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酸七。”绿如忽然轻声道,“想不到你还会惦记灾民,还算有些好心肠!”

萧七想笑一笑,但眼前晃过那两个女孩的眼神,便笑不出来,只沉沉叹了口气。黑暗之中,忽然有一只柔荑握住了他的手。他微微一惊,却听绿如低声道:“别动,你受了内伤,我拉着你,跑起来省些力气。”

淡淡的月辉下,朱瞻基忽然回头,正望见少女投向萧七的关切眼神,心中不由一阵郁怒。他猛然挥鞭,打得骏马纵蹄嘶鸣。

柒·大河急浪孤星寒

往西北方奔洛阳,只是离黄河远了些,从路程上看并不太远。赶了许久,众人终于到了洛阳城下。

大明有夜禁之制,此时已是深夜,城门都闭得紧紧的。但铁卫统领董罡锋身上有兵部和刑部的两道腰牌,一路上叩开了无数城门。此时不费吹灰之力便喝开了城门,朱瞻基等人纵马昂然而入。

洛阳有“天下之中,十省通衢”之称,至大明朝时,为河南府的治所所在。当年戴烨游历天下时,便曾在洛阳盘桓多日,此时在前带路,不多时便到了知府府衙。

有明一代的府衙都是前堂后寝,前方是气势森严的洛阳府衙门,穿过三堂大门便到了府衙后花园,那正是知府家眷的休憩之地。

这一路赶入内堂,旱惊得鸡飞狗跳,几个巡夜的衙卫和老仆赶来阻挡,都被庞统拨得东倒西歪。

“叫知府出来!”朱瞻基在后花园外停住了步子。

叶连涛揪住一个老仆带路,大步进了后园,片刻后便推着一个中年文士走出来。那人四十多岁,身材肥胖,仅穿着月白色小衣,忽然瞥见铁塔般的庞统和叶连涛,都是持刀仗剑、神色狰狞,登时吓软了,哀求道:“各位是哪座山上的好汉……有话好说,要多少银子,下官双手奉上……”

“宣旭!”戴烨忽然一声断喝,“堂堂朝廷命官、四品知府,全无丝毫骨气,成何体统?”

那知府宣旭一凛,借着灯火光芒细瞧戴烨,依稀觉得眼熟,疑惑道:“这位老先生,敢问贵姓,台甫……”

“宣知府忘性好大。”戴烨冷冷一笑,“老夫倒还识得你,你是永乐十八年进士及第,永乐十五年河南乡试时是桂榜解元,当年乡试时破题的句子老夫还记得,‘天命靡常,惟德是亲,天心者万民之心,君忧者百姓之忧……’这两句还稍有些模样。”

宣旭瞪大双眼,疑惑道:“您老是……哎呀,戴老夫子!这灯烛昏暗,请恕学生有眼无珠!”顿时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学生宣旭,见过老师。”原来当年他在河南乡试时,戴烨正是考官,按着其时官场规矩,宣旭被戴烨朱笔点上,便要拜戴烨为座主,自此便是戴烨的门生。

跟戴烨叙过了师生之礼,宣旭才松了口气,忙将太子一行恭恭敬敬地请入内堂。落座奉茶后,宣旭才道:“老师大驾光临,学生荣宠万分,不过听说老师近年来恭为东宫洗马,陪伴太子,怎会光临学生的寒舍?”

戴烨“哼”了一声,命他屏退了堂内仆役,才朝朱瞻基拱了拱手,道:“这便是当朝太子!”

宣旭登时杲愣在当场,他虽知太子奉命祭祀武当,但仍是一万个想不到堂堂当朝太子,会突然深夜闯入他这知府内园。

戴烨又道:“太子殿下是奉圣谕微服私访,勘察沿途官吏……”

宣旭恍然,忙撩衣跪倒,叩头道:“下官洛阳知府宣旭拜见太子殿下。”

朱瞻基冷哼一声:“听戴老说,你是永乐十八年进士出身,这些年的孔孟之书全白念了,洛阳那批灾民,数千父老堆积在河口处,为何不去放粮赈灾?”

宣旭脸色大变,忙又磕头道:“这黄河,两年一小灾,三年一大灾,最是麻烦。说起来灾荒最厉害的都是冬天,去年冬天闹过一次,下官已赈济了。没想到,今年又是黄河泛滥,更加上了蝗灾,灾民们就乱糟糟地聚到了这里。这么大的灾荒,我洛阳这点储粮实在是杯水车薪啊,就算都放赈了去,也没多少用处。下官绝无半字虚言,有左近的宿儒老吏为证。”

“杯水车薪,也能救人。多一口粮食,少一人饿死!”朱瞻基厉声道,“朝廷年年都预拨赈灾粮款的,这些粮食钱财都刮进了秋风,没到你的洛阳么?”

宣旭听他言辞渐厉,愈发心惊肉跳,连忙不住叩头:“下官知罪,下官知罪,下官这便去放粮!”

戴烨见宣旭叩头如鸡食米,却知这时候决不是教训他的时候,接口道:“宣旭,看你这渎职行径,若非因循守旧,便是枉法谋私,依律当治重罪,但眼下形势非常,盼你戴罪立功,速速前去赈灾。”

见宣旭起身后满头大汗地便往外走,戴烨又叫住了他:“殿下此行极为隐秘,万万不可走漏一丝风声。”

宣旭连连应承,再不敢怠慢,从地上爬起来便招呼幕僚、亲兵分派赈灾之事,又急命管家将自己内眷都迁入别屋,将后园上好房屋腾给了朱瞻基等人。

子夜时分,萧七还在室内独坐。

神机四卫分宿在太子寝室的两侧,他的寝室则在北房,不远不近,遇事也能及时援手。

宣知府不是个好官,但他府内的酒却是好酒。难得一刻清闲,萧七已连喝了两壶酒。忽听得有人轻声拍门,跟着便响起绿如清脆的声音:“死酸七,开门!”

“小师姑,怎么不安寝?”萧七呷了口酒,漫不经心地道,“这么晚了,我怕有辱小师姑的清誉。”

“滚你奶奶的清誉,”绿如喝道,“再不开门,姑奶奶就踹了。”

萧七忙赶过去把门开了。一缕淡淡的幽香伴着清爽的夜风飘入,绿如显是刚刚洗了澡,青丝斜绾,月白色儒服已新换成了淡绿衫裙。她怀中居然抱着一张古琴。

萧七的眸子一亮,没怎么留意绿如的打扮,却先看那古琴,喃喃道:“真是好琴,从宣旭府内拿的?”

绿如眸内波光一闪,将古琴横放桌上,扫了眼萧七手中的酒,道:“这贪官藏有好酒,自然也有好琴。可惜咱不能据为已有,只能抱来让你瞧瞧。”

萧七长长叹了口气:“可惜可惜,原来只是给我看一张琴,小生还以为小师姑要效法古人呢!”

绿如奇道:“效法什么古人?”

萧七道:“红拂啊,小师姑姿容绝世,堪比的古人不多。”

“死酸七!”绿如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读书不多,却也知道红拂夜奔私会李靖的故事。她一脚踢在萧七的屁股上。萧七揉着屁股,却“呵呵”地笑起来。

“这应是晚唐的古琴。”他的目光再次凝在那张琴上,神色已变得恭敬肃穆,“看这琴面的断纹便知道,琴不过百年,不会有断纹,这竟是极罕见的梅花断。”喃喃自语间,他五指轻抚,一缕琴韵飘然而出,声音纯净、宏大而光润。

“唐代斫琴大家雷氏曾说过,五百年,有正音!”萧七目光沉醉,悠悠叹道,“果真是好琴。”

绿如“哼”了一声,将桌上的古琴拉到了自己身边,冷冷道:“萧七酸,我抱这琴过来,不是让你过瘾的,是要你收回在山上的话!”

“什么话?”萧七兀自轻抚着琴上的漆纹,“反正得罪小师姑的地方太多,弟子早记不清楚了。”

“你还有些自知之明,”绿如在桌前稳稳坐下,捻了下琴弦,“你不是说我那首怡神谱,微觉清冷,缺少醇和之气么?我要让你仔细再听一遍。”

萧七一惊,忙道:“绿如小师姑的琴艺炉火纯青,早到了随心所欲的化境,就不必再弹了吧。这更深入静的,你跑到小生屋内,偷偷摸摸也就是了,再大张旗鼓地弹琴,闹得四邻皆知,岂不……”

“闭嘴!”绿如喝道,“老实听琴!”

萧七叹了口气,只得依言坐下,举起酒壶饮了一大口,才道:“请!”

琴音悠然而起,声色松透而沉厚,仿佛带着千年古木的生命气息。萧七脸上的嘻笑瞬间不见,目光随着琴声变得沉静下来。

“丫头,”他忽然一声低叹,“怪不得你年纪轻轻,内力便如此通透淳和。原来你的内功竟是自琴中得来,真气出于十指,心意融于琴韵,则与外境融为一体。每次弹琴,都是一次入定。”

“少废话,”绿如的一双素手轻捻徐按,“跟着我的琴音调息。”

“多谢了!”萧七微笑着闭上双目,心中的话却没有说出:你是挂念我的伤势,特意赶来以琴韵助我疗伤的吧……琴声起伏悠远,带着萧七的心神飘飘而上,仿佛眼前明月如霜,竹林间清风习习,清泉流淌……也不知过了多久,琴声渐缓渐低。萧七睁开眼,眸内竞隐隐有泪水闪烁。

绿如奇道:“萧七酸,我的琴技有如此魔力,竟让你涕泪横流?但我这是怡神谱啊,你闻曲落泪,却与我这琴韵全然不符!”

“不是闻曲落泪,是听曲思人。”萧七的目光有些恍惚,黯然道,“我想起了夕夕,那年春天,是个暖暖的春夜,她也曾弹曲子给我听,只是她弹的却是古筝……”

绿如的玉靥立时变得雪白一片,忽然站起身来,玉手一拂,那古琴便向地上坠去。

萧七大是心疼,一把抄住古琴,叫道:“姑奶奶,好好的,你这又怎么了?”绿如却已不搭理他,转身便走。

萧七忙道:“绿如,你去哪里?”

“用不着你管。”绿如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

琴声突然止息,对面的正房内打开了一扇窗子。闪耀的烛火下,太子朱瞻基凝立窗前,目光疑惑地望向北房,正瞧见绿如气冲冲地奔出房间。

一抹不易察觉的失落之色,从朱瞻基的眸中滑落。

“可惜啊,如此好琴!”幽幽叹了口气,太子才合上窗子,回过身来对满头大汗的宣知府点了点头,“几千灾民,自不能一时三刻就安顿好,但你闻令而动,筹措也算迅捷,还算有些干练之才……”

得了太子爷难得的温言安抚,宣旭几乎热泪盈眶,忙从座上跪倒,连连叩头,自述这便要连夜赶回灾区,与灾民同甘共苦,夙夜不休,肝脑涂地,报答太子的知遇之恩。

朱瞻基有些疲倦,挥了挥手让他退下了。

屋内刚刚安静下来,便响起了叩门声,跟着叶连涛的声音响起:“殿下还未安寝吧,连涛求见!”

朱瞻基蹙了下眉,仍是叹道:“进吧。”房门开启,叶连涛像个影子般闪了进来。望着这位最沉默的属下,朱瞻基不得不宽慰他几句,告诉他回京后定会嘉奖他的亡兄。

“多谢殿下,属下感激涕零。”叶连涛似乎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终于咬牙道,“殿下,要不要属下出手,替殿下杀了这小子?”

朱瞻基悚然一惊:“什么,你要杀谁?”

“萧七啊!”叶连涛的目光却如鬼火般闪耀着,“殿下看上了绿如那丫头,可这小丫头却总是痴痴地缠着那小子。偏这小子没有眉眼高低,还总爱跟这丫头调侃,不如属下寻隙下手,料理了这小子……”

朱瞻基骤然一个哆嗦,原想张口怒斥,但嘴唇翕张了一下,竟没有喊出口,心里面倒有个声音在冷冰冰地响着:朱瞻基,叶连涛说得是。你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十三岁就被雄视千古的皇爷挑中,亲自带在身边历练,文采风流和骑射功夫都是天下一等一的。怎么绿如偏偏会中意这小子?除了那点乐道和武功,这小子哪里比你强了?

一股寒意倏地袭来,朱瞻基不由一震:我怎会有这样龌龊的心思?忙板起脸,沉声道:“你胡说什么?”

“属下出手决计不着痕迹,或是在一场厮杀时趁乱动手,或是赶路时待他落了后……”叶连涛近前一步,低声道,“殿下放心,没人看得出来!”

朱瞻基,让连涛杀了这小子,也不错啊……心内那声音又响起来,朱瞻基不由攥紧了双拳,终于挥了挥手,低喝道:“不得胡闹。”

这四个字一出口,连朱瞻基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何只用这四个不痛不痒的字,叶连涛所说的,只是胡闹么?

他忽然有些心神俱疲,摆了下手:“连涛,早些休息,我也累了。”

叶连涛的目光熠然一闪,终于低头告退。

叶连涛退下后,朱瞻基才苦笑一声:“罡锋,你都听到了吧?”

太子所居的是一明一暗的套间,他在外面的明厅接见属下,董罡锋则在里面的暗间床上打坐。幼军统领始终不敢离开朱赡基半步。

听得太子问询,董罡锋才低叹道:“殿下英明。连涛所说实在让人不齿。许是他兄长暴亡,心智昏乱了,好在殿下及时喝止,让他悬崖勒马。”

朱瞻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没有答话。

天明了,一道桃红色的云气蜿蜒着挂在东方,如一条待起的赤龙。

眼见宣知府已依令全心放粮赈灾,朱瞻基才放下心来,准备率众离开宣府。不管如何,在宣知府的后园中,众人难得地休息了半晚,清晨也都起得稍晚,辰巳之交时众人才出发。

宣旭办事精明,不但备了好马和干粮酒水,更亲领一支官兵护送太子赶向黄河老河口渡口。

黄河刚刚犯过灾,此时浑浊的河水依旧肆虐狂野,纵目望去,河岸宽阔得有些吓人。

河水摆渡,本来无须大船,但宣知府却动了大心思,仓促间竟弄来一艘长约九丈的双桅巡船。这种船因官舱如大印,俗称“一颗印”,最是宽敞平稳。

宣旭本要亲自陪同朱瞻基渡河,却被董罡锋拦住了,告知太子不愿太过张扬。宣旭只得小心翼翼地伺候朱瞻基登上了船。

巡船缓缓启航,河水拍击着船舷,发出碎玉交击般的脆鸣,在金灿灿的日辉中滔滔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