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一清低笑声中,那把精钢长剑倏地弯了下来,跟着“啪”的一声,断成三截。
刹那间汤岚觉得自己如同被奔马撞击,身子横着飞出,重重砸在了院墙上,又软软滑落在地。
“……跟锦衣卫动手……”直到此时,汤岚才将这句话说完。
在汤岚出手的同时,鹰刀、飞熊等人也已向余下的锦衣卫出手,顷刻间三十余名锦衣卫先后倒地,再被他们抓起来,扔到了院墙下。
“殿下见谅,但愿没有扰了太子的雅兴,留着他们,终究是麻烦!”一清拍了拍手,拂去衣襟下摆处的几点泥浆。
跟一清冰冷的眼神一触,朱瞻基心神一阵恍惚,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忙捂住心口,转开脸去。
墙根下的童青江、游奉先等人均是口吐鲜血,跟着脑袋歪在一旁,气绝身亡。在一清随手一击之下,这些锦衣卫高手,竟无一生还。
汤岚是最后断气的,他慢慢涣散的眼神中充满了悔恨,也许他在想,如果自己拔剑抗争、率众御敌,哪怕是死了,也不会这样窝囊。
相形之下,倒是鹰刀、飞熊等人扔过去的锦衣卫都只是要穴被点,此时见指挥使汤岚和三个锦衣卫千户毙命,均是吓得面无人色,牙齿打颤。
“咱们的五局之约,该开始了吧。”一清面不改色,弹指间连杀数名朝廷命官,于他却像是刚换了件衣裳般随意。
“且慢!”萧七却大喝起来,“动手之前,先给我师尊打开锁链。”他不由分说,跳到汤岚身边,探手入怀,摸出了一串钥匙来。
眼见那一大把钥匙被萧七攥在手中,一众掌门人的眸子都亮了起来。
一清冷笑:“怎么,太子爷还要请救兵么?可惜,你父皇将人家百般侮辱,这时候你还想让他们给你父子效死命?”一清眼见柳苍云痴痴呆呆,也就任由萧七给他打开了锁链,并未阻拦。
柳苍云已被萧七扶了起来,兀自浑浑噩噩,只是茫然道:“小七,你说,什么是天下无敌?”
萧七心内酸楚,只得将师父扶到了神像边上,让他靠着坐了。
“一清师伯,大事不妙。”苍涯子忽然颤巍巍地发了话,“你老、你老,怎么在祖师爷跟前大开杀戒?”
一清凛凛逼视过去,却见苍涯子缩在了神像下,吓得身子簌簌发抖,不由冷哼道:“血尊一怒,山河一清!老道号称血尊,便是荡魔除妖,与祖师爷一脉相承的手段,有何可怕的?”
苍涯子望向真武神像,颤声道:“只怕会触怒真武神帝,这、这玄武之力一发,谁也担当不起啊……”
众人全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不知怎的,大殿当中那张真武神像的脸竟变得阴郁起来,仿佛浓云横空,密雨将发,压得众人的心头均是一沉。
“危言耸听。”一清傲然一笑,仰头望了眼乱雨飘飞的沧溟,“罢了,星惜,那便弹个曲吧,给祖师爷赔罪。嗯,来一曲十面埋伏,这曲子此时送给殿下,万分切题。”
顾星惜嫣然一笑,在神像前的一张蒲团上坐了,取下背后的琵琶,玉指轻拨,颤、按、滑、揉,登时曲声清越,如玉瓶乍泄,激浪突降。这曲子本就苍凉紧促,给天地间“哗哗”不休的雨声一衬,立时满殿都铺满杀气,听得人心紧气促。
“好曲好曲,这才叫天人相应。”一清转头望向缩在殿角处的几位掌门人,“邱掌门、周掌门,一别数十载,还记得一清这故人否?”
邱道成的胖脸上勉力挤出一丝笑:“当年相见时,仙长还在追随汉王,为永乐先皇的靖难之役效力吧?这一晃,已过了数十载光阴啊……”
一清叹道:“士为知己者死,能崇武敬道者,只有永乐先皇和汉王千岁。各位都是威名赫赫的一派掌门,在洪熙帝和其子朱瞻基这里,便只能披枷戴锁,受尽屈辱。眼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只需诸位跟着贫道追随汉王干岁,不但能报仇雪辱,更能开创基业,光大本派门庭!”
他这番话说得诚意十足,那些神情失落的掌门人均不由扬起了头来。单残秋和风激烟对望一眼,心内均想:他此时不但要剿灭太子,更欲将天下武林的宗师一举收服,聚于汉王的大旗之下,山河一清果然好手段。
萧七忽地凑到朱瞻基耳边,低声道:“殿下,老道士在这蛊惑人心,咱们何不也去邀买人心?”
朱瞻基心中一动,朗声道:“萧七,去将各位的锁链尽数打开。”
庞统忙道:“殿下,这些人对先帝恨之入骨,此时受了一清的蛊惑,若是将铁链尽数打开,岂不让一清等人如虎添翼?”
朱瞻基缓缓道:“不管他们站在哪一边,先给众掌门去了枷锁,还诸位自由自在之身。”
萧七再不多言,赶过去,将众掌门手脚间的铁链尽数打开了。一清冷眼旁观,眯起的老眼中却闪过一丝讶色。
最后一道铁链打开,御甲门掌门任方长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草民有罪,草民有罪,老任自来只知道练武,跟朝廷对着干,披枷戴锁是应该的,草民宁愿戴着锁链,还是戴上锁链的好……”口中说着,抓起锁链便胡乱地套在了头上。
袁振摇头叹道:“任掌门早已疯了,这些日子都是如此……”又瞥了眼杲坐在神像下的柳苍云,深深叹了口气。
朱瞻基心下暗叹,忙向众掌门拱手道:“诸位,你们这些日子所受的屈辱,都是汤岚这厮妄图邀功、蛊惑圣上所致。眼下首恶汤岚也已遭了恶报,自今日起,各位仍是我大明子民,仍是一派宗师,再不会被押送四处,去宣示什么天威!”
他恼恨先前汤岚坐视不救,此时这圆滑佞臣已被一清所杀,朱瞻基索性便将所有罪过一股脑地甩到他头上。
让死下属替上司扛罪,原本就是官场上的不二秘诀,朱瞻基年纪虽轻,但毕竟是太子,已在官场中历练了多年,这一招顺水推舟,使得自是巧妙异常。
众掌门久处江湖,对这窍门却不知晓,听得朱瞻基如此一说,忽然间胸中对朝廷的郁愤便消解不少,更有人已指着汤岚的尸身破口大骂起来。
一个面有菜色的干枯老者忽向朱瞻基拱手道:“在下石凤雄,是西川铁剑门掌门,想问太子爷一句。既然太子爷说,我等眼下仍是大明子民,那我等便可以来去自如了?”
朱瞻基心内一沉,却还是点点头道:“要来要去,悉听尊便,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石凤雄扫了眼一清,苦笑道:“披枷戴锁了这么多日子,老夫才知人生最快活的事不是扬名立万,不是比武大胜,竟是在窗根下听自家婆娘唠叨,在酒肆中跟两三老友大醉。什么光耀门庭、开创基业,跟老头子我全不相干!”
他拂了拂衣袖,向邱道成等人拱拱手,转身大步出了大殿,走向无边的雨夜。
蓦地乌光一闪,大雨瓢泼的院中随即传来石凤雄的惨呼。
一道铁链自他后背插入,又自前胸飞出,犹如一条狰狞的乌龙,带着浓血颤掠出丈余,“哗啦”一声,飞缠在院边的一株老树上。
石凤雄一头栽倒在地,临死前他没有回看,圆睁的眸子兀自望向黑茫茫的前方。
或许那是他家乡的方向,他可以在小酒肆中跟老友酩酊大醉,可以在窗根炕头上听自己的婆娘絮絮叨叨……
七、武者真国士
雨水哗哗垂落,旋即被汩汩的血水染红。众人的心一阵冰冷,连顾星惜的琵琶声都乍然一滞,随即才铮铮地又响起来,只是那道冷冽清韵中多了—份激昂刚烈之气。
“天下无敌,什么是天下无敌……”柳苍云的喃喃声再响起来。他惊诧地盯着院中的血水,浑身突突发颤。
“各位,这里只有两条路。”一清冰冷的笑声伴着激越的琵琶声响起,“一是追随贫道,为汉王效力;二么,便是如这位石掌门一般,去阴曹地府,再做他的掌门人。”
邱道成、局竣等人都是脸色干冷,呆立在那一言不发。只有袁振慢慢攥紧了双拳,眸子眯成一线,似乎便要出手。
“一清道长!”邱道成身后忽地闪出一人,朗声道,“适才你老说,和太子爷这边,有个五轮激战的赌约,在下想为汉王千岁出战一轮,邀个功,算个入伙的投名状如何?”
这人五十开外的年纪,身子略显干瘦,但骨架子极大,特别是一双手极是粗壮,不仔细看,还当他手上套着一副手套—般。
“阁下可是鹰爪门掌门‘金雕王’金敢当?”一清双眸一亮,暗道:久闻此人武功由外而内,外功鹰爪劲登蜂造极,却生性孤傲,鲜有人能入他法眼,今日他头一个臣服,这更有惊人之效。
一清当下哈哈大笑:“金掌门威名赫赫,贫道求之不得。有金雕王出马,狐兔自然畏威四逃。”
金敢当拱起那骨节粗大的双掌,冷冷道:“得血尊一赞,鹰爪门阖门上下尽有荣光。”大踏步走到殿中,向朱瞻基拱手道,“鹰爪门金敢当,请各位赐教。”他这人似乎不善言辞,干巴巴地说了这句后,便闭口不言。
望着金敢当身后那些灼灼闪亮的眸子,朱瞻基的心沉了下来,不觉又扫了眼苍涯子。这位武当三奇的高徒仍缩在神像下,似乎给吓傻了,也不知那所谓的暗道到底在哪里。
“董罡锋领教阁下高招。”冷冰冰的声音透着毅然决然,董罡锋大步走出。他知道这不是谦让之时,更非寻常点到为止的比武,锵然一声,拔出了残剑,道:“在下只习得几路残缺剑法,请金掌门也亮兵刃吧。”
“久闻残剑大名。”金敢当仍是老老实实地拱手,“金某的功夫全在这对爪子上,便斗胆用这对爪子讨教董统领的剑法了。”
董罡锋目光一寒,再不多言,振腕出剑。
所谓剑走偏锋,寻常的剑法都以轻灵见长,但他的残剑铸造非凡,似剑似刀,路数上兼具刀之厚重和剑之辛辣,一剑刺出,气势刚烈果决。
金敢当横封一抓,铁爪触到了残剑,竟发出了金石交击之声,似乎金雕王的手掌已非血肉之躯。更诡异的是,一股缠力竟从金敢当的指间钻出,贴着残剑的厚刃倏地钻来。
董罡锋心中的惊异陡然腾起,忽觉一道黑影倏地钻来,金雕王双爪连环,抓、打、擒、掳、撕,瞬间疾攻数招,势若狂风骤雨。
一寸长一寸强,董罡锋被他欺身肉搏,长剑难以发挥效力,只得抽身后退。身形疾退中,长剑陡然疾挑而出,剑尖如蛇晃动,飞刺金雕王的双肩。他本来纯是搏命打法,但这一剑却灵动飘逸,如大匠挥毫,自得曼妙。金雕王只得伫足不追。
二人小试身手,一照面间互展奇技,居然各擅胜场。但金雕王以一双肉掌逼退了董罡锋,可说是隐隐占得上风。
金敢当缓缓举起双掌,冷冷道:“世间鹰爪招数多为硬功外壮,但本门秘传掌法已是软功内壮练法,兼具刚柔之力,功成后不惧刀剑。本门爪法最擅贴身近战,所谓‘敌愈近愈受制’,董统领小心了。”
董罡锋微微一愣:“此刻性命相搏,他怎么还出言提醒?莫非他只当胜券在握,竟将我瞧成了小辈一般来指点武功?”若换成旁人必会勃然大怒,但董罡锋性子素来宽厚,只淡淡一笑:“罡锋受教了,看剑。”
董罡锋飞身扑上,剑势陡然激变,一把残剑如天河倒泻,迎面飞卷而来。金敢当绕着董罡锋东一穿,西一绕,不再如先前那般直面其锋,但出招便如鸢飞鹰扬,疾然迅捷。
二人身法展开,都是奇快如风,带得满殿灯火“呼呼”扑颤。萧七还是首次在旁正儿八经地看残剑董罡锋全力相搏,但觉董罡锋的每一剑都似是他的最后一剑,每一剑都是在拼命,每一剑都看得人寒毛直竖。反观金敢当,一双大手看似出招不快,却沉稳老辣,每一出招,便能引得董罡锋迅疾的剑势飘零散乱。
斗到酣处,金敢当掌势一变,气势舒卷奔腾,忽然间多了许多狂荡之气,忽而十指撕抠,如猛雕搏兔,大气磅礴,忽而双掌连环飞抓,如群鹰争禽,跳荡迅疾。
“好,好一路大金雕掌!”一清扬眉喝彩,谈笑间收服了金雕王,这是他围剿太子的点睛之笔。大殿中彩声如雷,单残秋等人也跟着大声叫好。
这套“大金雕掌”一发,形势立时有异,董罡锋疾雷掣电般的剑法全然被压在了下风。董罡锋也知这场激战非同小可,身处劣势,反收了狂纵之气,剑势回缩,死死守住内盘。饶是如此,在金雕王气势奔腾的掌势轰击下,董罡锋仍是捉襟见肘。
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顾星惜的琵琶声更紧,细密得胜过了殿外的疾雨。董罡锋的形势已是山穷水尽,窘迫至极,蓦然间他奋声大喝,眼见金敢当十指如钩般抓到,竟不避不让,全身扑上,长剑平平刺出。
这一剑气势如虹,将一往无前之气发挥得淋漓尽致。
哪知金雕王身形飘飞,右手五指疾发如电,已抢先扣住董罡锋的咽喉。
“嗤”的一声,这一剑竟从金敢当的右胸透入。
大殿中旁观的众人齐声惊呼,万料不到,金雕王在大获全胜之际竟会突然大意,反被董罡锋用这样平平无奇的招数刺中要害,而金敢当的五指仍紧紧钳住了对方的咽喉,看来这一战竟是两败俱亡之局。
“大哥!”萧七失声惊呼,身子一晃,却又顿住。
场中二人都一动不动,大殿中惊呼声止,变得冷寂无比。连顾星惜都停了弹奏,美眸中透出疑惑之色,只有密集的雨声箭般攒射在屋檐上。
金敢当忽地一笑,松开了五指,冷冷道:“董统领,你这一剑,我本可以避开的。”
董罡锋点点头,颤声道:“不错,但前辈为何不避?”不觉也松了五指,任由那把剑插在金敢当的胸前。
“太子爷,恭喜,你们胜了第一局。这位董统领的剑法刚烈非凡,但你们也该知道……他非我对手!”金雕王说着踉跄退开,缓缓坐倒在地,长吸了口气,才喘息道,“金某不愿叛乱,更不愿参与朝廷内斗,我便只有这一条路——尊严地死去。”
尊严地死去。这五个字他说得极慢极重,朱瞻基、萧七等人的心都似被利剑劈中,一阵恍惚。
“抱歉了,一清前辈,诓你们败了一场。”金雕王苦笑一声,又灼灼地望向朱瞻基,“太子爷,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朝廷可以辱我、杀我,乃至将我戮尸焚躯、挫骨扬灰,但你们夺不了我的志。练武者毕生的追求便是侠,只要这世上还有弱小之人、被欺之人,便应当有侠者。练武的人不是流寇,不是贼人……武者,真国土!”一口气强撑着说完,忽地仰头大笑三声,就此盘膝而坐,溘然逝去。
鹰爪门掌门人金雕王竟以一己之命,换来朱瞻基一方的一场胜利,而他死前那番话更是如千钧巨石,重重砸在朱瞻基等人的心头。
董罡锋更觉全身虚软,先前死里求生、反败为胜的惊喜瞬间烟消云散,反觉出比惨败还要难过的钻心痛楚。自己拼命学武,便是要出人头地,便是要无情杀戮么?“扑通”一声,他竟跪倒在地。
萧七叹道:“殿下,士可杀不可辱!朝廷若再力行这抑武策,只怕会大失民心。”朱瞻基嘴角抽动,说不出话,心内只是想:便如掌教所说,曲则全,枉则直,这抑武策其实是一味的刚直,贻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