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啊,前面就是孙侉子的家!”
“孙侉子富得流油,家里的米面比山还高!”
那些人们嘶喊着,便如一团漫无边际的乌云,遮盖了绵延的河岸。
“看前面,有死马,还有活的!”
“十多匹马,喝马血,吃马肉去啊……”
数干灾民发出嗜乱惊喜的狂呼,呼声很快放大,犹如雷鸣般震耳。
整个河岸都震动起来,数千人疯狂地向这里奔来。
人丛中的戴烨眼芒一寒,忽然大喝:“萧七、庞统,退!”
神机五行显然对炼机子的喝声极为熟悉。庞统猛然扯住了萧七和绿如,拼力后跃。单残秋略为大意,心神被滚滚灾民一扰,竟没有进击,离着萧七有了四五步之遥,这已给了戴烨出手之机。
红芒闪处,戴烨的“火霹雳”已然发出。这是以安南国黎家的火药法所制的暗器,内藏烈性火药,又以强力簧片射出。这几乎是大明最厉害的火药暗器。
火光耀目,跟着砰然震响,单秋风在硝烟浓雾中狼狈不堪地暴退出去。
“大哥!”白昉急喝一声,飞身掠去。硝烟散去后,单秋风才咳嗽连连地弹身而起。他胸前衣襟都被烧破,胡子也毁了,小腹、肩头鲜血淋漓。好在他见机得早,侥幸避开被开膛破肚的下场。
“冲!”戴烨已率着太子的一群人马硬生生地挤过了石桥。
这时候,百十名脚力快的流民也红着眼冲近石桥。戴烨灵机一动,蓦地拔出腰间短剑,连挥两剑,刺中了身边的瘦马。那马一声哀嚎,栽倒在地。
“想吃马肉的父老们,”戴烨狂舞着短剑,指着不远处轻伤倒地的单残秋,大叫道,“他二人是孙侉子家的护院,就是他家的主人勾结知府,不给大伙放粮,更不让大伙去洛阳!”
余无涯登时会意,跳起来大叫:“兄弟们,打死这两个护院,杀他们的马,吃他们的肉!”几十个流民立时咆哮着冲向单残秋。
蓦地刀芒一闪,白云卷横挥两刀,两个流民咽喉处立时血花飞溅。众.灾民早饥饿难耐,已全没有了生死之惧,白昉这两刀更等于承认了他们是富户的家奴,立时招来了更多的凶悍灾民。后面的灾民汹汹挤向前面的人,汇成愤愤的人流,转眼间便将天妖双绝吞没。
趁着这难得的喘息之机,太子、戴烨已纵马向前。萧七等人急速跟上。
“快追太子!”单秋风咳嗽连连,拼命地拨开身周的灾民。可这时数千灾民已如洪流般冲来,到处都是人的嘶喊声,男人的怒骂、女人的叫骂和孩子的哭泣,污浊的气息和挥舞的四肢将天地间的一切都覆盖了。
太子一行本来冲出较早,残剑、绿如和萧七拥着太子奔在最前,但过了石桥,岸边满是横生的荆棘和乱石,实在奔跑不开。偏在这时,迎面竟又冲来一群灾民,足有四五百人。
“那里还有马!”不知是谁看到了朱瞻基等人胯下的骏马,灾民立时疯了般向他们冲来。
到处都是汗臭的肢体和疯狂的叫喊声,求生的欲望使得灾民们爆出了骇人的生命力。
“丫头,跟紧我!”萧七喊着,一手拉住了绿如的手,一手拼力拨开身边的肢体。他们已经和朱瞻基、戴烨等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几乎陷入了人丛漩涡的中心。
绿如脸色煞白。在她眼中,这些嘶吼的灾民远比天妖可怕。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无助的蝴蝶,在漫天暴雨中仓皇向前。好在还有死酸七,那只手牢牢地箍紧自己,拽着她前行。
“妈妈……妈妈……”萧七的前方,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在哭喊,却被几个大人撞倒。“妹妹!”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她身侧,想扶起妹妹,也被撞翻。几十双粗壮的脚,穿鞋的、赤足的、男人的、女人的,毫不迟疑地踏在她们的脸上、身上……萧七大惊,忙待跃起,但身周都是人,他只能拼力挤过去。他发现还有一双有力的大手也在拨开人流冲向那小女孩,那是残剑董罡锋。两人几乎同时冲到那里,却发现两个女孩早已被踩踏得奄奄一息。
只有她们的眼神还在挣扎,无辜单纯的目光,从无数麻木杂乱的腿脚中穿过来,直扎向萧七的心里。
“她们没救啦,快走!”董罡锋没有停留,拽了萧七和绿如再向前冲。萧七的头皮发麻,心里似有无数的小蛇在爬。他知道,那些小蛇全都是那两个女孩的目光所化。
蓦听叶横秋嘶声大喝,回身一掌,将两名离他最近的灾民击飞。两个壮汉惨叫着飞起,撞倒了十几人。仿佛被大石阻挡的洪流生了漩涡,疾奔的人流只是一滞,随即更加汹涌。
“你二人弃马!”人丛前方的戴烨手指两名骑马的铁卫,大呼着。待他们跳下马来后,不由分说,挥剑刺中马臀。
两匹骏马惊嘶着,向身后狂奔,灾民们却欢呼起来,仿佛那不是骏马,而是一堆烤熟了的马肉。惊马很快撞入了人群,夹裹着太子一行的灾民终于喧闹而过。
朱瞻基等人终于乘机和众灾民拉开了距离。
“朱瞻基,你们是逃不掉的,天妖怒,鬼神诛……”一道阴森森的长笑,自喧嚣的人流中响起,清晰地传入朱瞻基等人耳中。
董罡锋、萧七等人心头齐震,恍惚间仿佛看到一缕阴魂,妖异地从天而降,直扑心底。
荆棘路终于到了尽头,前方是一条不深的小河。在戴烨连声催促下,众人没有犹豫,匆匆涉水而过。
狼狈地过了河,回头望时,却见小河岸对面的灾民们兀自扭作一团。那里都是密密匝匝的肢体,犹如一道人肉攒集的激流,带着惊天动地的哭号呐喊,滚滚而过。
朱瞻基、董罡锋等人虽曾跟着永乐大帝深入漠北,抗击蒙元,但还是头次见到这样凄惨的灾民,一时竞有些呆愣。绿如和萧七久居武当道观,见状更是震撼。戴烨却不敢久留,只是又催着众人加紧飞奔。
忽听叶连涛叫道:“大哥,你怎么了?”
众人一惊回头,却见叶横秋身子发软,一头倒在了叶连涛怀中。戴烨忙跳下马,道:“快扶他上马!”
一行人原本有十多匹马,此时只剩下了两匹。除了朱瞻基的坐骑乌骓马,便只剩绿如这匹青鬃马。庞统过来和叶连涛手忙脚乱地扶了叶大上马,却见他腰间血水汨汨,染透了下半身衣襟,也不知是何时受的伤。
“连涛,在马上扶着横秋,大伙不得停留!”戴烨回头张望,所幸还不见秋风残和白云卷的踪迹,显是已被厚重的人流掩住了,他却不敢稍懈,招呼众人加紧赶路。
叶连涛一边催马,一边将伤药敷在兄长的伤处上,但那伤处兀自血流如注。叶连涛看得心惊肉跳,只得拼命地包扎了几匝,又再打马疾奔。
在弯弯曲曲的密林中转过几个圈子,再也听不到灾民们的呼啸声,众人才停了下来。这一通疾奔,更兼趟河逃遁,众人都浑身湿透了。暮色已黑沉沉地压了下来,深林中只剩下了阵阵喘息声。
“殿下,”叶横秋忽然挣起身来,大声道,“殿下……保重!”接着便伏在了鞍头,一动不动。
“大哥!”叶连涛惊呼一声,萧七忙跳了过来,挥掌按在叶横秋背心送入内气,但真气才入,便发觉“一叶知秋”体内已然毫无生机。
叶连涛放声大哭,朱瞻基大步赶来,惊呼道:“横秋,横秋!”一把抱住了他。
然而神机五行中的木卫却已再无声息,只是他那双眸子兀自睁着,不甘地望向阴沉的沧溟。
“到底是……”朱瞻基强抑住悲痛,颤声道,“遭了谁的毒手?”
绿如疑惑道:“我记得先前他是和单秋风过招的,但他背后这伤,明明是刀剑之伤啊,难道白云卷赶过来偷袭了他?” 董罡锋摇头道:“白云卷被我缠住,决计无此神通来分身刺他!”萧七一凛,道:“莫非是先前那伙灾民拥来,将我们夹裹其中时,叶兄被人下了黑手?”
“不好说!”余无涯颤声道,“那时候我和叶老大跑在最后面,忽然间,我便听到他大喊一声。回身看时,还见他击飞了两个壮汉。那两人都像是普通的灾民,被叶老大一掌扫中,便如断线风筝般飞出好远……”
“这是什么?”绿如忽然一声惊呼,纤纤玉指从叶横秋的脖领处拈出一张纸笺。纸笺不大,是极普通的薄纸,已被血水染红,在幽暗的暮色中,若非绿如心细如发,决计难以察觉。
上面画着个极简单的图案。
那是一张怪异的鬼脸,虽只寥寥数笔,却勾勒出一种异样的阴森。
“这是鬼画符!”董罡锋惊呼道,“天妖怒,鬼神诛?”
叶连涛颤声道:“老大,家兄是死于天妖咒?”
董罡锋脸色阴沉如水,道:“天妖咒在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但活着的人,却谁也不知其详情。但这怪异鬼脸岂不正是我们先前听闻的鬼画符么?还有,先前对阵时,横秋曾独对单残秋,不但在他手下吃了大亏,还曾被他的眼神迷惑住了心智!”
庞统也瞪大双眼,叫道:“还有,那姓单的说……叶大一日内必死!”
“是,那时家兄已被他震伤了经脉,”叶连涛的眸内已泛起血丝,狠拍着大腿,“都怪我,我该早些留意家兄。”
萧七心中却疑云万千,不由望了一眼绿如。少女也正向他望来,雪白的脸上满是惊悸和疑惑。
“眼下形势非常,大家不要胡乱猜测!”戴烨沉沉叹了口气,“殿下,人死为大,不如且将横秋兄葬于此处,咱们赶路要紧。”
“做好标记,来日定要厚葬。”朱瞻基点头,声音已变得果决刚毅,“记得这笔血账,无论天妖三绝还是汉王,血债,须得血偿!”
当下戴烨选了个佳地,庞统和两名铁卫挥动兵刃,挖了深坑,将叶横秋埋入。叶连涛匍匐在地,埋首低哭,双肩簌簌发抖。
暮色转瞬即逝,黑夜来得极快。众人凝立在黑魆魆的密林中,心内都是五味杂陈。一叶知秋虽然性子阴沉,不喜多言,但到底是神机五行的老人物,忽然这般暴毙,便连和他斗过嘴的绿如和萧七都觉得心中郁郁。
戴烨不敢久留,急着催促朱瞻基上马。萧七却道:“等等,咱们这是去哪?”
戴烨瞥他一眼,道:“那群灾民困不住天妖的。有白云卷的追踪术,天明后他们就会追到,深夜中我们正好脱身,天明前定能赶到下处驿站,到了那里,再换快马赶路,先过偃师,再过黄河!”
萧七忽道:“那……那些灾民怎么办?”
林子里忽然静下来,所有的人都以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他们看不见萧七脸上的神色,只能看见他灼灼的眸子。
叶连涛冷笑道:“萧大侠动了侠肝义胆,要赈济灾民么?”戴烨叹道:“萧老弟,你确是古道热肠,但赈济灾民,自有地方官出手。”
萧七摇头道:“可他们没有出手,我刚看到两个孩子……被活生生地踩死了。董大哥,你也看到了,是不是?”
董罡锋垂下头来,叹道:“那确是凄惨得紧。殿下,地方官定是救助不力……”
“萧七说得是。”朱瞻基扬起头来,沉声道,“既然地方有司失职,咱们就得出手。”
“殿下!”戴烨大急,叫道,“一城与一国孰重?干余灾民与亿万百姓孰重?”萧七也叫道:“殿下,可那些灾民随时都在丧命!”
“好吧。”太子沉沉叹了口气,“离这里最近的官府,便是偃师了,其次是洛阳。偃师那地方太小,我们去找洛阳知府。”
董罡锋大惊:“殿下难道忘了,风谍传讯,有三位知府投靠了汉王,便因为这个,咱们一直绕过地方官府的,万一这洛阳知府是那三人之一,咱们岂不是自入险境?”
“洛阳知府……绝非这三人之一。”戴烨叹了口气,“他是我的门生,也为这个缘故,深为汉王忌恨。不过殿下,咱们改道去洛阳,实非上策……”
朱瞻基冷冷扫视众人:“不愿去的,便不必去。”
绿如抢道:“我去。死酸七,这一次,你还有些良心。”
“你们逞什么能,这里的人,谁能不跟着太子殿下?我们只不过是顾念太子安危罢了。”叶连涛愤愤地哼着,“只是去洛阳的路远,这夜里可不大好辨。”
萧七道:“这不难,我认得一条小路,荒冷僻静,而且可以直奔洛阳。”
朱瞻基见戴烨眼神闪烁,似还待劝谏,忽道:“戴老,我们此际突然转奔洛阳,也算是兵行诡道了,单残秋他们若是自后追赶,必然以为我们会选最近的路,北上偃师渡黄河,决计想不到咱们会去西北方,奔洛阳。”
戴烨老眼亮了下,点头叹道:“殿下高见,但愿我们这一回能赌对。”
萧七不由望向朱瞻基,一时反弄不明白太子答允去洛阳,是为了救助灾民,还是为了突出奇招甩开追兵。夜色太深,他全然看不清太子的脸色。
众人疾奔出林。朱瞻基和戴烨分乘的两匹马都是口衔枚、蹄裹棉,跑起来没什么动静。萧七当先疾行,绿如、董罡锋等人默然飞步跟上。
由这小河湾折向西北而行,绕过驿道,专走小路。这般兜圈子西奔洛阳的走法,果然完全出乎单秋风的意料,众人一路疾奔,全无阻碍。
“绿如,你要不要乘马?”朱瞻基忽然低呼一声。
绿如似乎吃了,一惊,忙笑道:“多谢太子爷,还是您乘马吧,小女子受宠若惊。”朱瞻基“呵呵”一笑,正待拿她打趣,再喝令她上马,忽听得绿如娇呼道:“喂,萧七酸,你怎么了?”
“没事的丫头!”萧七不以为然地一笑。原来疾奔许久,萧七的左肋下这时隐隐作痛起来,那是与单残秋过招时落下的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