确很显眼,但这房间里最古怪的,就属摆在角落的那座神龛。它高约五十公分,似乎相当勤于清理,上头没甚么尘埃。

「这是谁?」须川拿起立在神龛前的一个小相框。里头放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年约三十五岁的女子,另一张是年过五十的男子。

「他们分别是榆井的母亲和藤村先生。」舍监说。

「原来是他们啊。」佐久间颔首。他已事先调查过榆井的成长背景。

「对榆井来说,他们两人就像是神一样。摆在神龛的人,说是神有点奇怪,但真的给人这种感觉。榆井这个人很有趣,但当他面向神龛时,却感觉有点可怕。」

佐久间再次细看那两张照片。榆井待在这里时,总是独自一人祭拜吗?

「嗯,原来是这样。」须川将相框摆回原位,像明白了甚么似的,频频点头。

「怎么了吗?」

「我明白榆井被杉江夕子吸引的原因何在了,夕子和榆井的母亲长得很像。」

佐久间闻言,仔细比对那张照片和肖像画,果真如须川所言。首先,两人的发型就很相似。前几天见面时,夕子放下长发,但这张肖像画里的她,则是绑着马尾。和榆井的母亲一样。逐一比对两人的五官后,发现并无特别相似处,但整体的气质很相近。

「这件事,我倒是听榆井本人提过。」舍监说道。「不只是长相,杉江小姐对花还有颜色的喜爱,也和榆井的母亲一样。」

「这表示他还没断奶,是吧。」须川以大拇指轻弹自己的鼻子。

除了百科全书、肖像画、神龛之外,这房间已无值得一看的东西。在铺榻榻米的空荡房间内,只有中央摆着一个薄薄的坐垫。而且房内角落摆着一口大锅。那口大锅实在令佐久间挂怀,于是他向那名舍监询问。对方马上回答:「哦,那是榆井的洗脸盆,这在宿舍里可是出名呢。」

「洗脸盆?」

「是啊。他总是带它去洗澡。听他说,这样的大小很方便,而且还附把手,很方便拿取。」

原来是这么回事,佐久间与须川互望了一眼。

走下滑雪缆车后,泽村略微加快脚步,追上走在他前方的杉江翔。轻轻拍了他肩膀一下,翔吃惊地转头。

「别那么吃惊嘛。」泽村露出微笑。「你状况非常好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翔并未马上回答,他那有一对长睫毛的双眼先是垂望地面,接着才望向泽村。

「总会有这种时候的,不是吗?」他的语调有些冷淡
「你是指飞得特别好的时候吗?我可从来没遇过呢。」

「那是因为你没有太大的起伏。你总是稳定地跳出固定的距离。」翔以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说完后,再度迈步离去。不得已,泽村只好默默跟在他身后。翔的背影看起来无比倦怠。

今天杉江翔跳跃的模样,同样令泽村非常在意,有一种不断向上堆筑的压力。泽村总是自我摸索,藉此提高自己的跳跃实力,相较之下,翔感觉像是朝着某个清楚的目标,稳稳地不断提升实力。泽村心想,也许翔早在很久以前便一直在进步中。可能是他最近突然有明显的改变,自己才发现这个事实。

翔先跳,接着才换泽村跳。两人的跳跃距离一样。但泽村目前是处在巅峰状态。再过不久,恐怕就比不过翔了──在滑下落地斜坡时,这个不好的预感从他脑中掠过。

接下来坐滑雪缆车上山时,泽村在中间点下缆车。这里位于跳台旁,是指导员和教练观看选手跳跃情况的地方。

「怎么了,亮太。有甚么事吗?」见他走来,指导员滨谷询问。

「不,我有事想找有吉老师。」

泽村搁下滑雪板,朝当中的两名男子走近,那两人与教练和指导员有点距离,正在操作相机和计数器。其中一人年约三十五岁,嘴边留着胡须。另一人还很年轻,感觉弱不禁风。两人都身穿羽绒外套。

「老师你好。」泽村出声问候,留着胡须的男子应了一声「嗨」。另一名年轻男子则是微微点了个头。

「你还是一样状况不错。」

「没那么好啦。只是做做样子唬人而已。」

泽村来到两人身旁,往架设地上的相机窥望。

这名胡须男──有吉幸广,是在北东大学研究生物力学的助理教授。原本是以游泳法作为研究主题,曾发表过《游泳比赛中的甩臂型跳水之相关分析研究》这一类的论文。在某个机缘下,他对滑雪跳跃产生兴趣,于是在冰室兴产滑雪队的协助下,持续进行跳跃的相关研究。而且定期在练习场现身,记录冰室兴产滑雪队成员的数据。

泽村视线移开相机后,弯腰悄声道:

「我有件事想拜托老师。」

「甚么事?如果跟钱和女人有关,我可帮不上忙哦。」

有吉与身旁的年轻男子相视而笑。那名年轻男子是有吉的助理神崎。

「那种事我不会找你帮忙的。翔刚才的跳跃,你看过了吗?」

「杉江翔是吗?」感觉有吉的表情略微变得严肃。「他跳得不错。跟以前有很大的落差。」

「我从之前就很在意,他最近好像跳得特别好。」

「榆井死后,你认为自己的时代终于来临了,难怪会觉得紧张。」

「你可别开这种玩笑哦。今天早上,某份体育日报才暗指我们可能有这种动机呢。」

「难道没有吗?」有吉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今天早上我来这里时,吓了一大跳。当时我还心想,甚么时候滑雪跳跃变得这么热门呢?从以前那次札幌奥运以来,已许久不曾如此备受世人关注了。」

有吉朝跳台下努了努下巴,泽村跟着望向该处。一旁停了好几辆报社和杂志社的车,似乎也来了几家电视台的记者。警方应该也在,只是藏身在他们之中,没那么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