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涯子眼耀喜色,忙道:“原来各位来自武当祖庭啊,甚好甚好,小观地处偏僻,年久失修,香火钱已是捉襟见肘,诸位既然都是武当祖庭的大功德主,那……”

铁骋皱皱眉头,只得摸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塞入他手中。苍涯子满脸堆笑:“多谢,多谢,诸位大官人快快里面请,无上太乙天尊,无上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上帝……”口中念念叨叨,将银票细细地贴肉藏好。

朱瞻基、萧七等人面面相觑,万料不到鼎鼎大名的武当三奇“沧海一粟”的嫡传弟子,竟是这一副视财如命的模样。

苍涯子头前带路,过了正殿,冒着雨来到一座偏院。几株黑沉沉的老柏树遮得满院凄清,一座青冢前耸着一截石碑,上书“先师玄武阁住持羽土方一粟羽化处”。“沧海一粟”俗家姓方,以“一粟子”为道号,石碑上又有其生卒年月。

墓极简陋,四周已长满了青草,在密雨中飘摇着。朱瞻基和萧七望见那墓碑,均觉心境也如这片野草般,荒芜凌乱。

铁骋只得叹道:“咱们都是本地官吏,错过了宿头,便在宝观借宿一晚。”此时夜色已降,大雨中难以摸黑走山路,朱瞻基不得不留下。

“各位贵客当真是来对了。”苍涯子的小眼睛又亮了起来,“小观虽小,却有座紫霄楼可容各处游方道者和功德主住宿,只是也年久失修啊,这年头缺了银子,事事不畅啊!”眼巴巴地盯着铁骋,一步不挪。

铁骋冷哼一声,只得又塞了张银票过去。苍涯子满面感激,慨叹道:“又让大人破费了,小道定会在真武祖师爷像前给您老设个功德牌,日夜香火祈福……各位贵客这边请,小观简陋,怠慢之处,还请海涵。”带着众人直奔后院的宿处而来。

这道观依山而建,自外看似不大,进来后却别有洞天,其院落、神道和正殿都随山坡形势而错落起伏。最别致的,是后院的一座阁楼,称为紫霄楼。其造型冉冉欲飞,重楼歇山式的阁顶,竟与武当山紫霄宫大殿一般无二。

据苍涯子说,因玄武阁地处偏僻,历来香火不旺,观内弟子寥寥。眼下除了他这掌门道人,便只有四五个小道士在此。好在当年一粟道长曾以惊人的医道济世,救助过附近的几个大功德主,靠着这些大功德主和一粟传下的医道,玄武阁还能维持。若有贵客驾临,便入住在这紫霄楼内。

当下铁骋做了安排,数十名兵丁都去院中回廊和厢房内将就,朱瞻基等人则入住紫霄楼内还算洁净的第三楼厢房。

安置妥当后,董罡锋、萧七等人都聚在朱瞻基屋内,相对默然。原以为在这玄武阁能遇到武当三奇中啸傲云霞的沧海一粟,没想到一粟道长已经仙逝,而他指定的这衣钵传人苍涯子,则是一脸见钱眼开的市侩相,十足的江湖骗子模样。事到如今,众人计议一番,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先将这苍涯子叫来问间再说。

片刻后铁骋便将苍涯子带进了屋内。一阵寒暄之后,朱瞻基问:“道长既是一粟仙长的嫡传,想必也精通武当玄门功夫了?”

“惭愧。”苍涯子有些惶恐地躬身,“先师只传了一些医道,贫道还只得了些皮毛。武功么,贫道学过些导引吐纳之术,身了骨倒还健旺,拳法武学则全然不晓。”

众人更是惊诧,这苍涯子不管怎么说也是武当三奇中的一粟道长高徒,论辈分与武当掌门柳苍云同辈,却不晓武功。此人医道仅学得皮毛,武学全然不通,玄武阁在他手中凋零冷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董罡锋随口道:“传闻一粟仙长是当年玄武之秘的知情人,这玄武之秘,你可曾听闻?”

“玄武之秘?”苍涯子那张市侩的老脸上忽然闪过一层红光,竟出入意料地道,“此事先师倒曾与贫道说过。除了医道,贫道对天文星象用功最勤,当年先师也曾就玄武之秘,与贫道多次商讨。”

“多次商讨?”心直口快的绿如不由瞪起了美眸,“你是说,一粟师叔,会跟你商讨……”

苍涯子“呵呵”笑道:“贫道拜师前曾云游四处参学,于天文之道颇有造诣,这玄武之秘与天文星象息息相关,师尊跟我说起的,便是这些!”说着手拈须髯,做出一派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世外高人状,只是那张市侩脸孔配上稀疏胡须,怎么瞧都像是卖假药的野郎中。

萧七忍不住笑出声来。朱瞻基也觉万般无奈,叹道:“道长请坐,长夜无聊,道长正可给我等说说玄武之秘,让我等长长见识。”

“这位官爷言重了,贫道也只是姑妄言之。”苍涯子也不推辞,拱手落座,缓缓道,“玄武之秘早已流传天下多年,有人说是武当三丰祖师失传的绝世武功,有人说是前代帝王遗下的藏宝地图,这都是江湖人不明就里、以讹传讹。玄武之秘,不是什么武功秘笈,更不是藏宝秘图……”

这人满脸市侩,见到银票更是双眼发光,但不知为何,此时说起玄武之秘,竟侃侃而谈,语调悠然,竟似换了个人一般。

果然如一尘掌教所说,他这一粟师弟,当年追随其先师,对玄武之秘所知极多。看来这苍涯子虽不会武功,倒将这门绝学继承了下来。朱瞻基暗暗称道,心念流转,不动声色地道:“愿闻其详。”

“不敢。”苍涯子神色肃然,缓缓道,“真正与玄武之秘有关的说法,只有两种,其一,便是建文帝的下落!”

“建文帝!”屋内众人听得这个熟悉而又神秘的名字,心底都是一震。

这个人是朱元璋选定的皇太孙,是大明王朝的第二任皇帝。二十多年前,他的亲叔叔蒸王朱棣起兵造反,经过四年辛苦异常的靖难之役,最终出奇兵突袭了当时的都城南京。

随着皇宫一场神秘大火,建文帝在人间彻底消失了。自此,搜寻建文帝朱允炆的下落,成了永乐帝朱棣后半生的头等大事。

甚至,在整个永乐朝,“建文帝朱允炊”这六个字乃是禁忌之语,谁都在找他,偏偏谁也不敢说出这个名字。

朱瞻基的脸色顿时阴沉起来,他最清楚这个名字在父皇和皇爷朱棣心底的份量,当下冷哼一声:“玄武之秘怎么会和建文帝有牵连?”

“玄武之秘已流传了千年,按常理,自不该和建文帝相关,但先师却曾跟我透露过一点消息,本朝的玄武之秘,确与失踪的建文帝相关。先师没有细说,小道也就不明详情了。但小道揣测,或因玄武之秘与国运相关,建文帝丢了皇位,事关国运,只怕这便是其中的关键了。”

莫非建文帝失位,果然是国运使然?朱瞻基沉吟起来,忽一抬眼,见苍涯子小眼内放着灼灼幽光,正紧盯着自己,登时心内一凛,沉声道:“接着说!”

“这与建文帝相关的第一种说法,确实有些匪夷所思。”苍涯子接着道,“这第二种说法,才是老道精研多年的心得。所谓玄武之秘,实则与天文地理密切相连,上与国家气运相接,内与先皇密旨有关。玄武之秘,说的是天地间一股绝大的力量……“咱们不妨从这玄武阁说起。”苍涯子笑吟吟地扫视众人,“各位官爷可知道么,我大明,共有多少座玄武阁?”

一句话将众人问得尽数愣住,苍涯子才得意地拈着稀疏胡须,傲然道:“大明天下,祭祀真武大帝的玄武阁或是玄武观,著名的共有一百零八座,对应天罡地煞之数,其中二十八座为敕建,均是奉了先皇的圣旨,上应二十八宿。咱这座太行玄武阁,便是二十八宿之一。”

朱瞻基这才释然,怪不得这小小的道观居然挂着敕建二字,想不到其背后竟有这样大的来头。

“永乐帝登基后便大修武当山,实则也是为了玄武之秘。武当山,为真武帝功成飞升之所,与玄武之秘息息相关。不过,天下并不只有一座武当山……”

众人听得这话更是一愣,绿如忍不住道:“胡说,我大岳武当山独一无二,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苍涯子赔笑道:“这位姑娘说得没错,大岳武当山,只在湖北均州,独一无二。但天下以武当山为名的,却有七家,上应天罡北斗七真,分别是山西武当山、甘肃北武当、湖北英山南武当、江西南武当、湖南永州武当,还有眼下这座山,虽深居太行山内,自古却有个称呼,唤作小武当……“算上大岳武当,天下共有七座武当山,正与北斗天罡之数相合。天地之奇,以至于斯。”不知为何,一说起玄武之秘,苍涯子那张令人生厌的老脸竟变得肃穆起来,“玄武之秘,便是靠感通玄武神帝,调动这股天地间本源力量的秘法。这秘法与天文学、风水学、古巫术、道家符咒学息息相关。寻常的江湖人,若不通晓天文风水等术,便寻得了玄武之秘,也会茫然无解……”

听到这里,朱瞻基的手不禁摸住了怀中的紫金葫芦,手指抚过葫芦上细密的咒文,心中若有所动:这小巧的葫芦内,当真蕴藏着沟通天地的绝大机密?

“传说近百年来,此法只有三丰祖师、周颠、碧云祖师等少数几名武当高道洞悉其奥,后来武当掌教一尘道长陪同碧云祖师督建武当山大修,才是玄武之秘最紧要的一环。可惜,此事太过机密,连我先师也不得其要,只听说,最紧要的机密,都被碧云祖师刻在了一只神秘的紫金葫芦上……”苍涯子说着摇头叹息,满面憾意。

“受教了。”董罡锋点头道,“不过听一尘掌教说,武当山另有一件奇物——天枢宝镜,就在一粟仙长的手中。有了这宝镜,才能解开玄武之秘。”

“天枢宝镜!”苍涯子的瘦脸愈发严肃起来,“此乃武当不传之秘,能说出这四个字来,看来诸位必是受掌教所托的贵客了。不过武当的规矩是——欲窥玄武,先明天枢;若见宝镜,先出灵壶!”

“玄武灵壶,是这个么?”朱瞻基已将那紫金葫芦托在了手上。

橙色的灯芒下,紫金葫芦耀出淡淡的金芒。

“果然是玄武灵壶,在这壶上所刻的,竟是《清净铭》!”苍涯子紧盯着那葫芦,眼珠子几乎要脱眶飞出,忽然“扑通”一声,给朱瞻基跪倒,叩头道,“原来是太子殿下,小道有眼无珠,冒犯冒犯……”

众人均是一凛。朱瞻基道:“你怎知我是当朝太子?”

苍涯子战战兢兢地道:“殿下器宇高华,一望便知是极尊贵之人,这玄武灵壶,向来只由武当掌教保管,秘不示人。如此事关天下社稷的宝物,武当掌教只会交给两人,万岁爷或是太子殿下!”

“这家伙!”绿如不由低声嘀咕,听得这番高论,她甚至怀疑,这家伙先前是不是故意装得那样市侩。

“请起吧。”朱瞻基点头一笑,算是默认了身份,“道长所说,头头是道,不知这灵壶到底有何机密,可否赐教?”

见朱瞻基缓缓将玄武灵壶递过来,苍涯子的脸孔都颤了起来,抖着手捧起那紫金葫芦,凝神细瞧。颠来倒去看了许久,才缓缓叹道:“果然……果然是珠联璧合,诸位暂且稍候。”

他郑重放下紫金葫芦,施礼而出。片刻后又疾步走回,自怀中取出一面圆滚滚的物事。

揭开上面的一层层黄布,现出一面古朴圆润的铜镜。

铜镜的正面银光莹莹,背面却刻着精美的纹饰,除了边上的北斗七星等星宿图,最醒目的是当中一段隶书铭文和一道古拙图案,那正是洛书。

“果然是洛书!”绿如先惊呼了一声,细看了两眼铭文,又喜道,“嗯,这段文字是《存诚铭》,也是碧云师祖所传。”

众人的目光都从洛书图案转到当中那三行铭文上来。

形神俱真,与道合一,念念存诚

住最上乘,行无上道,九天普明

五行交彻,感之莫忘,应化俱灵

绿如低叹道:“这铭文是说人修道时要心存诚敬,才能让五脏内的真气交感。掌教真人曾说,这《存诚铭》的精义,须得炼到五气朝元的境界,才能明悟通透。”

苍涯子看了绿如一眼,笑道:“小姑娘了不起,竟对我碧云祖师的铭文精义如数家珍。”说话间便将天枢宝镜缓缓推到了玄武灵壶前。

两件宝物并列案头,河图洛书交相辉映。宝镜与灵壶终于融汇一处,那该会解开怎样的惊天之秘?

窗外夜雨沙沙,暖阁内一派悄寂,众人心脏狂跳不已。

“果然。”萧七惊叹道,“这宝镜上的洛书图案,正如戴老推断的那样,也是暗藏玄机。”

朱瞻基、绿如等人也都看到了,宝镜上的洛书也是用圆圈标示白点,用实点标示黑点,但实则圆圈和实点的数目,与寻常洛书的黑白点数目颇有差异。

众人的目光都凝在苍涯子的脸上。苍涯子的神色更是古怪,忽见他拿起了案头的纸笔,边写边道:“这位小哥说得是,玄机就在这洛书与河图这些错配的黑白点上。不过灵壶宝镜的铭文雕图,须得交互参照才行。灵壶上的《清净铭》要与宝镜上的洛书黑白点相配。《清净铭》为三行九句,洛书本就是个九宫图,右首第一个,本应是黑点,这里却错标成了圆圈的白点,这对应头一句的‘太上玄门’的‘太’字,右七第二第三错标的实点对应‘诸极之道’的‘极之’二字,足六第一错标实点,对应‘源’字,戴九的第一第二错标实点对应‘九霄’二字,如此这般,那便是……”

太极之源九霄之阁

这八个字跃然纸上,朱瞻基等人眼前顿时一亮,相对于当日戴烨仅以玄武灵壶上的铭文图案推断出的难以成文的八个字,这“太极之源,九霄之阁”已是极顺畅的句子了。

苍涯子也是双眼放光,又提起笔来,道:“宝镜上的《存诚铭》则与灵壶上的河图实点图相配,河图也是左中右三行,右首九字点第七第八错标实点,对应‘合一’二字,中间横七点的第二第三错标实点,对应‘最上’二字。下方是一和六组成横点,起首那错标实点正对应‘九天普明’的头一字‘九’……如此这般,便是‘合一最上,九五之化’这八个字。”

太极之源九霄之阁合一最上九五之化十六个字,显然是四句话,文辞虽通,但谁也不知其中有何深意。

“像是个字谜,天知道这四句话说的是什么!”绿如连连摇头,“萧七酸,你来猜猜。”萧七则满面凝重,沉思不语。

只怕不是字谜。”苍涯子扬起凝着汗水的脸,“太子殿下,这十六个字,大有玄机,只是眼下,小道还参悟不透。”

朱瞻基大是失落,神色变幻,又道:“你能否打开这玄武灵壶?”

“殿下请听。”苍涯子以一种奇异的手势轻摇葫芦,里面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这里面有枢纽,被机关锁住,只有依法打开机关,才能取出葫芦内所藏的物事。如果我所料不差,如此精巧的机关锁,内里应藏有极大的机密,或是密信,或是……地图!”

“地图?”众人均是一愣。

苍涯子笑得颇具玄机:“玄武之秘与武当山关系最大,但武当山七十二宫观,三十六天峰,方圆八百里,贫道斗胆猜测,玄武灵壶内,应是藏有一份与武当山有关的地图,取出后与‘太极之源,九霄之阁,合一最上,九五之化’相参究,再按图索骥,便能在武当山中揭开玄武之秘。”

“那要怎样打开?”朱瞻基的心“怦怦”乱跳,遇到这苍涯子,倒真是不虚此行,虽然无法在此时获取玄武之力,但若能解开玄武之秘,也是万幸。

“难,只怕很难。”苍涯子的脸色又肃穆起来,“以小道的头脑,最快也要钻研数月。”

朱瞻基忽向铁骋丢了个眼色,沉声道:“既然如此,这玄武之秘,还是留到京师再开启吧。”

铁骋站起身来,一把抓过了紫金葫芦和那面铜镜,冷冷道:“多谢道长了,此事关乎社稷,这两样宝贝,还是由殿下收回保管。”

苍涯子的脸孔顿时扭曲起来,颤声道:“铁大人,铁大人,宝镜是先师遗物,能否留在敝观……”

铁骋拉下了脸来,一把将苍涯子推倒在地,喝道:“你不会武功,这宝物若给贼人掠去,谁能担待得起?”

苍涯子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怔怔望着,直到朱瞻基将二宝都郑重揣入腰间革囊,他眼中的光彩才刹那间暗淡下来。

朱瞻基道:“不管怎样,道长这番推敲,功劳颇大,看来洞悉玄武之秘,还少不得道长。请道长回去后收拾一下,明早随我们一同进京。”

“进京?”苍涯子愣了下,随即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先是哀叹自己这顶梁柱走后,这观远人稀的玄武阁必然香火寥寥,岌岌可危;又抱怨自己还没一身像样的法衣,说什么自己也是鼎鼎大名的沧海一粟嫡传弟子,这样寒酸地到了京师,丢了武当的脸……一转眼间,这苍涯子又变成了市侩圆滑的野道人。

铁骋几乎便要破口大骂,但在朱瞻基跟前,也只得老老实实地探手入怀,这回却只剩下几块散碎银两,一股脑儿地按入苍涯子手中。苍涯子将几块银子掂了掂,啧啧连声,一副不解馋的模样。铁骋怒道:“老子是本地将军,改日自有人给你送香火钱来,再要啰嗦,你小心狗头……”

“谁说贫道要香火钱了!”苍涯子瞪大一双小眼,“陪同太子进京,破解玄武之秘,乃贫道义不容辞之责。不过……这点银子,将军大人既然拿出来了,贫道也只得收下啦。无上天尊,无上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上帝……”

屋内不由爆出一片笑声,苍涯子却施施然地起身,便待告辞而出。董罡锋忽地浓眉攒起,沉声道:“好浓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