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郎浑身紧张,不敢正视评论家。

「嗯,」评论家停顿了一下,发出了呻吟,「最好不要有这种想法。」

克郎抬起头问:「为甚么?」

「唱歌像你这么好的人太多了,如果声音有特色就另当别论,但你并没有。」

评论家说得直截了当,他无言以对。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那他写的曲子怎么样?我觉得很不错。」在场的老板问。

「以外行人来说,的确很不错,」评论家用没有感情的声音回答,「但是,很遗憾,只是这种程度而已,让人联想到现有的乐曲,也就是说,感受不到新意。」

评论家直言不讳,克郎因为懊恼和丢脸感到浑身发热。

自己没有才华吗?想靠音乐餬口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吗?那天之后,他始终无法摆脱这些想法。

 

 

翌日中午过后,他走出公寓,只带了一个运动袋和西装袋。西装袋里装了向老板借的黑色西装。因为不知道甚么时候可以回东京,所以原本想带吉他回家,但担心父母又要数落自己,最后只能放弃,但他把口琴塞进了运动袋。

他在东京车站搭上列车。车厢内没甚么人,他独自占据了四人座的座位,脱下鞋子,把脚放在对面的座位上。

从东京车站要转车将近两个小时,才能回到老家所在的城镇。听说有人每天搭电车到东京上班,克郎完全无法想象这种生活。

克郎对老板说,祖母死了,老板立刻同意他回家奔丧。

「机会难得,回去和父母好好谈一谈日后的打算。」老板用训诫的语气对他说,克郎觉得老板在暗示他,差不多该放弃音乐这条路了。

他眺望着车窗外的田园风景,茫然地想,看来自己不适合走这条路。回家之后,父母绝对又要啰嗦了。到底要做梦到甚么时候,社会没这么好混,赶快清醒,回家继承家业,反正你现在也没在做甚么象样的工作──他不难想象父母要说甚么。

克郎轻轻摇着头。他想要甩开这些忧郁的事,打开运动包,从里面拿出随身听和耳机。去年上市的这台随身听是跨时代的商品,可以随时随地听音乐。

他按下播放键,闭上眼睛,旋律优美的电子音乐传入耳中。演奏的是黄色魔术大乐团,据说在洛杉机为「THE TUBE」乐团暖场时,赢得满堂喝采,所有观众都起立为他们鼓掌。

这种人才是有才华吧──虽然他努力不去想这类事,但悲观的想法还是浮上心头。

终于到了离家最近的车站。走出车站大楼,熟悉的景象立刻映入眼帘。连结干线道路的主要道路两旁有很多小店,都是专做附近老主顾生意的店。这是他休学后第一次返家,但镇上的气氛完全没有改变。克郎停下脚步,花店和蔬果店之间那家大约四公尺宽的商店铁卷门拉下一半,铁卷门上方的广告牌上写着「鱼松」两个字,旁边用小一号的字写着「鲜鱼、送货上门」。

起初是祖父开了这家鱼店。当初的店并不是开在这里,空间也更宽敞,但那家店在战争中烧毁了,战后在这里重新开业。

克郎从铁卷门下钻了进去,店内很暗。他定睛细看,发现冷藏柜里没有鱼。这个季节,鲜鱼无法保存超过一天,剩下的鱼应该都放进冷冻库了。墙上贴着「蒲烧鳗鱼上市」的纸。

熟悉的鱼腥味让他有一种怀念的感觉。克郎走进店内,里面是通向主屋的脱鞋处。主屋的拉门关着,但有光线从门缝泄了出来,里面也有动静。

他深呼吸后,说了声:「我回来了」。说完之后,觉得似乎应该说「午安」才对。

门立刻打开了,一身黑色洋装的荣美子站在那里。好久没见到她,她看起来像大人了。她低头看着克郎,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为甚么?我不是说了会想办法吗?」克郎脱下鞋子走进屋内,瞥了一眼狭小的室内,「只有妳在家吗?爸和妈呢?」

荣美子皱起眉头。

「早就去会场了,我照理说也该去帮忙,但我想你回来时,万一家里没人很伤脑筋,所以在这里等你。」

克郎耸了耸肩,「是喔。」

「哥哥,你该不会打算穿这身衣服去守灵夜吧?」

克郎身上穿着T恤和牛仔裤。

「当然不可能啊,妳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

「动作快点。」

「我知道。」

他拿着行李上了楼。二楼有两坪多和三坪大的和室,三坪大的那间是克郎读高中时住的房间。

打开拉门,闷了很久的空气迎面扑来。因为拉上了窗帘,房间内很暗,他打开了墙上的电灯开关,以前生活过的空间静静地出现在日光灯的白色灯光下。书桌上仍然装着旧型的削铅笔机,墙上的偶像海报也没有掉,书架上放着参考书和吉他教材。

克郎曾经听母亲说,他刚去东京那阵子,荣美子曾经提出要住这个房间。他回答说,没关系。当时,他已经打算走音乐这条路,无意再回老家。

但是,看到房间仍然保留着原来的样子,代表父母仍然期待他回老家。想到这里,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

他换上西装,和荣美子一起走出家门。虽然已经七月了,幸好气候还很凉爽。

祖母的守灵夜会场就在镇上的集会所。听说那里刚建好不久,走路大约十分钟左右。

一踏进住宅区,发现周围的景象和以前大不相同,不禁有点惊讶。听荣美子说,这里增加了不少新的居民,克郎忍不住想,原来这种地方也会渐渐发生改变。

「哥哥,到底怎么样?」荣美子走在路上时问。

克郎虽然知道她在问甚么,但故意装胡涂反问她:「甚么怎么样?」

「当然是问你对未来的打算啊,如果真的可以靠音乐走下去也不错,问题是你有自信吗?」

「当然有啊,如果没有,怎么可能坚持这么久。」他在回答时,感受到内心的不安。那是欺骗自我的感觉。

「我还是没有真实感,无法想象我们家的人有这方面的才华。虽然我去听过你唱歌,也觉得你很会唱,但是,这和能不能当职业歌手是不同层次的问题。」

克郎皱起眉头。

「妳根本是个大外行,却说得好像很有那么一回事,妳懂甚么啊?」

原以为荣美子会生气,没想到她很冷静。

「对啊,我本来就是大外行,对音乐界一无所知,所以才会问你,到底有甚么打算。既然你这么有自信,就展现一下更具体的规划啊。比方说,有甚么计划,之后要怎样一步一步前进,甚么时候可以靠音乐养活自己。正因为完全不了解这些状况,爸爸他们才会不安,我也一样啊。」

虽然妹妹说的完全正确,但克郎用鼻子「哼」了一声。

「如果凡事都可以这样按部就班,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人吃苦了。在本地的女子大学毕业,打算进入本地信用金库工作的人可能无法理解吧?」

他在暗指荣美子。她明年春天从大学毕业,早就已经找好了工作。原本以为这次她一定会发火,没想到她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很受不了的口吻问:「哥哥,你有没有想过爸妈老了以后该怎么办?」

克郎沉默不语。父母老了以后──这也是他不愿意去想的一件事。

「爸爸上月又因为心脏病老毛病发作昏倒了。」

克郎停下脚步,看着荣美子的脸,「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啊,」荣美子注视着他,「幸好没有太严重。奶奶病倒的时候发生这种事,真让人急坏了。」

「我完全不知道。」

「好像是爸爸叫妈妈不要告诉你。」

「是喔…」

父亲觉得不必联络自己这种不孝子吗?因为他无法反驳,所以只能沉默。

兄妹两人再度迈开步伐。走到集会所之前,荣美子没有再开口说话。

 

 

集会所感觉像是比较大的平房住家,穿着丧服的男男女女匆忙地走进走出。

母亲加奈子在接待处,和一个瘦瘦的男人说话。克郎缓缓走了过去。

加奈子发现了他,张大了嘴。他正想说:「我回来了」,但开口之前,看着母亲身旁的男人一眼,顿时说不出话。

那是父亲健夫。因为太瘦了,差一点没认出来。

健夫仔细打量克郎后,张开抿紧的嘴。

「你怎么回来了?谁通知你的?」父亲说话的语气很冷漠。

「荣美子告诉我的。」

「是喔,」健夫看了荣美子一眼后,把视线移回克郎身上,「你有空来这种地方吗?」

你不是说,在达到目标之前都不回来吗?克郎知道父亲省略了这句话。

「如果你叫我回东京,我可以现在就走。」

「克郎!」加奈子露出责备的表情。

健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现在很忙,别说这些烦人的事。」说完,他快步离开了。

克郎凝视着父亲背影,听到加奈子说:「太好了,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呢。」

荣美子似乎是在加奈子的指示下打电话给克郎。

「因为荣美子啰嗦了半天。不过,爸爸好像瘦了,听说他又昏倒了,没问题吗?」

听到克郎这么问,加奈子沮丧地垂下肩膀。

「虽然他自己还在逞强,但我觉得他的体力大不如前了,毕竟他已经六十多岁了。」

「有这么大岁数了…」

健夫在三十六岁后才和加奈子结婚。克郎小时候经常听他说,当时,他为了重建「鱼松」花了很多心思,根本没时间找老婆。

守灵夜在傍晚六点开始,将近六点时,亲戚都纷纷现身。健夫有很多兄弟姊妹,光是这些亲戚,就有二十个人左右。克郎已经有十年没有见到他们了。

比健夫小三岁的叔叔一脸怀念地向克郎伸出手。

「喔,克郎,你看起来很不错嘛。听说你还在东京,都在忙些甚么?」

「呃,就忙东忙西啊。」

他觉得无法明确回答的自己很窝囊。

「忙东忙西是忙甚么?该不会故意延毕,留在东京玩吧?」

克郎愣了一下。原来父母并没有告诉亲戚他已经休学的事。加奈子就在附近,不可能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但她看着其它的方向,并没有说甚么。

克郎感到屈辱。原来健夫和加奈子认为儿子走音乐这条路,是难以向别人启齿的事。

但是,自己也一样,因为自己也不敢说出口。他觉得不可以这样下去。

他舔了舔嘴唇,正视着叔叔的脸,「我休学了。」

「啊?」叔叔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不读了,早就向大学提出休学申请了。」他的眼角扫到加奈子浑身紧张,又接着说,「我打算走音乐这条路。」

「音乐?」叔叔的表情好像从来没听过这两个字。

守灵夜开始了,所以就没有继续聊下去。叔叔一脸不解的表情,正在和其它亲戚说话。可能在确认克郎说的话是真是假。

诵经之后,就是传统的守灵夜。克郎也上了香。祖母在遗像中露出亲切的笑容,克郎记得自己小时候,祖母很疼爱自己。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会支持自己。

守灵夜结束后,去了另一个房间。那里准备了寿司和啤酒。环视室内,发现在场的都是亲戚。或许因为去世的祖母年近九十岁,每个人脸上并没有太多悲伤的表情。因为亲戚之间好久没有聚在一起了,现场反而充满了祥和的气氛。

这时,突然有人大吼一声:「吵死了,别人家的事不用你们管。」克郎即使不用看,也听出是健夫的声音。

「这哪里是别人家的事,在搬来现在的地方之前,是死去的爸爸的家。我也曾经住在那里。」和父亲发生争执的,正是刚才那个叔叔。或许因为喝了酒的关系,两个人的脸都涨红了。

「爸爸建造的房子在战争中被烧掉了,我们目前住的地方是我造的,你没资格说东道西的。」

「你在说甚么啊,正因为有『鱼松』这块招牌,所以你才能在那里做生意,那块招牌是爸爸传给你的。这么重要的店,你怎么可以不和我们商量,说歇业就歇业呢?」

「谁说要歇业了,我还要继续做下去。」

「以你的身体状况,能够做到甚么时候?连装渔货的箱子都搬不动了,原本让独生子去东京读大学就有问题,开鲜鱼店根本不需要甚么学问。」

「你说甚么?你看不起鲜鱼店吗?」健夫站了起来。

眼看着他们快打起来了,周围的人慌忙开始劝架,健夫也坐了下来。

「…真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在想甚么?」虽然叔叔压低了嗓门,但在喝酒时,仍然嘀嘀咕咕,「居然会同意儿子休学去当歌手。」

「不用你管,你少啰嗦。」健夫立刻顶了回去。

眼看着又快吵起来了,几位姑姑立刻把叔叔带去离得较远的桌子。

虽然兄弟两个人不再吵架,但并没有化解尴尬的气氛。「我差不多该走了。」一位亲戚起身离开后,其它亲戚也都陆续离开了。

「你们也可以回家了。」健夫对加奈子和克郎说,「我会看着香火。」

「真的没问题吗?不要太勉强了。」加奈子担心地说。

「不要把我当病人。」健夫不悦地说。

克郎跟着加奈子和荣美子一起离开了集会所,走了几步后,停了下来。

「对不起,妳们先走吧。」他对母亲和妹妹说。

「怎么了?忘了拿东西吗?」加奈子问。

「不,不是…」他有点结巴。

「要和爸爸谈话吗?」荣美子问。

「嗯,」他点点头,「我想,稍微聊一下比较好。」

「是吗?好啊,妈妈,那我们走吧。」

但是,加奈子站在原地不动,低着头想了一下后,抬头看着克郎。

「你爸爸并没有生你的气,他觉得应该让你自由发展。」

「…是吗?」

「所以才会和叔叔吵架啊。」

「嗯…」

克郎也察觉了这一点。吵死了,别人家的事不用你们管──父亲对叔叔说的这句话,是他在对外宣示,自己认自独生子的自由发展。所以,克郎才打算听健夫说出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爸爸也希望你能够实现梦想,」加奈子说,「他觉得我们不能妨碍你,不能因为他生病的关系,迫使你放弃自己的梦想。你要和爸爸谈一谈当然没问题,但不要忘记这一点。」

「嗯,我知道。」

克郎目送她们离开后,转身走回集会所。

他在东京车站搭车时,完全没有想到眼前这种情况。他以为父母会数落自己,亲戚也会责备自己,没想到父母挺身成为自己的挡箭牌。他不由得想起三年前,父母离开自己公寓时的情景。在说服儿子失败之后,不知道他们如何转换自己的心情。

集会所的灯几乎都关了,只有最后方的窗户还亮着灯光。

克郎没有走去玄关,蹑手蹑脚地走向那个窗户。玻璃窗内侧有纸拉窗可以关起来,但如今打开了一条缝,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

那里不是刚才守灵夜的房间,而是放了棺材的葬礼会场。前方的祭坛上烧着香,健夫坐在一整排铁管椅的最前面。

克郎正纳闷父亲在干甚么,健夫站了起来,从放在旁边的皮包里拿出了甚么东西,好像用白布包了起来。

健夫走向棺材,缓缓打开白布。白布里的东西亮了一下。克郎立刻知道那是甚么。

是刀子,是一把旧刀。关于这把刀的故事,克郎已经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

那是祖父当年开「鱼松」时用的刀子。健夫决定继承家业时,祖父把这把刀传承给父亲。健夫年轻时,就是用这把刀练习。

健夫在棺材上摊开,把刀放在上面。他抬头看着遗像后,双手合什开始祈祷。

看到父亲的身影,克郎感到痛苦不已。因为他似乎可以猜到健夫在心里对祖母说甚么。

八成是在道歉,为从祖父手上继承的店将在自己手上结束营业道歉,为无法将代代相传的刀子交给儿子道歉。

克郎离开窗前。他没有走向玄关,而是离开了集会所。

 

 

克郎对健夫深感抱歉。这是他第一次由衷地感到抱歉,也觉得必须感谢父亲允许自己自由发展。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叔叔刚才也说了,父亲的身体似乎真的很差,所以,不知道这家鲜鱼店能够开到甚么时候。即使暂时由加奈子张罗,但还必须同时照顾健夫,有可能不得不突然歇业。

果真如此的话该怎么办?

明年春天,荣美子就要去上班了。因为是本地的信用金库,所以可以从家里通勤,但是,光凭她一个人的收入,难以养活父母两个人。

怎么办?自己要放弃音乐,继承「鱼松」吗?

这是现实的路线,但这么一来,多年的梦想怎么办?听母亲说,父亲也不希望克郎因为他的关系放弃梦想。

克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环视周围后,停下了脚步。

他觉得周围的环境很陌生。因为附近建了很多新房子的关系,所以不小心走错路了。

他快步在周围跑了起来,终于找到了熟悉的路。小时候经常玩耍的空地就在这附近。

那条路是缓和的上坡道。克郎缓缓走了起来,不一会儿,在右侧看到了一栋熟悉的房子。那是他经常买文具的杂货店。没错,又黑又旧的广告牌上写着「浪矢杂货店」几个字。

关于这家店,除了来买东西以外,还有其它的回忆。杂货店老板的老爷爷会为大家消烦解忧。当然,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烦恼,类似可不可以教我在运动会上赛跑得第一名的方法,怎样可以增加压岁钱的金额,但浪矢爷爷总是很认真地回答,还记得他回答增加压岁钱金额的方法是「修订一条必须把压岁钱放进透明红包袋的法律,这么一来,爱面子的大人就不好意思只包一点点压岁钱了」。

不知道那个爷爷是否还健在。克郎充满怀念地打量着那家店,生锈的铁卷门紧闭,二楼住家的部份也没有灯光。

他走到隔壁仓库旁。以前经常在仓库的墙上涂鸦,但浪矢爷爷并没有生气,只说既然要画,就画得好一点。

很遗憾,现在找不到墙上的涂鸦了。那时至今已经过了十多年,可能因为风化消失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店门的方向传来脚踏车煞车的声音。克郎躲在仓库后方探出头。一个年轻女子正从脚踏车上下来。

她停好脚踏车后,从斜背的皮包里拿出甚么东西,投进了「浪矢杂货店」铁卷门上的投递口。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克郎忍不住「呃」地叫了一声。

虽然他叫得并不大声,但因为四周一片寂静,所以听起来格外响亮。年轻女子害怕地看着克郎,随即慌忙想要骑上脚踏车。也许她以为克郎是变态。

「请等一下,妳搞错了,妳搞错了,我不是甚么可疑的人。」克郎挥着手冲了出去,「我并不是躲起来,只是在看这栋房子,觉得很怀念。」

年轻女子坐在脚踏车,正打算骑走,用充满警戒的眼神看着他。她的一头长发绑在脑后,虽然只化了淡妆,但五官很端正。年纪可能和克郎差不多,或是比他小几岁。不知道是否从事甚么运动,她在T恤袖子下露出的手臂很结实。

「你看到了吗?」她问。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克郎不知道她在问甚么,所以没有答腔。「你刚才没看到我在干甚么吗?」她又问了一次,语气中带着责备。

「我好像看到妳把信投进去…」

听到克郎的回答,她微微皱起眉头,咬着下唇,把脸转到一旁。然后,又再度转头看着他。

「拜托你,请你忘了刚才看到的事,也请你忘了我。」

「呃…」

「就这样。」说完,她打算骑走。

「等一下,请妳告诉我一件事。」克郎立刻冲了出去,挡在脚踏车前,「妳刚才投了信,该不会是有事要谘商?」

她微微收起下巴,抬眼看着他问:「你是谁?」

「很了解这家杂货店的人,小时候就找这里的爷爷谘商烦恼…」

「你叫甚么名字?」

克郎皱起眉头,「在问别人的名字之前,不是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吗?」

她坐在脚踏车上叹了一口气。

「我的名字不能告诉你,而且,我刚才投的不是谘商信,而是感谢信。」

「感谢信?」

「我在半年多前谘商了一件事,得到了宝贵的建议,解决了我的问题,所以我来表达感谢。」

「谘商?这家『浪矢杂货店』?那个爷爷还住在这里吗?」克郎轮流看着女人的脸和老旧的店铺。

她偏着头。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住在这里,去年我把谘商信投进去后,第二天在后门的牛奶箱里看到了回信…」

没错。只要在晚上把写了谘商问题的信投进铁卷门上的投递口,第二天早上,就会在牛奶箱里看到答复信。

「现在还可以谘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最后一次收到答复信后,很久都没有写回信,所以,他可能收不到我刚才投的那封感谢信,但我在写的时候,觉得即使他看不到也没关系。」

她似乎得到了很宝贵的建议。

「呃,」她开了口,「我可以走了吗?太晚回家,我家里人会担心。」

「喔…请便。」

克郎把路让开了,她用力踩着踏板。脚踏车移动起来,一下子加快了速度,不到十秒,就从克郎的视野中消失了。

他再度打量着「浪矢杂货店」,完全感受不到里面有任何动静。如果这栋房子会针对别人的谘商提出解答,可能有幽灵住在里面。

克郎用鼻子吐了一口气。哼,太荒谬了。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轻轻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回到家时,荣美子独自在客厅。她说睡不着,所以在睡前喝点酒。矮桌上放着一瓶威士忌和杯子。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大人了。母亲加奈子似乎已经先去睡了。

「你和爸爸谈过了吗?」荣美子问。

「不,我后来没有回去集会所,刚才去散步了一下。」

「散步?这么晚了,在哪里散步?」

「到处走走。对了,妳还记得『浪矢杂货店』吗?」

「浪矢?记得啊,就是那家开在很奇怪地方的店。」

「那里还有住人吗?」

「啊?」荣美子的声音带着问号,「应该没有住人,前不久歇业之后,就一直是空房子。」

「是喔,果然是这样。」

「怎么了?那家店怎么了?」

「不,没事。」

荣美子一脸狐疑地撇着嘴角。

「对了,你到底有甚么打算?真的要放弃『鱼松』吗?」

「妳别这么说嘛。」

「但事实就是这样啊,如果你不继承,这家店只能歇业。我是无所谓啦,但爸妈怎么办?你该不会连他们也放弃吧?」

「妳少烦我,我有在考虑啦。」

「考虑甚么?说来听听。」

「我不是叫妳少烦我吗?」

他冲上楼梯,连身上的西装也没脱,就倒在床上。很多想法在脑海中窜来窜去,但可能刚才喝了点酒的关系,完全无法理出头绪。

不一会儿,克郎缓缓站了起来。他坐在书桌前,打开抽屉,找到了报告纸,也刚好有原子笔。

他打开报告纸,写下「前略 浪矢杂货店收」几个字。

 

 

第二天的葬礼也很顺利,参加的成员几乎和昨天没有差别。亲戚很早就到了,但不知道是否因为昨晚曾经发生那件事,每个人来到克郎面前时,都有点不自在,叔叔没有过来。

除了亲戚以外,还有不少商店街和左邻右舍来参加,都是克郎从小就认识的人。

克郎也见到了他的老同学。因为对方穿了西装,所以一下子没认出来,但那个人绝对就是中学时的同班同学。他家开印章店,和「鱼松」在同一条商店街上。

克郎想起以前不知道听谁说过,那个同学的父亲在他小时候死了,他向祖父学了刻印章的技术,高中毕业后,就在店里帮忙。所以,他今天是代表印章店来参加葬礼。

老同学上完香,经过克郎他们面前时,恭敬地鞠了一躬。他的举止看起来比克郎年长好几岁。

葬礼结束后,就是出殡和火葬。之后,克郎一家人和亲戚回到集会所,做了头七的法事。最后,自健夫在所有亲戚面前致词,一切终于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