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死了,根本是小孩子的游戏。浩介立刻转身离开。
但是,下一剎那,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回到家里。贞幸去上班,当然不在家,纪美子也不在。
他走进自己房间,拿出报告纸。他不太擅长写文章,但花了三十分钟后,终于完成了以下的内容。
我爸蚂打算带着我跑路。
因为爸爸欠了很多钱,没办法还债,公司也快倒闭了。
他们打算在这个月底,带着我偷偷逃离这里。
他们叫我转学。
我很想阻止他们,听说讨债的人会追到天涯海角,想到一辈子都要逃,我就觉得很害怕。
我该怎么办?
保罗?伦农
他看了几遍之后,把报告纸折成四折,放进牛仔裤口袋,再度走出家门。
他沿着和刚才相同的路回到浪矢杂货店附近,在不远处观察了一阵子,发现店内没有客人,浪矢爷爷在里面看报纸。现在是大好机会。
浩介深呼吸后,走向杂货店。他刚才已经确认过投谘商内容的箱子,刚好放在爷爷不容易看到的位置。应该是浪矢爷爷特地这么安排的。
他看着爷爷,走进店内。爷爷仍然在看报纸。
浩介从口袋里拿出折成四折的报告纸,站在墙壁前,假装看着墙上的贴文。箱子就在前面。他的心脏激烈跳动,内心有点迟疑。这么做没问题吗?
这时,他听到小孩子的声音。好像有好几个人。惨了。如果那几个小孩子来店里,自己就没机会了。
他鼓起勇气,把纸投进了箱子,没想到发出「咚」的声音,浩介忍不住缩起身体。
这时,几个小孩吵吵嚷嚷地走了进来。一个看起来像是五年级的少年一开始就问:「爷爷,鬼太郎的铅笔盒呢?」
「我问了几家批发商,帮你找到了,是不是这个?」
少年立刻感动地惊叫:「太厉害了,就是这个,和我在杂志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爷爷,等等我,我现在就回去拿钱。」
「好啊,路上小心。」
浩介背对着他们,听着他们的对话,走出了杂货店。那个少年应该订了有「鬼太郎」插图的铅笔盒。
走去马路之前,浩介一度回头,发现杂货店老板的爷爷也正抬头看着他。两个人四目相接,他立刻快步离去。
走在路上时,他已经开始后悔。早知道不应该把那张纸投进去。刚才被那个爷爷看到自己的长相了,把纸投进去时发出了声音。等一下爷爷打开箱子,发现那张纸时,就会知道是自己投进去的。
但是,他在担心的同时,也有一种豁出去的心情,觉得这样也无所谓。那个爷爷会像平时一样,把「保罗?伦农」的信贴出来,只是不知道爷爷会怎么回答。重要的是,这个城镇的人都会看到那封信。
这个城镇有人打算跑路──大家都会讨论这个传闻吧?传闻散播后,搞不好会传入借钱给贞幸公司的人的耳朵。他们可能会怀疑是和久贞幸准备跑路,到时候,应该会采取甚么因应措施。
当然,最好是父母先听到这个传闻,取消原本的跑路计划。
这是浩介下的赌注。对国中二年级的他来说,这是一场最大的赌博。
第二天下午,浩介走出家门,直奔浪矢杂货店。幸好浪矢爷爷不在店里,可能去上厕所了。浩介觉得眼前正是大好时机,抬头看着墙壁,发现比昨天多了一张纸,但那不是他写的信。那张贴文上写了以下的内容。
致保罗?伦农:
我收到了你的烦恼。
回答放在我家的牛奶箱内,请去店铺后方取信。
*致各位:
牛奶箱中是浪矢杂货店写给保罗?伦农的信。
请其它人不要去碰那封信,擅自偷看或偷窃他人的信是犯罪行为,请各位自重。
浪矢杂货店
浩介手足无措,眼前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的信没有贴出来,原本他打算孤注一掷,没想到挥棒落空了。
但是,他很在意浪矢爷爷到底在回信中写了甚么内容,爷爷针对自己的信写了相关建议吗?
浩介走出店外,确认四下无人后,走进店旁一公尺宽的防火巷,一直走到底。来到杂货店的后门,发现那里有一个木制的老旧牛奶箱。
他战战兢兢地打开牛奶箱盖子,里面没有牛奶瓶,而是放了一封信。他拿出信后,看了信封表面,发现上面写着「保罗?伦农先生收」。
浩介握紧信封,沿着防火巷往回走。正打算走回马路上时,发现有人经过,他慌忙缩着头。确认周围没人后,才回到马路上,一路跑了起来。
他来到图书馆,但并没有进去,而是在图书馆前小公园的长椅上,再度打量着信封。信封用胶水黏住了,可能为了预防第三者偷看。浩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
信封内放了好几张信纸,浩介用来写信的报告纸也放在里面。他打开信纸,看到上面用黑色钢笔写了满满的字。
致保罗?伦农:
看到你的信了。老实说,我吓了一跳。因为附近的小孩子调侃我这家店叫 Nayami (烦恼)杂货店,所以我开了烦恼谘商室,其实只是和小孩子之间的游戏,和那些孩子之间的拌嘴而已,但你的信中写了真正的烦恼,而且这个烦恼很紧迫。看信的时候,我在想,你是不是搞错了,听信了浪矢杂货店可以解决所有烦恼的传闻,所以才会写这么严肃的内容。果真如此的话,我认为必须将信退还给你,因为你应该找其它更合适的人讨论这件事。所以,我随信附上了你写给我的信。
但是,如果我甚么都不回答,似乎很不负责任。即使是你误会了,也曾经想要找浪矢爷爷讨论这件事,所以,我觉得自己也应该回信一下。
于是,我开始思考,你到底该怎么办,用血液循环渐渐变差的脑袋拚命思考。
最好的方法,就是请你的父母放弃跑路的念头。我认识几个跑路的人,虽然不知道他们目前的下落,但我猜想他们过得并不幸福。正如你所说的,即使可以暂时比较轻松,债权人都会一直追他们。
但是,你可能无法说服你的父母,你的父母也是在了解所有这些情况的基础上做出了决定。正因为他们的想法不可能改变,所以你才会这么烦恼。
我想问一个问题,你对父母有甚么看法?你喜欢他们吗?讨厌他们吗?信任他们吗?还是说,你已经无法再相信他们?
你在信中问的不是你的家人该怎么办,而是你自己该怎么办,所以,我想要了解一下你和父母之间的关系。
我在这封信的最初已经提到,这是浪矢杂货店第一次收到严肃的烦恼,所以,还无法回答得很好。你感到失望,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如果你想继续和我讨论,可不可以请你先坦诚地回答我的问题?当你告诉我之后,下次我一定会回答得更具体。
下次不必再把信投进谘商箱,本店晚上八点之后会拉下铁卷门,你可以在铁卷门拉下之后,把信投入邮件投递口。我会尽可能在第二天一早把回信放在牛奶箱里,你可以在开店前或是打烊后来取信。我每天八点半开店。
很抱歉,我的回答很不明确,但这是我拚命思考后的结果,请见谅。
浪矢杂货店
看完信,浩介陷入了沉思。为了充分咀嚼信中的内容,他又重新看了一遍。
首先,他终于了解浪矢爷爷为甚么没有把这封信贴出来的原因了。其实只要仔细想一下就知道,浪矢爷爷之前收到的都是一些开玩笑的烦恼,因为觉得很好玩,所以才贴出来给大家看,但遇到像这种严肃的谘商时,当然不可能轻易贴出来昭告大众。
而且,浪矢爷爷并没有拒绝严肃的烦恼,而是努力用严肃的态度响应。这件事让浩介感到很高兴,想到有人了解自己目前的境遇,就觉得心情稍微轻松了,也很庆幸自己写了那封信。
但是,浪矢爷爷并没有明确回答自己的问题,信中说,要先回答他提出的问题,他才能针对问题做出回答。
那天晚上,浩介再度在自己房间内,摊开报告纸,准备回答浪矢爷爷的问题。
你对你的父母有甚么看法──
浩介偏着头思考。有甚么看法?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上了中学后,他经常觉得父母很烦,因为他不喜欢被父母干涉,也不希望被当成小孩子,但并没有讨厌他们。
可是,因为这次跑路的事,他的确对父母感到失望,如果要问他现在喜欢还是讨厌父母,他只能回答说,很讨厌他们现在的样子,也失去了对他们的信任,所以才会感到不安,不知道按他们的方式去做是否可行。
想了半天,只想到这个答案,他只好如实写了下来。写完之后,把报告纸折好,放进口袋,走出了家门。纪美子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同学家。可能她满脑子都在想跑路的事,所以并没有多问。贞幸还没有回家。
因为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浪矢杂货店已经拉下了铁卷门。浩介把折成四折的报告纸投进投递口,立刻转身逃走了。
第二天早上,他七点多就起床了。其实,他几乎一整晚都没睡。
父母都还在睡觉,浩介偷偷溜出家门。
浪矢杂货店的铁卷门拉着,他迅速观察周围,确认四下无人后,走进了防火巷。
他轻轻打开牛奶箱,和昨天一样,里面有一封信。他确认信封上的文字后,马上离开了。
他等不及到图书馆才拆信,看到有一辆小货车停在路旁,立刻站在小货车旁看信。
致保罗?伦农:
我非常了解你的心情。
在目前的情况下,你的确很难对父母产生信任,会讨厌他们也很正常。
但是,我无法对你说,「干脆抛弃这种父母,走向你认为正确的路」。
在家人的问题上,我认为除非某个家人去追求更好的发展,否则,全家人应该尽可能团结在一起。如果因为讨厌或是无法信赖等原因各奔东西,就不是真正的家人。
你在信中提到「很讨厌父母现在的样子」,我对「现在的样子」这几个字抱着希望,也就是说,你以前曾经喜欢父母,今后的发展也可能让你对父母改观。
既然这样,你只有一条路。
跑路不是正确的行为,如果可以,很希望你的父母能够改变心意,但如果无法改变,我认为你应该跟着父母走。
我相信你的父母有他们的考虑,他们应该知道,即使逃走,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可能只是暂时躲起来,日后在适当的时机逐渐解决问题。
也许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也许会经历很多苦难,但是,正因为这样,一家人更必须在一起。虽然你父亲在你面前可能没说甚么,相信他也作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家人,你和你母亲必须支持你父亲。
最不幸的是一家人因为跑路这件事而丧失了向心力,那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虽然跑路绝对不是正确的选择,但只要全家人在一条船上,就有可能一起回到正轨上。
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年纪,但从你写的文章判断,应该是中学生或高中生,总有一天,需要由你来支持你的父母。期待你努力钻研学业,为迎接那一天的到来做好准备。
相信我,即使现在再怎么痛苦,明天一定会比今天更美好。
浪矢杂货店
4
暑假还剩下不到一周时,浩介接到了那个喜欢披头四的同学打来的电话,他以前曾经告诉浩介关于披头四来日本公演时的内幕消息。同学在电话中问,可不可以去浩介家,似乎打算像往常一样,好好鉴赏披头四的音乐。虽然他是披头四的歌迷,却没有一张唱片。因为他家没有唱机,所以,想听披头四的歌时,就会来浩介家。
「不好意思,这一阵子恐怕不行。因为家里在装修,没办法用唱机。」在父亲把他的音响卖掉时,他就想好了说词,所以当朋友提起时,他不加思索地回答。
「原来是这样,」那个同学语带失望地说,「我现在想好好听一下披头四,而且要听高质量的音质。」
「发生甚么事了吗?」
浩介问。
「嗯,」对方简短地应了一声,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去看了电影,不是今天上演吗?」
浩介轻轻「啊」了一声,立刻知道同学说的是《Let it be》。
「好看吗?」浩介问。
「嗯…该怎么说,了解很多事。」
「了解很多事?甚么事?」
「很多事啊,比方说,他们为甚么会解散之类的。」
「电影中有提到解散的理由吗?」
「不,不是这样。在拍那部电影时,还没有提到这件事,但可以隐约感觉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虽然我说不清楚…我想你看了就知道了。」
「是喔。」
他们没有聊得很投入,就挂上了电话。浩介回到自己房间,打量着每一张披头四唱片的封套。除了从堂哥那里接收的以外,再加上自己买的,总共超过五十张。
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割舍这些唱片,一定要带去新家。虽然父母叫他尽可能少带行李,但他绝对不会在这些唱片的问题上让步。
他决定不去多想跑路的事。即使自己反对,父母也不可能改变计划,他也不可能一个人留下来。所以,只能相信浪矢爷爷说的话,父母有他们的考虑,日后会解决这个问题。
话说回来,刚才那个同学为甚么会说这种话,看了《Let it be》之后,到底能够了解甚么?
那天晚餐时,贞幸第一次说明了跑路的具体计划,他打算在八月三十一日深夜十二点出发。
「三十一日是星期一,那天我会去上班。我已经对公司的人说,从九月一日开始请假一周,所以,即使我第二天不去上班,别人也不会起疑。但是,到了下一周,很多地方都会打电话来问请款的事,就会知道我们已经逃走了,我们必须在新的住处等待风头过去。不用担心,我准备了现金,足够我们三个人生活一、两年,然后再来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贞幸说话的语气充满自信。
「学校呢?我要转去哪一所中学?」
浩介问,贞幸立刻愁眉不展。
「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有考虑,但现在不能立刻解决,所以,你要先自学一阵子。」
「自学?不能去学校吗?」
「我没这么说,只是没办法马上去学校,但是,不用担心,中学是义务教育,一定会让你去读,所以你不必胡思乱想。我会联络你的班导师,说因为我工作的关系,全家人要一起出国一周,等回来之后再去学校。」
贞幸一脸不悦,冷冷地说。
那高中怎么办──浩介很想这么问,但没有问出口。因为他可以猜到父亲的回答,八成会说,我都想好了,你不必担心。
跟他们走真的没问题吗?内心的不安再度抬头。虽然明知道没有其它的选择,但还是无法下决心。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很快就到了八月三十日。晚上的时候,当浩介在确认行李时,门突然打开了。他惊讶地抬起头,发现贞幸站在门口。
「现在方便吗?」
「方便啊…」
贞幸走进屋,盘腿坐在浩介身旁,「东西都整理好了吗?」
「差不多了,我想还是把教科书都带着比较好。」
「对,教科书要带。」
「还有,这些一定要带。」浩介把旁边的纸箱拉过来,里面都是披头四的唱片。
贞幸探头看着箱子,微微皱起眉头,「有那么多吗?」
「我已经尽可能减少其它东西了,所以,这些一定要带。」浩介加强了语气。
贞幸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环视室内后,将视线移回浩介身上。
「你对爸爸有甚么看法?」他突然问道。
「甚么看法?」
「你对目前的状况是不是很生气?是不是觉得爸爸很没出息?」
「不是说没出息…」浩介吞吞吐吐了一下说,「因为我不知道你在想甚么,老实说,我很不安。」
「嗯,」贞幸点点头,「我想也是。」
贞幸缓缓眨着眼睛说:
「别担心,虽然我现在没办法明确告诉你时间表,但一定会恢复之前的生活,我可以向你保证。」
「真的吗?」
「真的。对我来说,家人最重要。为了保护家人,我可以做任何事,也可以奉献自己的生命。所以──」贞幸凝视着浩介的双眼,「所以才要跑路。」
浩介觉得那是父亲的真心话。他第一次听到这些话,所以,才能够打动他。
「我知道了。」他回答。
「好!」贞幸说着,拍着大腿站了起来,「你明天白天有甚么打算?现在还是暑假,有没有想要见的朋友?」
浩介摇摇头,「这种事不重要。」反正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但他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但是,」他说,「我可以去东京吗?」
「东京?去东京干甚么?」
「去看电影,我想看一部电影,在有乐町的昴剧院上映。」
「非要明天不可吗?」
「因为我不知道我们去的地方,电影院有没有演这部片子。」
贞幸吐出下唇,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我可以去吧?」
「好,但傍晚记得回来。」
「我知道。」
贞幸向他道晚安后,走出了房间。
浩介探头看着纸箱,拿出一张黑胶唱片。那是他今年买的《Let it be》,披头四乐团四个人的照片组成一个长方形。
今晚睡觉前只想电影的事,他告诉自己。
5
第二天,浩介吃完早餐就出门了。纪美子面有难色地说:「没必要选在今天去看电影吧。」但贞幸说服了她。
浩介曾经和同学一起去过东京,但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去东京。
来到东京车站后,他换了山手线,在有乐町站下了车。他查了车站的地图,发现电影院就在附近。
由于是暑假的最后一天,电影院前人满为患。浩介排队买了电影票。他看报纸确认了上映时间,距离下一场开演还有三十分钟,于是,他决定利用难得的机会在附近走一走。虽然他来过东京,但第一次来有乐町和银座。
走了几分钟后,浩介感到愕然不已。
原来这个城市这么巨大!光是有乐町周围就有这么多人,这么多高楼,就令他惊讶不已,没想到银座更大,林立的店铺都布置得很豪华,热闹不已,好像在举办甚么特别的活动,街上的行人每个人都很有气质,看起来都很富有。普通的城市有一个这种地方就很不错了,可以称之为闹区,但东京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地方都这么热闹,好像到处在举行嘉年华会。
不一会儿,浩介发现很多地方都贴了万博的标志,才想起大阪正在举行万国博览会,日本举国上下都在为这件事欢欣鼓舞。
浩介觉得自己就像河中的小鱼不小心游到了入海口,原来世界上还有这种地方,有人在这种地方歌颂自己的人生。但自己和这个世界无缘,自己只能生活在黑暗的小溪,而且,明天之后,就要潜入不会被人发现的河底。
他低着头离开了。因为,他觉得这个地方不属于自己。
回到电影院,发现时间刚好。他出示了电影票,走进了电影院,找到了座位。电影院内并没有很拥挤,很多人都是独自来看电影。
电影很快就开演了,第一个镜头就是「THE BEATLES」几个字的特写。
浩介感到心跳加速。可以看到披头四的演出,光是想到这件事,体温就上升了。
但是,随着电影的播放,他激动的心情也渐渐消沉起来。
《Let it be》是由彩排和现场演唱影像组合而成的纪录电影,但在拍摄时,似乎并不是为了剪辑成这部电影,相反地,乐团成员对拍电影这件事本身表现得很消极,感觉是因为很多复杂的因素,他们在无奈之下同意拍摄的。
在意兴阑珊的彩排空档,穿插了乐团成员的交谈,这些谈话也显得意兴阑珊,而且有点莫名其妙。虽然浩介的目光拚命追着字幕,却完全感受不到这四名乐团成员的真心想法。
从影像中,可以感受到某些东西。
他们的心已经不在一起了。
虽然他们没有争执,也没有拒绝演奏,四个人都做着眼前该做的事,但是,他们心里都很清楚,眼前所做的事不可能创造出任何东西。
最后,披头四的四名成员来到苹果唱片公司的屋顶露台上。屋顶露台上放着乐器和音响设备,工作人员也都到齐了。由于是冬天,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冷,约翰?伦农穿着毛皮上衣。
他们开始浓奏〈Get back〉。
观众很快就发现,这场现场演唱会并没有正式提出申请。由于大楼的屋顶上传来巨大的音响和披头四的歌声,周围立刻陷入一片骚动,警察也赶到了。
接着,他们又演奏了〈Don't let me down〉、〈I've got a feeling〉。但是,从他们的演奏中感受不到热情,这是披头四最后一场现场演唱会,他们之中却没有任何人陷入感伤。
然后,电影就结束了。电影院内的灯光亮起后,浩介仍然坐在座位上发呆。他没有力气站起来,胃好像吞了铅块似地格外沉重。
这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想。这部电影完全颠覆了他原本的期待。四名成员之间没有认真讨论过甚么事,谈话也总是鸡同鸭讲,从他们的嘴里吐出的只有不满、挖苦和冷笑。
听说只要看了这部电影,就可以了解披头四解散的原因,但浩介实际看了之后,还是无法了解。因为银幕上出现的是已经实质解散的披头四,浩介很想知道,他们为甚么会变成这样?
话说回来,分手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在回家的电车上,浩介改变了想法。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不是因为某些具体的原因而断绝。不,即使表面上有种原因,其实是因为彼此的心已经不在一起,事后才牵强附会地找这些借口。因为,如果彼此的心没有分开,当发生可能会导致彼此关系断绝的事态时,某一方就会主动修复。之所以没有人主动修复,就是因为彼此的心已经不在一起了。那四个人无意拯救披头四,就好像眼看着船要沉了,仍然在一旁袖手旁观。
浩介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自己珍惜的东西遭到摧毁了。于是,他下定了决心。
一到车站,他就走进公用电话亭,准备打电话给同学。就是上周说,已经去看了《Let it be》的那个同学。
那个同学刚好在家,当他接起电话时,浩介问他,要不要买唱片?
「唱片?谁的唱片?」
「当然是披头四的,你之前不是说,以后也想买齐他们的唱片吗?」
「是说过啦…哪一张唱片?」
「全部。你要不要买我所有的唱片?」
「啊?全部…?」
「一万圆怎么样?如果你想搜集齐全,一万圆绝对不可能买到。」
「我知道,但这么突然,我没办法马上做决定,因为我家也没有唱机。」
「好,那我去问别人。」浩介打算挂电话,听到电话中传来同学慌张的声音。
「等一下,让我想一下,我明天回复你。这样可以吧?」
浩介把电话放在耳边,摇了摇头,「明天不行。」
「为甚么?」
「没为甚么。因为没时间,如果你现在不马上买,我要挂电话了。」
「等一下,稍微等我一下下。五分钟,只要等我五分钟。」
浩介叹了一口气,「好,那五分钟后,我再打电话给你。」
他挂上电话,走出电话亭。抬头仰望天空,太阳渐渐西斜。
浩介也说不清为甚么突然想卖掉唱片,只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听披头四,或者说,他内心产生了一个季节已经结束的感觉。
五分钟后,浩介走进电话亭,打电话给同学。
「我买。」同学说,他的语气中带着兴奋,「我和父母商量后,他们愿意帮我出钱,但要我自己存钱买唱机。我等一下去你家拿,可以吗?」
「好,我等你。」
交易成立。那些唱片都要脱手。光是想到这件事,心就好像被揪紧了,但浩介轻轻摇着头,这种事没甚么大不了。
回到家后,他把纸箱里的唱片装进两个纸袋,方便同学拿回家。他看着每一张唱片的封套,每张唱片都充满了回忆。
当他拿起《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比伯军曹寂寞芳心俱乐部)的黑胶唱片时,他停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