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听到苍涯子这番自责,心狠手辣的血尊竟苍眉微蹙,神色凄凉地向鹰刀摆了下手:“既是我师弟的宝地,总该记得这份香火之情。”

风激烟脸色更是一沉,山河一清终于跟自己交代了,却连名字都没提。一清见他凝眉沉吟,登时沉声道:“听到了么?”

两道冷电般的目光倏地钻入心底,风激烟不由一个哆嗦,忙踏上一步,自怀中掏出两张银票,郑重递到苍涯子手中。

簇新的两张银票,上面印着山东济南府最大的钱庄“万通庆”的血红大章和辨伪双色套印图,五百两一张。苍涯子的手和嘴哆嗦起来,竟说不出话。铁骋甚至怕他心绪激动之下,将神像下暗藏密道之事给吐露出去。

不过铁骋等人显然低估了苍涯子,他哆嗦着,竟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太子爷您瞧,一清仙长发了大善心,竟为本观做功德一千两,您是堂堂太子爷,怎么着,也不能让汉王府压下一头吧?”

连朱瞻基也不由一呆,实在猜不透他是个白痴还是狂癫,但到这时也只得苦笑一声:“罡锋,咱们也做一千两的功德!”

董罡锋探手入怀,摸出了几张银票,冷冷道:“看好了,京师老号致远堂的银票,太原府就有分号。”

“三清四御在上。”苍涯子眉眼都了开了花,喜滋滋地收好了银票,“都是托无上镇天真武玄天上帝的洪福啊……对了,各位贵客快叩拜祖师爷吧!”碰上这么一位视财如命的观主,朱瞻基、萧七等人均是哭笑不得。

一清冷笑一声,大步走到真武坐像前,四平八稳地跪倒叩拜,口中道:“无上镇天真武玄天上帝在上,弟子一清叩请祖师爷保佑弟子辅佐汉王成就大业,正本清源,使天下皆知真武大帝所选的人间共主乃是汉王殿下。弟子来日定然重塑金身,大修此山,使玄武威名永垂天下!”

他说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无比,汉王府众武士无不喜形于色,铁骋、董罡锋等人则紧咬牙关。

萧七四下里打量着玄武神像,就在这幽深莫测的神像后,当真有一条暗道?

一声清脆的钟磬声响,一清已叩拜完毕,笑吟吟退到一旁。见萧七和董罡锋一左一右贴在朱瞻基身边,向神像走来,一清冷笑道:“堂堂大明太子,竟胆小如鼠,叩拜还要人来护驾?”

朱瞻基忽地将手一挥,淡然道:“山河一清何等人物?你们暂且退下。”不由分说,大步上前,自行跪倒叩拜。从人群中走出时,他看到了绿如清澈而又震惊的目光,胸中竟腾起一股豪气。

铁骋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朱瞻基大咧咧地独在神像前叩拜,此时只需一枚暗器,或是一清暴起一掌,那便万难抵御。血尊一清的老脸上神色变幻,暗赞:他不愧是自幼被先皇永乐帝刻意栽培过的,果然智勇过人。

“弟子朱瞻基叩拜祖师爷。”朱瞻基纷乱的心思终于凝定下来,清朗的声音字字不乱,“弟子此来武当,得蒙真武大帝护佑,钦赐弟子武当双宝。玄武之力加身,弟子定能荡除邪魔,匡扶天下!”

在一清的面前公然提及玄武双宝,是萧七所献计策的关键所在,这犹如赌命般的孤注一掷终于见了效,一清的眼睛在刹那间亮了起来。

“恭喜殿下。”一清的声音竟也微微发颤,“竟得到了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这武当双宝?”

朱瞻基站起身来,笑道:“不错,只是这两样至宝却不在我身上,道长不妨猜猜,这双宝到底在我手下哪个人手中?”

他这一笑颇有些反客为主的味道。一清不由眯起了老眼,冷笑道:“可惜殿下身边的人已不多了,此时作困兽之斗,实在无趣。”

“道长此来,就是要了断瞻基的性命,只怕此时便要向我全力一击了吧。可惜我若一死,灵壶与宝镜必然被我手下人击碎。”

听得朱瞻基这淡淡的一声冷笑,一清蓄势待发的双掌竟劲道一泄,缓缓道:“你到底要怎样?”

那一双老眼幽深而凌厉,仿佛是可怕的漩涡,要将朱瞻基吞噬。太子只觉一股妖异之气横空掠来,胸腹间寒气森森,竟退了两步。

萧七大步上前,朗声道:“道长说无趣,那我们何不来个有趣的?以双宝为赌,咱们以擂台五战定个胜负。我们若胜了,便请道长归隐江湖,不再过问世事。我们若输了,武当双宝,立时奉上。”

“小子!”一清的目光已凝在了萧七身上,冷笑道,“你的话算数么?”

萧七这一步踏上来的时机极妙,朱瞻基登觉如山的压力一轻,忙冷哼道:“自然算数!”

“好气魄,可殿下身边的人,还凑得齐五个高手么?”

一清口中笑得轻松,心下却盘算:听单残秋禀报,他们的人,只残剑董罡锋的武功稍微过得去,还有两个武当弟子也是有些根基,余人皆不足虑。朱瞻基这么做,也只是拖延一时算一时罢了。

风激烟忽道:“国师莫听他的,朱瞻基在全力拖延,只怕在等救兵。”

萧七笑道:“道长竟无此胆魄?”

为了玄武之秘,这一赌,值得一打。一清心内打定主意,暗恼风激烟竟敢插话,也不正眼瞧他,点头道:“好,一言为定,便在真武祖师爷跟前,五战定大局。”

董罡锋、铁骋等人心中都是一喜:只要答允了这擂台战,稍时乱战一起,太子便有机会趁乱溜走!

便在此时,忽听得一阵喊声响起:“开门,快他娘的开门!”喝声自大院外传来,声音洪亮,中气充沛。

一清神色登时一变:当真这般巧,这大雨夜的,他们竟来了救兵?

大院外又响起一道笑声:“汤大人您瞧,邱某没说错吧,早记得这地方有座玄武阁……这漫天大雨,道路淤塞,前面的山道也塌了,正好在这里将就一晚。”

笑声很随意,竟也稳稳传入众人耳中。风激烟和单残秋对望一眼,心下均是微微一沉:这姓邱的内力极为精深,怎么忽然间来了这种高手?

一清也暗道:姓邱的这人明明修为极高,为何说话这般低三下四?

道观大门曾被汉王武士撞开,收拾了铁骋众亲兵后,大门便被紧紧锁闭。此时只听“咣当”一声,不待小道士赶去开门,大门又被人踹开,绵密的夜雨中,一行人马浑身湿透地进了道观。

苍涯子忙赶过去,拱手道:“贫道是本观观主,敢问……官爷是……”他的声音不觉又颤了起来,进来的这群人竟又是官兵,而且是最要命的官兵,前面几人都是阔袖束腰的耀目锦袍,上绣流云飞浪,腰上都挎着绣春刀,正是大明朝气焰最盛的锦衣卫。

为首的汤岚甩了把脸上的雨水,这半日的大雨将他们浇得人困马乏。他们奉命去武当山,因要沿途过州县宣威,不能走水路,只得过井陉关,由北直隶入山西,故而这条旱路恰与朱瞻基一行相反。偏偏进了井陉关后就是连绵的深山,今日午后遇上了暴雨,想找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还是华山掌门邱道成提议,距井陉关不远,有一座不小的道观,众人这才赶来。

“都是高手!”董罡锋的望断天涯术已感受到了对面这群人中的气势,双瞳一缩,颤声道,“被锁住的这些人,有几人竟是万中无一的高手!”

“锦衣卫亲自押送,莫非是……抑武策?”朱瞻基自然知道底细,叹道,“看来是当日父皇密令扣押的人。这些人应该都是一派掌门。”

董罡锋一震,凝目细瞧,喃喃道:“不错,那虬髯汉子是通臂门袁振,那紫堂脸皮的胖子半俗半道打扮,是华山邱道成,那白胡子老头,莫非是青城派周峻……”越看越是心惊,这些人往日里只是久闻大名,听说过其形貌,这时候竟齐齐地来到了眼前,且都是被铁索锁住了手脚。

董罡锋登时大喜,道:“天助殿下,这些人可是万难寻到的好帮手!”

“是汤岚!”朱瞻基看到了锦衣卫指挥使,目光顿时热起来。锦衣卫指挥使是大明皇帝的近臣,汤岚每日里出入大内,受父皇的耳提面命,跟自己也早就熟稔了。对自己这位储君,汤岚从来不敢半分怠慢,每次见面都是紧着巴结奉承。

“帮手还是敌手,这时可不好说。”朱瞻基却苦笑一声,“别忘了童青江所传的太后懿旨。”

“竟是锦衣卫。”那边单残秋也是一凛,转眼间就瞧见了连串的囚车和长链锁身的众掌门,低声道,“国师,为首的是指挥使汤岚,他们奉皇命执‘抑武策’,带着一群掌门人沿途宣威,真是无巧不成书,竟赶到了这里。”

“不管旁人,记住——”一清眼中腾起一缕杀机,沉声道,“稍后无论如何,你只管盯住朱瞻基!”单残秋急忙领命。

“你这道观不小,有住的地方吧,将闲人都轰出去,连你这老道的丹房都算上,好房子都腾出来给我们,发什么果,赶紧去伺候着……这鸟雨!”

汤岚甩着官帽上的雨水,率着入骂骂咧咧地来到大殿前,一抬头望见廊下红灿灿的火把和剑拔弩张的一队汉王武士,登时愣住:“咦,这么多人?”

“汤大人!”童青江望见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恰似看见了救星,忙颠颠地赶过去,“天可怜见,天可怜见,竟在这见到了您老……”

“有这等事?”

汤岚听到了童青江在耳边的略述,扬起头来,这才看明白,大殿前竟站着泾渭分明的两拨人,一方是个病得半死的老道士率领一群虎视眈眈的汉王高手,另一方人数单薄,为首的,却是自己熟识的太子朱瞻基。

前番遇到属下游奉先飞马赶来传讯,跟他密报了洪熙帝的死讯和宫中惊变,汤岚作为洪熙帝的近臣自是痛楚万分,但抑武策是太祖时便运筹的大事,太后既然没有懿旨令他班师回朝,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前行。

此时,见了这荒僻道观内的诡异形势,汤岚登时心内生寒:大事不好,万岁突然驾崩,内里玄机重重,太子突遭太后怀疑,汉王则全力出击,大明朝这就要翻天了啊,汉王与太子这是神仙打架,可别殃及我们这些小妖。

虽然心底七上八下,却仍是规规矩矩地向朱瞻基拱手行礼,笑道:“太子殿下,不想竟在这里有幸遇见您。”

朱瞻基点点头,还未说话,萧七忽然大叫:“师尊,这是怎么回事?”他却是一眼看见了众掌门中被囚的柳苍云。

原来那日武当掌门柳苍云忽然间心神如入魔障,半痴半癫,汤岚本想趁机将他拿下,独享生擒“无敌柳”的大名,不想柳苍云人虽痴呆,武功仍是剩下了十之七八,虽是浑浑噩噩地出手,也让“汤剑如兰”狼狈无比。汤岚或明或暗的几次出手,都被这位武当掌门信手击败。偏偏他每次获胜后并不识趣地遁走,而是疯疯癫癫地问他“到底什么是天下无敌?”着实让汤大统领吃尽了苦头。

这般一路前行,柳苍云仍是如影随形,路上的吃喝,自有邱道成等人周济。而汤岚也不愿放走武当掌门这块嘴边的肥肉,也就由着他一路跟随。

直到今日午后,汤岚灵机一动,才想了个妙法,让柳苍云自己戴上了锁链。他将柳苍云引到了一个空旷的地方,笑吟吟地说:“柳兄,想知道什么是天下无敌么?我来告诉你,但你得先将这铁链锁上……不要猜疑,你看那简长风也是戴上这锁链后方才悟出来……”浑浑噩噩的柳苍云果然自己戴上了脚链和手链。

此时,武当掌门已狼狈无比,湿透的衣襟被撕破多处,散披的长发乱糟糟的。以萧七的眼神,也是费力辨认许久,才看出这人竟是自己的师尊。

“小七,你是小七?”柳苍云睁大混沌的双眸,喃喃道,“你告诉我,什么是天下无敌?”

萧七看他眼神迷茫,心下更是生疑,转头喝道:“你们对我师尊施了什么迷药?”他心知师尊武功高深,到了眼下这般田地,那必是遭了敌手迷药之类的算计。

朱瞻基听得这形状疯癫的高大汉子竟是武当掌门,也是一惊,大声道:“汤岚,我记得这次抑武策中,可没有武当掌门啊!”

汤岚瞥了一眼赶来传讯的副使游奉先,干笑道:“殿下见谅,听游奉先说,这可是太后的懿旨,武当柳苍云有大逆嫌疑,下官等只是奉旨行事。”

“奉旨行事,奉了谁的旨?”朱瞻基冷冷望向游奉先,“听说连我也有嫌疑在身?”

游奉先的脸上更显尴尬。汤岚只是沿途持抑武策,宣誓天威,他的差事则是找到朱瞻基后即刻“请回”京师。游奉先深知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差事,请不回太子自是麻烦,但若真将太子押回来,那更是后患无穷。

聪明的他想到了个好主意——跟着上司走,对外便说是沿途查访太子踪迹,找不到太子,还有上司给自己搪塞一下。可万万料不到,竟在这里遇上了朱瞻基。

“殿下,下官真是奉旨行事。”游奉先硬着头皮苦笑,“下官绝对不敢将您如何,只想请您速速回京。”

朱瞻基看了眼董罡锋,两人心底都是无声苦笑:谁不想回京,但眼下猛虎横路,哪里走得脱?

“汤大人、游大人所言甚是。”风激烟忽地一声长笑,“汉王干岁也是奉太后懿旨行事,太后给汉王千岁传了一道密旨,太子朱瞻基大逆不道,勾结武当,妄图弑君篡位,杀无赦!”

“真是信口开河,胆大包天!”朱瞻基向汤岚喝道,“汤大人,那两人便是秋风残和鹰刀,是汉王的亲随死士,曾几次要谋刺我,给我擒住了!”

汤岚的心思在急速飞转。

按道理他是洪熙帝的近臣,所谓“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洪熙帝暴毙,他本当全心报效先皇生前指定的太子朱瞻基,但多年来身居锦衣卫中的高位,见惯了朝廷中惨酷倾轧的内幕,让他的心思远比那些只知“临危一死报君王”的文臣要活络。

汤岚暗想:眼下可是非常之时,当年方孝孺誓死为下落不明的建文帝尽忠,被气势汹汹的永乐先皇诛了十族。站错一步、说错一句,便会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更何况听老童说,汉王府那边的人物太过棘手,不说那传说中魔王般的一清,便是天妖和鹰扬之首,老子也决计招惹不得。

一念及此,汤岚向鹰刀冷冷一笑:“这位仁兄是汉王府的么,兄弟在京为官多年,从来只知道遇上大事,万岁也罢,太后也罢,都会交给我们锦衣卫或是东厂,何时要劳驾汉王府了?”

一句话将鹰刀问住,他这才向朱瞻基一笑:“殿下见谅,游奉先和童青江他们确是得了太后懿旨,要请殿下急速回京。至于殿下所说的,这几个汉王府的手下竟胆大包天要行刺殿下,下官回去后定然禀明太后,力查到底,务必揪出首恶,严惩不贷。”

这番话四平八稳,是谁也不得罪。汤岚面带笑容,扫了眼不露声色的一清,心中兀自惴惴:老子按皇命还须上武当,沿途宣示天威。押送太子回京这件事十足是个烫手的山芋,还是让老游和老童来接,只要熬过今晚,送走了这堆魔王,老子转天就跟他们分道扬镳,再不趟这浑水便是。

朱瞻基只觉浑身冰冷,连手脚都气得发麻。这汤岚三年前还是个锦衣卫的千户,那时还是太子的父皇将他一手举荐起来。眼下非凡之时,这厮竟不思上报皇恩……无奈之际,朱瞻基反而想起他爷爷朱棣当年说过的话:“厂卫,乃天子的耳目,但也是小人,我们要的只是他们的耳目,可永远别指望小人向你效忠……”

他有些无奈地望向周峻、邱道成等人,他们虽然被雨水浇得狼狈不堪,却兀自努力地挺立,犹如被海水磨损千年却依旧傲岸挺立的礁石。

“汤大人所言甚是。”一清笑吟吟地开口了,“你是奉懿旨而来,我等也是奉懿旨而来,既然如此,咱们两不相扰。老道这里和太子殿下还有一场赌约未了,便请汤大人作壁上观如何?”

“赌约么,这可好玩得紧。”汤岚“呵呵”一笑,“咱们便暂且看看。”说话间将手一挥,手下众锦衣卫都向后退开。

一清却摇了摇头:“老道说了,请汤大人作壁上观,汤大人怎么不坐?”

汤岚一愣,暗道:这大殿中只几个破蒲团,连把椅子都没有,坐什么? 一念未绝,猛然间人影飘忽疾闪,只闻身边的童青江惨呼一声,已斜刺里飞出,身子狠狠撞在院墙上,跟着软软滑落,跌坐在地。

“这才是‘坐壁上观’!”一清冷笑声中,身形飘忽,双掌连拍连挥,游奉先和两名锦衣卫千户依次飞出,直撞在院墙上,又如面团般跌落在地。

“大胆,你竟敢……”汤岚又惊又怒,但才喝出五个字,身边人影疾飞而出,又有两人被一清扔到墙边。青影闪处,一清的大袖已扑面袭到。

在汤岚眼中,一清的出手似乎并不快,偏偏无法躲避抵御,但他还是全力拔剑挥出。这一剑全无任何花哨,只是直来直去的一剑刺出,却如白虹贯日,剑势凛冽,仓促间仍是显出了“汤剑如梅”的精深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