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吾又恢复了青春。吾可以重新来过了。
从美发店出来,吾心中一动,迈步走向家的方向。沿着商业街信步闲逛,吾心想,现在谁也看不出吾就是那个寒酸老头了吧。不知不觉吾已来到书店前,朝里一瞥,看到井上千春正在搬书,似乎没有注意到吾。
吾赶忙离开书店,回到了医院。吾这个样子不能接近她。
花田护士正在病房里替吾换床单。看到吾的发型,她称赞很好看,但只说了这一句,就逃一般地要走。吾忙说“等一下!”伸手抓住她的右手。
那一瞬间,吾心里掠过一丝无可形容的不快。吾不知她发觉了没有,她只是温柔地挣开吾的手,默默地走出病房。
刚才抓住她的手时,吾感到这是中年女人的手。之前吾还觉得她很年轻,今天却对她的皮肤有了不满。想起她先前对吾说过的话,难道就是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吾觉得应该不可能有这种想法,却又无法否定,忍不住大生自己的气。

四月二十五日
吾是最差劲的男人。和花田护士相爱不过一个星期,吾就清楚地意识到对她的爱已迅速冷却。今天她和新岛大夫一起过来时,吾一直很在意她脸上的细纹和手上松弛的皮肤。印象中她应该更年轻一些啊!一股焦虑让吾胸口发闷。
不得不承认,吾对花田护士的感情已经淡漠,对另一个人的思念却愈来愈强烈。不用说,那个人就是井上千春。昨天只是瞟了一眼,她的影子就已刻在吾心里,再也忘不掉了。
吾想见她,想得迫不及待。吾想听到她的声音,想和她说话,想看到她的微笑。
站在镜前端详自己现在的模样,吾看起来到底像多少岁呢?二十六七岁?还是三十三四岁?不管怎样,她都应该认不出吾就是那个秃头老爷爷了。这样,吾就有可能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接近她。
吾打算等再年轻一些就去见井上千春。这个想法让吾兴高采烈,没完没了地幻想该怎样接近她,对她说什么。
还是忘了花田护士吧。吾知道自己很卑劣,但这也无可奈何。

四月二十八日
现在的衣服太老气了,吾决定买几件新衣服。但吾不知时下的年轻人都在哪儿买衣服,爱买什么式样,迷茫良久,最后还得找花田护士求助。她拿来一本刊载了很多年轻男性服饰的杂志(好像叫什么时尚杂志),问吾喜欢什么样的。吾说吾不懂,她就帮吾挑了几件适合的,打电话向杂志上的服装店直接订购。
吾向她道谢,说她是吾的恩人。她只是摇摇头,要吾不用把她放在心上。
然后她又建议吾,今后最好不要再自称“吾”,而是改用“我”。吾说吾从没用过这个词,她说,这个自称跟吾的外表比较配。
到了晚上,我边看电视剧边独自练习。乍一改口,总觉得怪别扭的,但要和井上千春聊天,非得先练顺溜了不可。
最近那话儿老是自己站起来。躺在被窝里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伸手握住。我问新岛大夫,可不可以一天只拍摄两个小时。想到二十四小时都在摄像机监视之下,我心理就很不踏实。
大夫回答会考虑的。

四月三十日
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永远忘不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我穿着新衣服上了街,目的地只有一个——千春所在的书店。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迈进店里,她正坐在收银台前。我从书架上抽出以前她推荐给我的红皮字典,趁没客人时过去结账。她当然认不出我,径直接过我递出的书。
“这本字典好像很好用,有人对我说,你曾经向他推荐过。”
听我这样一说,她显得很意外,仔细打量着我。从表情可以看出,她想起了什么。
“你是那位老爷爷的……”她问。
“孙子。听说你很照顾爷爷。”
千春嫣然一笑,旋又仔细盯着我看,说我和爷爷长得很像。
“因为有血缘关系啊。”我说。
她问我爷爷的情况怎么样,现在还在住院吗,我回答恐怕还要住一阵子。
然后我大胆开口,问她什么时候下班。她说,书店营业到晚上九点,但她五点就下班。
“等你下了班,一起去喝杯茶吧?”说完,我的心怦怦急跳。
千春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我事先已物色好车站前的一家咖啡厅,这时赶紧约她在那里见面。
在咖啡厅等待时,我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她会不来。但千春在五点十分左右出现了,一身蓝衣,看起来十分可爱。我只见过她在书店穿制服的样子,一瞬间差点以为认错了人。
我和她聊的都是最近看过的书,这时我唯一能找到的话题。对流行时尚和新闻热点等我也并非全然不知,但没把握能同年轻人聊得不露破绽。幸好我说的话她似乎并不觉得无聊。因为在书店工作,她似乎也很爱看书,特别是看了很多外国书,让我打心里佩服。
我们在咖啡厅里聊了两个小时。她对我说,很久没这么畅谈过书本了。听起来不像是客套,我不由得放了心。
最后她问起我的职业,我想了想,回答在配件工厂做铸模加工。她问我那是做什么的,我便介绍了一番压铸工艺。我也有二十年没跟人聊过这个话题了。
临别时,我问她以后还能否再见面,她笑着点了点头。那真是天使般的微笑。

五月一日
今天又去了书店,和千春约好五点见面。如果她讨厌我,应该会回绝,既然答应了,说明至少不讨厌我。
问起她的家世,她说家里有父母和妹妹,但现在她离开老家独自生活,白天在书店上班,晚上去上专科学校,将来想成为作家。
她对我的遣词用句提了意见,说年轻人很少说话像我这么拘谨。
“这么一来,我就觉得我的措辞也要客客气气的,感觉有点紧张。”她说。言下之意,我说话应该随性一些。
回来后我看着电视仔细研究说话方式,可改起来挺难。

五月三日
今天千春休假,我们一起去看电影。这是昨天见面时约好的。加上今天,我们已经连续四天见面了。
最近的电影简直了不得。虽只是特技做出的效果,还是看得我不断失声尖叫。电影结束后,她笑着说:“你一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沉稳,今天却像个小孩子似的。”
然后她又加了一句:“怎么觉得你长相也愈发年轻了,看起来好像比我还小。”
听她这样说,我不禁吃了一惊。今天早上我就注意到了,虽然我对她说自己二十五岁,但看起来只有二十岁,这么说来,莫非我还在不断年轻?如果再年轻下去,我就无法去见她了。真担心!
看完电影,我们一起去用餐。那家餐厅我以前和花田护士去过,服务生看到我,似乎有点以后,但应该不可能发现吧。

五月九日
新岛大夫提醒我,最近外出次数太多了。确实,这几天我频繁往外跑,说白了,几乎每天都去和千春见面。
因为我总是很想见到她。每次刚分手,马上又盼着再会。我恨不得一秒钟都不离开她。
新岛大夫似乎觉察到我在与谁约会。他忠告我说:
“你要尽可能地克制自己,避免和别人建立太深的感情。这是为你好。我想你心里应该有数,虽然你现在恢复了青春,但究竟能维持多久,谁也不知道。”
我很不舒服。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正因如此,我才要抓紧时间与千春见面啊!
现在我的年轻化进程似乎已经停止,我停留在二十二三岁,和千春年龄差不多。不管怎样,总算松了口气,但是否真的可以放心,我心里也没底。

五月十三日
这篇日记本该昨天写的。可昨晚实在没心情。
昨天我第一次和千春的朋友见了面。共两男三女。在小酒吧里。千春介绍说,他们都在朝着作家的目标奋斗。
千春的朋友们讨论的话题很难懂。我插不上嘴。最近虽然读了很多书,文学理论方面的还是啃不下去,只能在一旁喝着啤酒,默默洗耳恭听。
聊了一会儿,话题不知怎的扯到了二战上,那些事,我不愿回忆也不想听,可他们的议论却硬往我耳朵里灌。
“根本没有哪个老人觉得自己做了坏事,”一个男的说,“那些老头子都以当过兵打过仗为荣,可你一提到慰安妇的事,他们就假装听不见。”
“对于战争给邻国带来的苦难,他们嘴上说反省、反省,其实只是讲得好听罢了。”
“最好的证据就是,那些家伙一旦当上大臣,就会得意忘形地爆出真正的想法,三天两头发表不负责任的言论。”
“太愚蠢了。”
“脑子有毛病吧,才会跟美国这种超级大国开战。”
“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人认真反省。”
“还说什么‘战争就是青春’咧。”
听着听着,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真想把耳朵塞住。回过神时,我已霍然站起。他们以为我有什么事,茫然地抬头望了过来。我朝着他们怒吼:
“你们懂什么!你们有什么资格将这种话!那时候大家可是拼了命去打仗的!”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把气氛全搅了。但我并不后悔,要我忍住不吭声是办不到的。
我一个人离开了小酒吧。过了片刻,千春追上来向我道歉。
“他们是酒喝多了,才会这样信口乱说。我也忘了你和爷爷感情很深,没有制止他们,对不起。”
看来她以为我是替爷爷打抱不平而发火。
我抬头望向天空。乌云密布的天空看不到一颗星星。
“阴沉沉的天气最可怕了,”我说,“根本看不到B29轰炸机的踪影。只听到灰色天边传来引擎的低低轰鸣,声音愈来愈近,接着响起‘铿’的金属声响,很快又是‘咚’的一声,等炸弹炸下来了,才知道挨炸的是什么地方。刚才他们说得没错,那场战争一点胜算都没有,可又有什么法子?”
“是你爷爷跟你说的吗?”
千春问。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回到医院,我去洗了把脸,发现眼睛下方出现了细纹。

五月十七日
现在来写写这两三天发生的事。事情很多,但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写下来。新岛大夫保证过不会看我的日记,但现在我已经无法相信他。作为研究者,他怎么可能不想看这份日记呢?尽管如此,我终究还是提笔继续写下去,因为我想以某种形式记录下我的第二次人生。这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我自己。
让我先从结论写起。毫无疑问我已经开始衰老,并且速度非常快。就像我数十年前经历过的那样,衰老首先从头发开始。粗硬的头发减少了,纤细脆弱的头发不断增加。现在还不太明显,但早晚都会从额头一路秃上去。
脸上的皮肤也逐渐丧失弹性,眼皮松弛,眼角的皱纹日深一日,怎么看都不像是二十三四岁的样子。
前天我回了一趟公寓,想把家里打扫一下。我知道以后和千春见面的机会不多了,哪怕一次也好,我想邀她到家里拥抱她,也算是青春的回忆。
那栋公寓没有任何变化,锈迹斑斑的楼梯扶手,多处开裂的墙壁,一切都是老样子。
我的房间也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却仿佛已是遥远的往昔。看到丢在一边的秋裤,我想起曾经穿过这种东西;闻到房间里熏染的老人特有的体臭,我想起这是我的气味。虽然都是不愉快的回忆,此时重新接触,却令我涌起怀念之情。
我再次确认,迟早我会再回到这里。我终将变回当初那个孤独的老人,弯腰驼背,皮肤上满是老年斑,手脚枯瘦衰弱,每到寒冷的早上膝盖就会发麻。
最终我没有打扫就离开了。出门时,正遇到邻居冈本。他推着婴儿车蹒跚地走着,看了看我,却丝毫没有反应。我想这并不是因为我年轻得令他认不出来,在他的眼睛里,似乎只看得到某个遥远地方的景色。望着他瘦弱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
昨天我去向千春告别。为了不让她看出我的衰老,我跟她约在咖啡厅幽暗的角落。当我告诉她,我必须去远方工作时,她显得很悲伤。
“你还会回来吗?”
“会吧。”我回答,接着又说,“也许我爷爷会代替我去看你。”
“他出院了?”
“应该快乐。到时候,你会很亲切地对待他吗?”
“当然。”她说
回到医院,花田护士正在病房里等着我。窗边摆了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朵白蔷薇。看到我回来,她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紧紧地抱住我。我在她怀里失声痛哭。

五月二十日
我请求新岛大夫让我回家。新岛大夫面露难色,多亏花田护士帮我说情。
我极力避免照到镜子,或站到玻璃窗前。眼看着自己一天天衰老,让人情何以堪。
然而衰老依然以各种方式提醒着我。我的体力、耐力和心肺功能都显著下降。为延缓老化,我尝试进行体能锻炼,但就像用铁通从即将沉没的船里舀水,一切都是徒劳。最后我放弃了。
我不想变老,我想停留在现在。神啊,帮帮我吧!

五月二十二日
今天花田护士来看我,我对她说:“你看我现在衰老的程度,刚好和我们约会的时候差不多。”她一下子哭了。真不想看她哭,想哭的是我才对吧!可是我如今这个样子,已经不适合像年轻人那样哭哭啼啼了。我只能强忍泪水。
视力障碍也出现了,是老花眼。

五月二十三日
只不过在屋里走动走动,却老是绊倒东西,看来运动神经也在退化。看电视的时候,声音也小得听不到。

五月二十四日
花田护士来看我,但我没让她进屋。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模样。只看手臂上的皮肤,我就知道皱纹已经逐渐爬满全身。
现在我害怕睡觉。想到一觉醒来,自己不知又将变成什么样,我就怕得要命。

五月二十五日
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变成妖怪,只是恢复原本的模样罢了。这两个月来,大夫让我做了一场美梦,这已经足够了。以后不要再自称“我”了,那都是假的。是“俺”、“俺”!

五月二十七日
俺还是害怕。到底在怕什么,俺也不太明白,可就是害怕。

五月二十八日
俺不知道俺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好像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貌,又好像还没有。但不管怎样,俺都会不断衰老,然后在不久的将来死去。
不!俺不想死!俺不想死!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都到了这把年纪,总不能老是逃避这个事实。
俺也会死吧?死了会到哪里呢?会不会有人为俺悲伤?会有人在坟前给俺上香吗?

 


动物家庭

肇洗完脸走进餐厅时,家人都已到齐了。
“你可算起来啦!赶快把早饭吃了,妈妈今天还要出门。”狐狸犬劈头便是一阵尖厉的狂吠。
肇慢吞吞地坐到椅子上。对面的狸猫身穿衬衫,系一条皮尔·卡丹的领带,一手端着咖啡杯,正在看报纸。因为近视,狸猫戴了副金边眼镜。他正眼也没瞧肇一眼,狐狸犬的汪汪怒吼似乎也没传到他耳中。
“妈要出门?去哪儿?”坐在狸猫旁边啃吐司的鬣狗问道。他穿着短袖T恤,袖口露出苍白细弱的手臂,显然从未锻炼过。为掩饰瘦弱,出门时他总是穿上黑色皮夹克。他相信这样就会让自己看起来像只狼。
“去看朋友。”狐狸犬答道,一边把盛着培根蛋的盘子搁到肇面前。培根的边缘焦黑,蛋黄也煎破了。
“是去和服展览会吧?”坐在肇身边的猫说,“这回要花多少钱?”
“只是去看看。”狐狸犬一反常态,只回了短短一句,接着迅速瞥了狸猫一眼。看来去和服展的事她没对丈夫透口风,所以提防着他会发下什么话来。只要狸猫一开口,她肯定马上呛回去,把骂街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类似这种场面,肇不知见过多少回了。
但狸猫照旧看着报纸,不,应该说是装作在看报纸。他不想一清早就听狐狸犬狂吠,也心知肚明,自己不动声色反而更能抑制妻子挥霍。这正是狸猫狡猾的地方。
狸猫慢悠悠地合起报纸,看了眼手表。“啊……该上班了。”他把咖啡一口饮尽,欠身站起。
“老公,今天晚饭想吃什么?”狐狸犬问。
“噢,今天不用准备我的晚饭了。”说完狸猫走出餐厅。
“是今天‘也’不用准备吧?”猫撇了撇嘴说。狐狸犬只当没听见。
“我也走了。”鬣狗跟着站起身来。他是个大学生,但现在要去的不是大学,而是驾校。下个月他将迎来二十岁生日。如今的成年男性几乎人手一本普通汽车驾照,他唯恐自己沦为不会开车的非主流,否则才不会起这么早。
“哥,等你拿到驾照,上哪儿弄车啊?”猫问,言下之意是要他说清楚,买车的钱从哪里来。
鬣狗被问的有点措手不及,望向母亲问道:
“买车的事你跟爸提了没?”
“没有。”狐狸犬没好气地答道。
“干嘛不帮我说?”
“你要的可是跑车啊,我怎么开得了口!”
“跑车?”猫登时挑起眉,“你要爸给你买跑车?太过分了吧,为什么只给你买!”她气得全身的毛都倒竖起来。
“吵死了,你也可以搭我的便车啊。”
“谁要坐你的车!妈,要是给哥买跑车,也得给我同样数额的钱,不然就是不公平。”
“你给我闭嘴!”鬣狗狠狠瞪了猫一眼。猫毫不让步,呜呜地低声咆哮着示威。
狐狸犬一脸厌烦,伸手按着太阳穴说道:
“家里不是有车吗?你就开那辆吧,反正你爸也很少开。”
“就是嘛,开那辆就行了!”
“那么土气的车,怎么开得出去啊,那不跟开辆出租车没两样吗?”
“总之跑车的事我没法跟你爸开口。”
“嘁,小气!”鬣狗不满地咂了咂嘴,一脚踹开椅子出了门。
猫也站起身。因为在念高中,她穿的是学校的制服。她对着餐柜的玻璃频频整理发型。她的发型模仿自某位如波斯猫般气质高雅、美貌出众的女明星。她不顾自己只是个廉价杂种猫的现实,千方百计要打扮成波斯猫的模样,却不知再花心思也难望其项背,只会让自己显得很滑稽。
“妈,给我零花钱。”
“前几天不是刚给了吗?”
“那么一点,早花完了。”
狐狸犬叹了口气,不情愿地给了猫一张五千元的钞票。猫接过时还不满地撇了撇嘴。
“我刚才可是说真的。”
“刚才?”
“你们要是给哥买跑车,就要给我同样数额的钱。”
“谁会给她买啊。”
“我……”肇开口说,“我想要新、新书桌……”嗓音沙哑得语不成声。他正处在变声期。
但两人对肇的话毫不理会,狐狸犬转身走向流理台,猫掠了掠头发,丢下一句“什么鬼声音”就出了门。
“那个……妈……”肇费力地发出声音,“我的书桌……”
“啰嗦什么,还不赶快吃饭,再磨磨蹭蹭上学该迟到了。你不快点吃完,我就没法收拾,别连我出门都给耽误了啊!真是的,你也太慢了吧!哎呀,又把面包屑撒了一地,麻烦死了,真是受不了你!”狐狸犬汪汪地叫个不停。

这种现象是从几时开始的,肇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了。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周围的人在他眼里几乎都成了动物。
如果他还不了解对方的性格,看上去就只是普通人,但通常只消看上一眼,对方原本的形态就会逐渐崩坏,最终变成某种动物。这并不表示他当真看到了动物的形象,确切地说,他眼里看到的是人类的样子,脑海里却自动生成另一幅动物形态,两种信息糅合在一起,最后就产生某人等于某种动物的认知。因此眼前究竟是人类还是真正的动物,他还不至于分不清楚。
肇离开家门,走向中学。他就读于一所公立中学,而他的哥哥、姐姐都没上这所学校,他们从小就进入某私立大学的附属小学,一路直升上去。哥哥现在上的就是那所私立大学,姐姐则在私立大学的附属高中。两人都没有经历过升学考试,姐姐明年春天就将和之前一样,免试直接升入大学。
肇没能像他们那样上私立小学,原因其实很简单。当时经济不景气,父亲供职的公司业绩恶化,生活自然不如从前优裕,子女的教育费用也不得不相应削减。那所附属小学的赞助费和学费比公立小学高得多,更重要的是,要进入那里就读,还得找某位实权派托人情。他的哥哥、姐姐上小学时,家里舍得花这么一大笔钱,是因为经济实力允许如此。到了肇上学时,家境已大不如前了。
“只要好好念书,想进什么好学校都考得上,不是也很好吗?”母亲如此安慰他,不,该说是敷衍他。另一方面,或许因为肇上公立学校象征着自家生活水平的下降,她很想忘掉这个事实。
至于肇的哥哥、姐姐,因为自己上的是私立大学的附属学校,免不了在弟弟面前抱有优越感。当然他们也不是完全不明事理,心里多少还会有点过意不去,但他们一心想抹杀这种让人不舒服的心理,总是极力无视肇的存在。
肇的父亲对家庭已漠不关心。对于长子、长女的教育,他还稍微花过些心思,到了小儿子,他就只剩下厌倦了。他的兴趣都在家庭以外的事情上,例如在公司的地位、新泡到手的情人等等。对于他在外面拈花惹草的事,家庭成员其实都有几分察觉,肇也心里雪亮,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身上的气味改变了。那气味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来自于精神。
肇的家里还有一名成员,就是住在一楼六叠大的一个房间里的祖母。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度过的她,在肇眼里是一只白狐。她的皮毛已脱落殆尽,老丑不堪,眼神却总透出一股奇异的神采。她常常念叨“都这把岁数了,只想早点解脱算啦”,但这其实正说明她对人世还恋恋不舍。
白狐很厌恶狐狸犬,不消说,狐狸犬也同样憎恨她。

肇刚踏进教室,就看到一群人围在大鲵(日本大鲵Andrias japonicus,因身有山椒味道,俗称大山椒鱼,实为水生、习惯于夜间活动的两栖生物。)身旁。满脸青春痘的大鲵不光在这个班,在整个二年级的不良学生中都是老大。
他们在玩花牌(日本的一种传统纸牌游戏,纸牌上花有十二个月份的花草,每种各四张,共四十八张牌。)。变色龙一边发牌,一边拍大鲵的马屁。大鲵伸直跷在课桌上的脚,轻轻戳了戳变色龙的脑袋,变色龙不但不生气,反而嘿嘿傻笑。在肇等普通同学面前,这只变色龙可是全身火红、气势汹汹呢。肇打定主意不看这帮人。如果不小心同他们对上视线,就会被抓去玩花牌,而他们老是随便变更规则,想赢是根本没指望的,一旦输了,还得赔上零花钱。
班主任山羊走进教室,大鲵等人照旧玩着花牌。山羊见状皱起眉头。
“喂,我说你们,上课铃早就响了,快回到座位坐好。”山羊咩咩叫唤了一阵,发现根本没人理他,只得咕咕哝哝地点了名,走过场般交代完通知事项便离开了教室。
其他教师也都和山羊差不多,只是象征性地警告几句,完全制止不了不良学生的喧闹。只有当这群人公然集体逃课的时候,教室里才会安静下来,而那时讲台上的教师非但不去追究,反而会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教师们态度如此消极,是因为前几天刚有一位年轻教师遭到不良学生突然袭击,被打得腿部骨折,原因就是他曾和不良学生作对。
到了午休时间,肇想去买面包,走出教室后,又决定先去厕所小便。厕所里弥漫着烟味,但这已是司空见惯的事,肇并没放在心上。洗手时,他照了照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