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害。虽然只要把对象一个个除掉迟早会曝光,但比想像中更快被揪出来。”
“为甚么?”我问。“为甚么要这么做?”
“为了保护城镇。”
“保护城镇?从甚么手中?”
“当然,”她吁了一口烟。“是从诅咒的手中。”
“诅咒……那个诅咒吗?”
“没错,就是那个诅咒。”博士点点头。“因为诅咒,水岛先生和火田先生都被杀了。如果置之不理,今后会有更多人被杀,而且是以非比寻常的死法被杀。每个人都会以古怪的形式遇害。像是在不可能出入的房间被人勒死、留下神秘讯息死去、尸体瞬间移动、凶手消失,我想从这些荒唐的现象中保护这座城镇。”
“为了这个目的,即使杀害朋友也无所谓吗?”
“没办法啊,他们也成了诅咒的俘虏,迟早也会像水岛先生和火田先生那样被诅咒害死。这么一来,诅咒将更加不可收拾。所以我要赶在那之前用没人发现的方法杀了他们。”
“你打算在这栋屋子杀了所有人。”
“是的。”
“可是那样就会留下最神秘的谜团——只有尸体,没有凶手。你不觉得这才叫做诅咒吗?”
“只要我留下遗书就没有任何谜团了。一个都不剩——不会变成这种结局的。”博士话声一落,把甚么东西扔进口中。
“不好!”我站起来。
但为时已晚。月村博士睁着眼睛瞪着我,就这样趴伏在桌上。
“月村女士!”
“博士!”
我和市长几乎同时冲到月村博士身边,但一切都太迟。
小绿突然号啕大哭: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的,全怪我做出那种事……大家都死掉了,大家都死掉了!”她惨叫着,彷佛要从喉咙呕出血。
市长抱住小绿。小绿不停哭泣。
“可以……请你把小女带去房间吗?”市长问我。
“那样比较好呢。”我答道。“可是我想请教你详情。”
“我明白。”他说。
7
我和市长在偌大的客厅里隔着大圆桌相对而坐,旁边就是月村博士的尸体,现在上面盖了毯子。
“六个人啊……”日野市长带着叹息说。“本来是为了城镇好,没想到会招来这样的结果……我似乎想得太肤浅。”
“你究竟是怀着甚么想法又做了甚么?”我问。
市长面露苦色:
“一切都是肇因于小绿的恶作剧。”
“恶作剧?”
“盗挖。”
我的身子微微后仰,直盯着市长:
“原来盗挖贼是小绿吗?”
“一切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督导不周。”他搔着额头。“我那里有一把纪念馆的钥匙,她好像就是用了这把钥匙。”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那就不是趁着门房不注意时偷钥匙。关于这一点,我真是错怪门房了。
“我想天下一先生也发现了,被盗挖的是一本书。”
“嗯,我知道。”
“的确是如此,那是一本极为不可思议的书,里面全是一些人被杀的故事,但开头都是神秘难解的谜团,而这些谜团吸引读者阅读,一直到最后都令人手不释卷,精采绝伦。那种精采,是这个世界过去所没有的。我也立刻沉迷其中,因此也忘记责骂小绿。”说到这里,市长稍微笑了一下,然后马上又恢复严肃。“可是我应该要骂小绿的。然后把书放回原来的地方或是交给月村博士,然而我没有这么做。读了那本书以后,我想到的是可以藉此让这个城镇觉醒。”
“甚么意思?”
“我从以前就觉得这个城镇少了甚么。我一直感觉到它少了最重要的东西,如今我总算知道那是甚么了——那本书上描写的事也应该发生在这个城镇里。不,正因为是这个城镇,才非得发生那样的事不可。因为这个城镇是为此被创造出来。人们为此而存在、时间为此而流动——我发现了这个事实。”
市长的语气渐渐激昂起来,他的魄力让人联想到选举。他舔舔嘴唇且深呼吸。
“可是那也被月村博士称为诅咒。过去有人为了封印这个诅咒,把这本书埋在木乃伊脚下。让这个诅咒复活行吗?我有些犹豫,可是我还是无法抛弃让城镇复苏的魅力,你可以认为这是因为我身为市长的关系。我先是把那本书拿给火田俊介先生看。我想你应该可以明白为甚么,我希望他能从那本书选出一些故事做为他的作品发表,藉此来推广那本书的魅力。”
我理解到那就是《斜面馆杀人事件》。我已经预测到了。
“火田先生赞同我的想法。不仅如此,那本书的魅力似乎让他不愿一个人独享,于是他瞒着我让水岛先生和木部先生,甚至是土井女士和金子先生都看了那本书,结果所有人都成了那本书的俘虏。就像那张纸上所写的讯息,他们成了诅咒的俘虏。我直觉这个城镇开始改变,接下来只是时间问题。我所期待的事件一定会发生。可是还有一个问题,你知道是甚么吗?”
“少了侦探。”
“没错。”他深深点头。“凶案发生却没有侦探,这样根本没有用;而且不知为何,这个城镇也没有侦探。过去一定有,不过现在却没有,于是我决定找个侦探来,我要把埋在地下室的书中主角——天下一侦探叫来。”
“怎么叫?”我问。
市长得意地笑了,“一点都不难。我只是写了一封信到书中所写的地址。”
“就这样?”
“就这样。结果你出现在这个世界、来到我们身边。”
原来我就是这样被叫到这个世界来的吗?
“不过有一件困扰的事,也就是即使请你来了,暂时也没有案子可以委托你,所以我才告诉你盗挖的事,请你找出盗挖的窃贼。”
我听到这话忍不住摇头,“没想到小绿就是窃贼。”
“我不是存心要骗你。我完全只是想让这个城镇复苏;还有另一件事要向你道歉,就是一开始让你看的报纸。其实那是伪造的。”
“报导︿壁神家杀人事件﹀的报纸是吗?”
“︿壁神家杀人事件﹀也是埋在地下室的书中所写的奇案之一。我参考内容制作了那份报纸。若不那么做,我就无法说明我是从哪里知道你这个人、又为何委托你办案。”
“原来是这样,可是未免也太大费周章。”
“若是被你怀疑就前功尽弃。”市长微微摊开双手。“在这当中,命案终于发生了。密室杀人、人类消失,两个案子你都精采地破解了。这虽然符合我的期待,但遇害的都是纪念馆保存委员会的成员,令我挂意。我应该要想到是诅咒袭击了读到那本书的人才对。但我觉得这也是无可奈何,可是小绿实在没办法这样想。那孩子觉得因为她挖出了那本书,悲剧才会不断发生而痛苦万分。所以我想暂时在这里告个段落,才召集了众人,表面上的名目是请天下一先生揪出盗挖贼。”
“没想到竟招来这样不得了的结果。”
“我做梦也没想到月村博士怀着那种想法。我只对她一个人隐瞒了盗挖的真相,但她已经察觉了,真可怕。”市长仰望天花板,长长叹一口气。“我能说的就是这些,还有甚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这个嘛……”我想了一下后摇摇头。“不,这样就够了,其实我还有些地方无法释怀,但关于这部份,我想日野先生也无法回答。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给你添了莫大的麻烦。劳你来到如此遥远的地方,我觉得很抱歉。”市长低头行礼。
“没必要道歉。可是,”我说。“我似乎真的跑到了好远的地方。”
8
虽然宅子已经化成不祥之馆,但大半夜的也无法离开,今晚只能在此过夜。风雨似乎稍微止歇。
我躺在床上寻思种种事情。市长的话、至今为止的凶案、尸体、诡计,还有我自己。要想的事堆积如山。身体明明已经累到无法动弹,却半点睡意也没有。
我思考着我在以前世界所做的事。我到底一直拚命地在做些甚么?我想要透过写小说来创造一个魅力十足的世界,可是甚么叫魅力十足?是能够满足我的世界吗?那么我何时才能满足?
我很久以前试着打造自己热爱的世界,当时非常幸福,不在乎旁人眼中这个世界看起来如何。我追求可以快乐倘佯的乐园。
自己何时失去这种情感?实在太久远,我无法正确定位出来。不过我确实有过如此时期——如同在沙堆里盖城堡的孩子,不在乎其他孩子眼光,注视着只有他一人看得见的光景。
我想起过去创造的几座沙城,可悲的是全被我自己用脚踩坏。我现在依然回想得出来我说过甚么。
“这种无聊的东西、这种幼稚的东西、这种非现实的东西、这种不自然的东西、这种东西、这种东西!”
怎么会这样?面对倾注心血创造的城堡,我居然认为是过去的耻辱,甚至努力忘掉当时的自己。
注意到时,我正在流泪。这一瞬间我理解了。
我就是为了在这里、像这样流泪而来到这个世界……
这时,我听到了声响。隔壁房间的门被人以蛮力撬开。
邻房是WED的房间,我原本应该休息的地方。
没错,我现在待在TUE的房间。我有个念头,因此没告诉任何人就挪到这里。
我当时动了手脚,利用铁丝把WED的房门锁扣起来。所以如果有人想从室外开门,一定认定我人就在房里。
现在想开门的人正是如此。我拿起手杖慢慢下床,就在开门到走廊的一刻,传来隔壁房门被打开的声响。
接着是两道枪声。
枪声的冲击让我一瞬间却步,但还是到走廊查看隔壁。门从铰链的部份被打开了。我窥看里面。
一个黑影站在床边。那张床鼓鼓的,就像有人睡在里头,但里面塞的是预备的枕头和毛毯。
影子注意到我后冲向窗户。一道剧烈的玻璃破碎声响起,紧接着是东西落到窗户底下屋顶的声响。我跑近窗边,刚好看见黑影跳进停在附近的卡车。
我回到房间迅速更衣朝玄关跑去。好像有人叫我,但我没空应答。
幸好雨几乎停了。我在储藏室旁边找到放置在那里的老机车。
我隐约知道该去哪里,那里已经形同应许之地。
我站在纪念馆入口。这古老又神秘的小屋,一直在等待我的到来。
我走近屋子正面的木制老门。应该扣在上面的牢固大锁现在不见踪影。我推门进入。
幽暗的室内没有人影。我望向通往地下室的秘密门扉。门开着,阶梯朝黑暗延伸。我钻进门扇摸索着下楼。
到底下的时候,我点亮天花板的煤油灯。无数小影子瞬间蠕动起来。
就在我要踏入木乃伊所在的房间时——
“你总算来了。”声音从黑暗中说。
9
“果然是你想要取我性命?”我看着黑暗。
虽然只能依稀看见人影,但我却觉得可以一清二楚看到那张脸。
“你和月村博士是共犯吧?你们联手想干掉我。就连月村博士自杀也是为了让我疏忽大意的伏笔。”
不久,影子缓缓从黑暗中现身。在煤油灯微弱的光芒映照下,那张脸依着鼻、眼、轮廓的顺序露了出来,是一张与我猜想完全相同的脸。
“不愧是名侦探。”他说。“聪明绝顶、敏锐到了非现实的地步,甚至让人扫兴。你推理直觉之敏锐已经接近方便主义。”
“许多人喜爱这样的敏锐。”
“没想到会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他——纪念馆的门房把枪口对准我,并且走近。
“杀了我又能怎么样?”
“杀了你?这玩笑大了。我要杀的是侦探天下一。你可以逃离天下一的枷锁回到原本的世界。这样就皆大欢喜。”
“你知道一切是吧?”
听到我的话,门房讪笑起来:
“那当然。你以为我从几时就在这里?”
“从上次杀了侦探的时候吗?”我说。“那个成了木乃伊的侦探。”
“我可要声明,杀那个侦探的不是我,杀了那家伙的是……”
“我知道。”我点点头。“我都知道了。”
“你真的明白?”
“嗯,我明白。”我扫视周围,接着说,“这里是小说中的世界。”
“这可不是一般的小说。”
“这我当然知道。这里……”我再次四下环顾。“本来是本格推理小说的世界。”
门房的嘴角浮现邪恶的笑容,点点头。
“那种过去式的说法真不赖。本来是本格推理小说的世界——没错,都是过去式。现在不是了。”
“这是我刚开始写推理小说——不,刚开始对推理小说感兴趣的时候,存在于我脑中的世界。我以这个世界为舞台写了好几部小说。天下一是当时所写的小说中登场的侦探名字。”
“那时你很年轻,或者说,还是个孩子,所以才会创造出这么无聊的世界。”
“可是这里是我心灵的游乐场。”
哼——门房嗤之以鼻。
“只要上了年纪,任谁都会怀念起过去的游乐场,可是也就这样而已。更重要的是我要你想起来,抛弃这个游乐场的不是别人,就是你自己。不是谁命令你这么做,是你依自己的意志决定的。”
“我没忘记,也没有后悔。”
“我听到这话就放心了。”
“这个世界无法满足我,我发现还有许多想做、非做不可的事。我知道为了追寻那些非得离开这里不可。”
“那叫做正常。你从此抛弃了以密室为代表的本格诡计,还开始躲避本格推理小说。”门房低声窃笑。“明明是靠着密室出道的。”
“还有很多人对我抱持这样的印象。”
“改变形象很困难。”门房点点头。“可是我认为我也努力提供协助了。你之前离开这里的时候,命令我和月村保护这个城镇免于诅咒——本格推理小说这个诅咒,所以我一直看守着被你封印起来的小说。然而那个小姑娘却做出多余的事,使得城镇一口气被诅咒笼罩。密室杀人、人类消失——怀念的本格复活了。”
“可是这个城镇的人,因此想起自己的存在价值。”
“这我无法否定。”门房扬起眉毛。“因为封印本格推理的诅咒,这个城镇变成一个不上不下的世界。奇形怪状的屋子、复杂的人际关系,都是以发生本格推理命案为前提所创造的,但既然没有本格推理,属于他们的故事都无法发展出来。可是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们责任已了。”
我无法反驳门房。他说的对。
“我睽违许久回到这个世界,如今有新的想法。”
“甚么想法?”
“这个世界不适合我了。被隔离的空间、人工的设定、身为棋子的登场人物,这些已经不合我的作风。”
“那当然,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我想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既然你都这么说,”门房说,把枪口对准我。“应该没有遗憾吧?就让名侦探这种可笑的角色在这里死去吧。”
“等一下。我的确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可是我还是想把这个世界留在我心中。”
门房慢慢摇头,像在说他难以理解。
“为甚么?因为就像某人说过的,你觉得这里是推理小说的故乡?”
“或许吧?总之我不想像上次一样把这里封印起来,我想把这里当成一个我可以随时回来、只属于自己的游乐场。”
门房不停摇头:
“我不懂。你到底是想回来这里,还是不想回来这里?”
“我不想像那样非黑即白。我并不憎恨这个世界,我想要随时想起它、怀念它。”
门房深深叹口气,彷佛拿我没辙似地举起双手,可是他的眼神带着一丝暖意。
“我懂了,随你爱怎么样吧。那我该怎么做?我已经没必要保护这座纪念馆,消失到别处去比较好吗?”
“你就待在这里。”我说。“我希望你保护这个世界。”
“这责任也太重大了吧。”他耸耸肩。
“你办得到。”
“我尽力。”门房说,终于收起枪。“那么你要怎么做?要走了吗?”
“是啊,我差不多该走了。”
“那我就不送了。咱们就在这里道别,你知道怎么回去吧?”
“嗯,我知道。”
我本来想和门房握手,但还是打消念头,因为他已经转向旁边。我穿过他身边走向狭窄的阶梯。
离开一楼后,我沿着梯子爬上二楼。我可以确定那道们就是通往我该回去的世界的入口。
上二楼一看,小绿正躺在角落的床上,大概是市长送她来的。
她发现我,跳了起来。
“原来你在这里。”我说。
她盯着我的眼睛,僵着身体走近,抱在她胸前的是一本旧书。
“对不起。”她说着把书递给我。
我接下那本书翻开第一页,上面是众多登场人物的人物表,以及奇形怪状的房屋平面图。我忍不住苦笑。这是以这个城镇为舞台、我过去所写的本格推理小说。
密室诡计、尸体瞬间移动、暗号诡计、不在场证明破解、一人两角,纳入了各种本格要素的作品。
埋在木乃伊脚下的,原来就是这本书。
“一开始我没打算要偷的。”她说。“我很在意里面埋了甚么,打算看一下就好。没想到挖出这本书,一读起来就欲罢不能……”
“那样的话,你读完后再放回来不就好了?”
“我本来这么打算,可是途中我发现了。”
“发现甚么?”
“对这个城镇来说,还是解开诅咒的封印比较好。我认为应该让这本书上所写的世界在这里复活。”
我无法正视她真挚的眼神。做为本格推理小说登场人物而被创造出来的角色理所当然会追求可以发挥的舞台。
“再说,”她说。“我心想如果本格推理的世界复活,天下一先生一定会出现。”
“咦?”我望向小绿。
她的脸变得有些赤红。
“我一直好想见你。”她低喃。
“谢谢。”
我想了一下,把手中的书还给小绿。
“这送给你。”
小绿眨着长长的睫毛。
“可以吗?”
“这样做最好。”
小绿接下书本,然后像刚才那样抱在怀里,接着小声说谢谢。
我报以笑容转身,神秘的门扉就在眼前。
“好了……”
“你要回去了?”小绿的声音带着哭泣。
“嗯。”
“你一定不会再来了。”
“可是我不会忘记你们。密室、还有不可思议的洋馆,我绝不会忘记。”
“请你不要忘记。”她单薄的身体颤抖着。
我重新望向门,看着雕着“WHO DONE IT?”的文字。
WHO DONE IT?谁杀的?
被杀的不必说就是那具木乃伊,而那具木乃伊的身分不是别人,就是名侦探天下一。
先前离开这个世界时,我杀了他。我现在可以鲜明回想起我当时说的话。
“不需要名侦探。”我这么告诉天下一。我这么说着,把子弹射进他的额头。
“WHO DONE IT?”的文字底下排列着英文字母。我慎重地依着自己的名字触摸。这不是天下一的名字,是我的本名。
摸到最后一个字时,出现了变化。
门边开始发光,把手则传来东西解开的“喀嚓”声响。我握住把手。
我在打开门前再一次回头。小绿抱着书,一只手轻挥着。
我拉开门,踏向另一边。
终章
我踏出去的脚穿着平常看惯的拉尔夫.洛朗牌袜子;我的脚踏上去的是铺着淡紫色地毯的地板。
啪哒——背后传来关门声。我回过头一看,那是我熟悉的门,一扇平凡的门。
我所在之处是用来当工作室的房间。
书架杂乱地塞满书,书桌和架上也堆满资料、杂志等莫名其妙的纸类。电脑桌上维持着我最后离开时的模样,丢着揉成一团的面纸。
我打开窗户看向外面。柏油路穿过屋前,一名穿着运动服的大婶在旁边的人行道上带着哈士奇散步;马路另一边是知名建筑公司盖的成排出售建案。从对面看过来这里一定也是同样景象。
帕杰罗与旧型 Skyline GTR驶过。GTR传来硬式摇滚的鼓声。
我关上窗户在电脑桌前坐下,然后双手绕到后脑,伸出双腿伸展身体。我并没有穿着格子条纹的皱巴巴西装,也没戴眼镜。
电脑旁的电话响了。我比平常晚一拍才接起。
打来的是老相识编辑角山,我这次将在他们出版社的杂志连载。
“可以访问那位交通搜查官了。”他匆匆地说。
“真的吗!”我撑起身体拿起手边的原子笔,撕下一张便条。
“他很忙,好像没有太多时间。”
“甚么时候都行。我可以配合他。”
我看着月历决定采访时间。虽然行程有些挤,但不能奢求更多。
“还有甚么要我调查的吗?”角山问我。
“不,其他的我自己有办法。”
“好的。那如果有甚么事,请随时联络我。”他说完后挂电话。
我在墙上的白板写下采访预定。
准备在角山那里连载的是以交通警察为主题的推理小说。我以前用过相同主题写过短篇,因此我们谈到可以更深入处理这项题材。交通问题是我从前就很感兴趣的主题。
我想起和角山的讨论。我是这么说的:
“现实性、现代感、社会性,我想以这三大支柱为重,否则无法在今后的推理小说界存活下去。诡计和凶手是谁根本不重要。”
我有同感——角山也附和我。
我一想起接下来的对话就不禁苦笑。我和角山一起将最近常见年轻作家所写的古典本格推理作品贬得一文不值。说甚么太落伍,在国外根本没有成人读者要看。
我和刚才一样在椅子上伸展身体,然后不经意望向书架。
一本书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以前写的小说。我觉得奇怪。当时的书应该都装在纸箱收进储藏室。
我把书从架上抽起并随意翻看。这竟然就是在那座不可思议的城镇中被封印起来的书。
某一页夹着东西,我把它拿起来。
是一朵淡蓝色的小花。
勿忘草。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开满勿忘草的那片湿地,还有最后小绿的话:请你不要忘记……
回神一看,花朵消失了。我四下张望,却不见花朵掉落的痕迹。
我阖上书本闭上眼睛。希望有朝一日,我还可以写下那个世界的小说。
解说 不是诀别,是惜别
“我”为了写作需要去了一趟图书馆,却在那儿跌入异次元空间,来到神秘的“墓礼路”市——一个没有历史的市镇。自己的身分也成了“名侦探天下一”,接受市长日野委托,调查该地“圣者纪念馆”的盗挖事件。“我”陆续与纪念馆保存委员会的成员水岛、火田等人接触,却相继发生离奇命案,在查案的过程中“我”发现,这个城市不仅是历史,甚至连“本格推理”都不存在……
读过《名侦探的守则》的读者,应该会对“天下一”这个名字产生反应。在该作他与助手大河原警部携手,侦破许多推理小说常见的类型案件,还不时穿梭幕后与读者对话,对“本格推理”各项元素大肆嘲讽了一番,令人拍案叫绝。虽然以《守则》那个特异的结局来看,名侦探天下一似乎很难有再登场的可能性,但在本书《名侦探的枷锁》这名字又出现了,喜爱前作的读者自然是期待万分。
然而若将《枷锁》视为《守则》的续作,认为东野会在本书再次展现甚么谐拟趣味,读完或许会有期待落空的感觉,因为调性完全不同。与其说是利用本格推理的元素,不如说是针对本格推理本身,藉主角之口抒发作者当前的创作意向与感怀。
为何东野会写出这么一部作品?为何要用“名侦探天下一”当主角?
要回答这些问题,得从作者的创作年表看起。
告别怀念的乐园
东野圭吾的出道作,众所周知是一九八五年的《放学后》,该作以发生在校园的连续杀人为主轴,也使用了密室诡计,是典型的本格推理。此后直到一九九○年为止,作品多以揭开凶手、手法的谜团为导向,尽管出现如《鸟人计划》、《布鲁特斯的心脏》这种较有变化性的谜团,仍是以解谜、意外性为主体的故事。
东野那时的作品不时会出现封闭空间、密室、童谣等元素,富有本格推理的幻想趣味。日本推理小说界当时正值新本格方兴未艾,东野多少有受其影响,即使不若新本格作家那般浓厚,多少带有一些浪漫主义色彩。
然而到了一九九○年的《宿命》,他的风格为之一变,摆脱浪漫本格的审美观。他在该作相关的杂志访谈中提到:“发生杀人事件,出现诡计,凶手是意想不到的人……只存在如此意外性的作品已变得有所不足。即使被说‘不是推理小说’也好,我想避免写成那样的作品。”
从这点来看,《宿命》或可称为“后期东野”的创作原点。自该作以后,即使他还是会不时书写本格推理,却也会发表社会性、故事性强但谜团不显着,推理成份薄弱的作品,像是一九九一年《变身》、一九九二年《美丽的凶器》。
到了一九九三年的《同学》,尽管是作者自《放学后》以来睽违的校园推理,但他也这么说:“为避免落于俗套,我动用所有的想像力,但倒是没打算在诡计上作文章,而以写实为目标。坦白讲,我视这部作品为自己最大的转捩点。”(引用自散文集《大概是最后的招呼》)
这时的东野,或许已经怀着如本书主角所述“这个世界无法让我满足”、“离开心灵游乐场”的心情,向本格推理缓缓挥手道别。此后本格的比例锐减,之后的作品即使有着本格形式,也都像是如《名侦探的守则》或《谁杀了她》这种带有实验意味的特异之作。
一九九六年《守则》出版后,该年十月东野又发表本书《枷锁》,道尽他对本格推理的想法。对他而言,那是不得不离开的乐园,却又充满怀念,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回到那个世界。
也因此,即使作者在《守则》的结尾那般残酷地对待天下一,企图“逃离他的束缚”,到了《枷锁》仍化身为“我”,披着“名侦探天下一”的外皮回到乐园。他以这样的行动证明,自己并不想长久封印本格推理,更不会忘记它。
那么,对于“名侦探”呢?
名侦探的消灭与回归
对“前期东野”有认识的读者,想必会知道他对于“名侦探”是相当淡薄的。
除了本书的主角天下一,东野几乎不太写系列角色,每个人物都只存在于登场作品的世界。系列侦探就更不用说,若以本书发表的一九九六年作为分水岭往前看,只存在两个特例而已,就是《浪花少年侦探团》两部短篇集的女教师竹内忍,以及自《毕业——雪月花杀人游戏》登场,于《沉睡的森林》摇身一变成为刑警的加贺恭一郎。
先看看后者,加贺在之后的《谁杀了她》、《恶意》等作陆续出现,甚至在《新参者》奠定了“人情侦探”的形象,如今看来算是相当幸运。从《大概是最后的招呼》东野自身的叙述中,可以发现加贺这个角色,一开始并不是以“系列侦探”去塑造的,在《沉睡的森林》用上加贺的理由,竟只是个福至心灵的玩笑,而《恶意》之所以派他登场,也只是直觉认为这样比较好。加贺逐渐受到作者重视,进而开始经营,是东野创作后期的事了。
至于前者就更为遗憾。《浪花少年侦探团》只写了两部短篇集,且东野在第二部的后记中,直接讲明这个系列不会继续写,理由是“作者自己无法停留在这个世界”——想写的东西已经改变,这样的故事,自己不可能再轻松地写下去。于是竹内忍这个“名侦探”的未来,就此画上句点。
从这样的脉络来看,东野于一九九六年对“名侦探天下一”的处置,大有类似的宣示意味。“不需要名侦探。”藉由这句话,不仅告别了系列侦探,也告别了本格推理。
然而后来呢?正如同我们知道,东野对于本格推理的态度,是“若即若离”的,对于名侦探,他当然也没有完全放弃。
因为之后的一九九八年,又诞生了一个今日家喻户晓的系列侦探——汤川学。
回到游乐场?
历经一九九七年的空白,东野于一九九八年再度出版新作。年底他经历创作生涯的另一个转捩点,该年发表的《秘密》入围第一百二十届直木奖,他一跃成为畅销作家。之后几年的《白夜行》、《单恋》、《信》、《幻夜》也陆续入围,风格大多如同他在本书最后的宣言一般,是注重“现实性、现代感与社会性”的作品。
这时的东野已完全脱离浪漫主义,距离他“心灵的游乐场”越来越远。不过另一方面,“名侦探”的种子仍悄悄播下,在他的作品群萌发细小的芽。一九九八年《侦探伽利略》出版,塑造汤川学“科学侦探”的面貌,一九九九年《我杀了他》再度让加贺刑警登场,二○○○年出版《再一个谎言》与《预知梦》两作,前者试图赋予加贺“和制可伦坡”的形象(详见笔者撰写之《我杀了他》解说文),后者扩大汤川的调查版图,以科学知识为主体的诡计,逐渐转移至心理层面。从这两位侦探,可见到东野试图经营、丰富系列角色的雄心。
尽管这两人的系列作品并非浪漫本格,也经常不是以凶手、诡计为导向,但多少确立了“名侦探”在作者心目中的位置。本书《枷锁》他披着天下一的皮,回到“本格推理已被遗忘的城镇”,此种像是“名侦探回归”的宣言,毕竟不是说说而已。
如同麦克阿瑟与阿诺的名言:“我会再回来。”东野二○○五年发表的汤川系列第三部作品《嫌疑犯X的献身》将本格诡计与爱情的中心议题高度结合,成就他“最美的爱情形式”,尽管在网路掀起一番论战,但在他心目中是货真价实的本格推理。且破天荒地夺下该年度的直木奖,以本格推理而言可是极度罕见。
虽然围绕于《嫌疑犯X》的舞台与元素,究其根本还是写实主义,但作中汤川与角色展开的诡计论述,也富含本格推理的浪漫情怀。这时的东野,多少算是实现《枷锁》的期望,回到了乐园——而且是如此高成就的形式。
如今看来,一九九六年发表的本书,真可说是东野创作生涯在“本格推理”处理态度的一部预言。从《守则》结局那般像是与本格划清界线的姿态,到《枷锁》的感怀抒发,他让读者知道,他想采取的并非“诀别”而是“惜别”,后续的作品也大大印证了这个想法。
现今的东野,毫无疑问是写实派的作家,但也期望那朵淡蓝色的勿忘草,能不时触动他内心深处的玩乐之心,有朝一日,再度写下那个世界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