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电般的白光渐渐铺开,从阁楼角落开始,无声朝着四面八方蔓延。
“圣域。”
月梵师从神宫,对此有所耳闻:“倘若有人忤逆天道,强行篡改因果,天道将降下制裁,生出一片莹白色的禁域——这是天道在帮我们。”
谢星摇:“帮我们?”
“天道不会直接插手世间因果,只能借由我们,把楼渊除掉。”
月梵道:“圣域是它的一种制裁手段,一旦展开,置身其中的人会以神识形态相遇。楼渊没有钢筋铁骨,修为亦会被强行压下三个大阶,由此一来,给我们创造一个赢他的机会。”
“你们看,即便知晓我忤逆天道,它也只能使出这种手段。”
楼渊耳力过人,听见他们的低语,如往常一般懒散笑开:“不过……就算被压下大半修为,我仍有金丹水平,加上多年来积累的经验与身法,你们如何赢得了我。”
他眸光一动:“我们好歹当了这么多天的假师徒,不如握手言和,我不伤各位,各位也莫要执着于回溯之事。”
楼渊道:“一旦过了今日,我非但能让你们继续留在修真界,倘若你们愿意,甚至能被我送回原来的世界,何乐而不为。”
谢星摇一怔。
……对了。
她险些忘了,楼渊身为一切的始作俑者,拥有时空回溯的力量,他们所有人,都是被他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
既然能带来,就理所当然地,也能送他们回家。
圣域铺开,揽山阁被白光吞噬大半,只剩下最后几个部分。
楼渊瞥见她表情,咧开上扬的嘴角:“心动了?”
谢星摇却是摇头。
“我还有一个问题。”
识海嗡鸣不绝,她快要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我们找到的仙骨,上面没有魔气。”
楼渊不置可否。
“仙骨脆弱,一旦被污染,定会沾染魔气和邪气。”
她迟疑开口:“如果这些仙骨属于你,而它们的模样又是莹白润洁……五百年前,楼渊的堕魔又是怎么回事?”
堕入魔道、残害百姓、杀人不眨眼的恶人,会拥有如此干净的骨头吗?
又或是说——
谢星摇:“记忆里只有闪回的片段,当时你拿着剑站在血泊里……但当年那个弟子,真是被你所杀的吗?”
至此,五百年前的因果终于渐渐汇集。
谢星摇话音落下的瞬间,满屋白光陡然散开,好似天河决堤,吞没眼前所见的全部视野。
关于这两个问题,楼渊没有回答她。
不过这并不重要了。
楼渊夺舍于意水真人识海,而谢星摇共用了他的心脉,如此一来,便享有了他一部分的心识。
天道插手,圣域汹汹而来,每个人以神识的姿态被卷入其中——
心识混淆重叠,出现在两个人的身上,类似于游戏里的bug。
脑海嗡地一响,谢星摇深吸口气,在强光直射下闭上眼睛。
估摸好时间,等强光消退,她睁开双眼。
旋即愣住。
*
法修握笔,剑修执剑,两者的手上虽然都会生出老茧,位置却截然不同。
更何况,她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很是爱美,用了不少药膏,确保肤如凝脂,不带丝毫伤痕老茧。
此时此刻,当她低头,却见到一双修长有力、生有剑茧的手。
以及一身少年人干净利落的白袍,和脚下的漆黑短靴。
……男孩子?
如果没猜错的话,在天道影响下,她成功进入了楼渊的记忆里,得以窥见前因后果。
和之前梦境不尽相同的是,因为她身体里有一部分属于楼渊的心识,在回忆中,自己成为了他。
楼渊在奔跑。
身边是一片片葱茏树林,苍翠欲滴,谢星摇很快认出,这里是她第一次入梦所见的山林。
山林之上的小道观静静屹立,在清风松涛中显得格外沉默,少年步伐矫健,还没进入道观,便望见一道孑然而立的影子。
是那位满头白发的老道士。
他独自一人候在道观前,不知等了多久。
“师父。”
楼渊一向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在梦里大多数时候,往往不苟言笑。
唯独面对这位陪伴自己长大的师父,时常露出几分笑意:“我回来了。”
因为跑得太快太久,他说话时微微喘了气。
老道无奈笑笑,抬起右手,为楼渊摘下头顶一片树叶:“怎地如此匆忙,像只小猴。”
“着急回来见您——您也是,早春风寒,就别在山里等我了,当心着凉。”
少年扬唇:“师父,今天吃什么?”
“成天到晚尽想着吃。”
老道士轻轻敲他脑袋:“做了几样你喜欢的家常菜,还有一锅牛骨汤。”
谢星摇能感受到,楼渊很高兴地笑开。
由于共用同一个身体,他心觉喜悦,谢星摇也会觉得愉快。
少年时期的楼渊,和他师父感情很好。
这让她不由疑惑,二人之间的关系,究竟为何会变成往后那样?
老道士引他入院,院落中央摆放着石凳石桌,菜香迎面而来,伴随腾腾热气。
“近日参加宗门历练,感觉如何?”
老道坐下,为他盛好一碗汤:“我听说你得了头名……只可惜师父年老体弱,去不了南海那么远的地方。”
“挺好。”
楼渊低头扒饭:“见到很多仙门大宗,剑宗的弟子服很好看,凌霄山个个仙风道骨,还有百音楼,居然有几个弟子用了唢呐和二胡的组合技,在秘境里可谓大显身手,吓跑了半山的妖兽。”
口中的饭菜是家常味道,很好吃。
纵观楼渊的每一段记忆,谢星摇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出这么多话。
面对其他长老弟子,楼渊从来都是含蓄内敛,连笑容都很少。
老道眼尾噙笑,认真听他讲述,忽地见楼渊眨了眨眼,伸出右手。
生了剑茧的右手上,拿着个精巧礼盒。
“这是我从南海买来的礼物。”
楼渊道:“小玩意儿,给师父当个纪念。”
“哪能让你破费。”
老道摸他脑袋:“你初出茅庐,灵石本就不多,不应在这种事上浪费钱财。”
楼渊:“这是师父的事!师父的事,永远不是浪费。”
老道看他片刻,无声笑开,眼尾皱纹舒展,勾出欢喜愉悦的弧。
“对了,我在猎杀魔兽时,遇上一位蓝衣服的长老,似乎叫……西臣。”
不消多时,楼渊已经吃完第一碗饭,趁着加饭的间隙开口:“他说我天赋异禀,身体里有那什么,仙骨。”
老道一怔:“仙骨?”
“就是话本子里主人公经常有的那个!”
少年重新坐好:“他说仙骨会随着宿主渐渐成长,在我小时候,很难察觉出仙骨的气息,如今渐趋成熟,已经隐隐生出一点儿与众不同的灵力了。”
“仙骨……”
老道接下礼物,垂眼沉喃,好一会儿,蓦地开口:“有了仙骨,仙门定会争抢着收你为徒。”
“我一个也没答应。”
楼渊看他:“我小时候不就说过了吗?这辈子跟着师父就挺好,仙门大宗,我反而待不习惯。”
老人在冷风中轻咳一声,摇头:“这怎么能行?楼渊,我的天赋仅此而已,一辈子过去,修为还是止步不前,跟着我,只会让你白白丧失机会。”
他说着心生怅然,长须被风扬起,又被他抬手压下:“你看,我如今年事已高,连去南海看你秘境试炼都做不到。”
少年不服气:“那我就努力修炼,挣很多钱,给师父买下灵丹妙药,锻体凝神。”
一根筋,根本讲不通。
老人无可奈何:“你日后就会懂的。”
倏忽间,画面一转。
这次的场景不再局限于小小道观,放眼望去,一派富丽堂皇。
谢星摇心口跳了跳。
近处是亭台楼阁,向更远一些的方向探去,赫然是一片深绿丛林。
密密匝匝的枝叶好似浪潮,彼此间没留下丝毫空隙,莫名让她想起不久前的梦里,楼渊被发现杀害仙门弟子的地方。
那里同样是一片近乎于密不透风,令人窒息的深林。
此时此刻,楼渊正独自坐在院中读书。
“齐长乐犯下这种事情,定会被长老们狠狠处罚。”
不远处,几个小弟子兴致勃勃讨论八卦:“听说他原本只想做个不大不小的陷阱,没想到出了岔子,导致十几个弟子身受重伤。”
另一人压低声音:“不过齐长乐他家很有势力,保不准会被怎样处理。昨天不还有人和他吵了一架?结果齐长乐怎么回,他家有钱有势,见到那些受伤的弟子,一个个赔钱过去就好了。”
“多嘚瑟啊。”
角落里的人啧啧摇头:“他不是还仗着家里有钱跟班多,经常欺负门派里的小弟子吗?”
楼渊认真看书,喝了口桌上的凉茶,没搭理他们。
他看书一向全神贯注,从白天看到傍晚,当天色终于渐渐暗下来的时候,懒懒揉了揉眼。
谢星摇感受着他的情绪与动作,在心中暗暗皱眉。
对于那位齐长乐,楼渊心中确实瞧不起,对于他残害弟子的事,更是生出了愤怒。
但是……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心生魔障,想要拔剑杀了他的样子。
他能如此专心致志地念书,从头到尾心无旁骛,更不似心魔缠身。
好困。
困意来得突如其来,一瞬间占据全部思绪,谢星摇感受到自己皱了皱眉。
这里距离卧房尚有一段距离,天色还没到深夜,不如在石桌旁休息一会儿。
楼渊是这么想的。
当他伏在桌上闭起双眼,谢星摇的视野之中,同样陷入黑暗。
好奇怪。
她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如果他们搜集的仙骨当真属于楼渊,怎么可能通体邪气全无。
还有……齐长乐的尸体被发现以后,那名蓝衣长老的态度同样古怪。
没问来由,也没问青红皂白,直截了当就定下结论,声称楼渊心魔缠身,杀了人。
就算楼渊当真拿着剑,倘若是弟子间生出内讧,齐长乐率先动手呢?
关于齐长乐的死,明明有无数种解释的理由,蓝衣长老看似温和大度,实则拆去了楼渊的所有退路——
那些话一出口,所有人都会下意识认为,他的仙骨遭到了污染。
如今楼渊陷入沉眠,她的思绪如同在无边无涯的黑暗海底缓缓漂浮,忽然之间,楼渊睁开双眼。
谢星摇和他同时愣住。
血腥味。
……还有无比熟悉的血泊。
如被敲了当头一棒,谢星摇猛地抬眸。
楼渊一觉醒来,已是侧躺在林中,身边是齐长乐散开的肢体,和不断涌动的血流。
上次她只觉得惊讶,这回身临其境,心中更多的,是无穷尽的困惑与慌张。
怎么回事。
只不过是睡了一觉——
楼渊不是在石桌旁读书吗?
长剑冰冷,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少年茫然起身,听见林中簌簌一响。
紧随其后,是谢星摇似曾相识的尖叫。
脑袋很痛。
神识如被搅拌成浆糊,想不清楚来龙去脉,楼渊按住后脑勺,恍惚抬眼,见到越来越多的人。
以及一道向他走来的蓝衣。
“我不知道。”
与记忆碎片中如出一辙,楼渊道:“不是我杀的……我不记得。”
“你当然不会记得。”
蓝衣青年看着他,目光悲悯:“你的仙骨已渐被污染,生了心魔,在心魔控制下,人人皆会丧失理智。”
……才不是这样。
这分明是空口无凭。
就算知道日后的楼渊作恶多端,谢星摇还是忍不住反驳:你从未见过来龙去脉,为何能如此笃定,把原因全盘归于心魔?
就连第一次见到这段记忆的她,都受了这番话的蛊惑。
蓝衣青年道:“即便是我,也很难护住你。”
蓝衣青年又说:“静一静吧。怀仙骨之人,极易成仙,却也极易堕魔。”
他很冷静。
谢星摇也很冷静。
天道不会欺骗她,在楼渊真正的记忆里,的确是一觉醒来,便被扣下了残害仙门弟子的恶名。
他对此毫无印象,茫然得不知如何应答。
而他身前的青年说得头头是道,一步一步,将所有人的思绪引向一处极端。
被误导的人,包括楼渊自己。
谢星摇已经能感受到,从他心中生出的自我怀疑。
可是……他的仙骨,其实并未被污染过。
刹那间,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在她心中浮起。
不等细想,画面又是一变。
是熟悉的小道观。
浑身上下皆是剧痛,心识共享,谢星摇连带着他的痛苦也一并分担。
救命救命救命。
四肢百骸像要生生散架,剧痛难忍,宛如烈火焚烧,她从小到大没吃过这种苦,一时间疼得发懵,用力咬紧牙关。
“你放我……放我走。”
楼渊躺在床褥之中,哑声开口:“我不要留在这里。”
床前是慈眉善目的老道士,比起之前,他的模样愈发沧桑衰老,想必不久之后,便要驾鹤仙去。
“他们都在追杀你。”
老道垂目:“齐长乐一条命,药王谷三个弟子的性命,还有一个无辜百姓……出了道观,很危险。”
这是楼渊提出,要与师父分道扬镳的场景。
联想起前因后果,谢星摇后背一凉。
“我不要……不要留在这里!”
楼渊奄奄一息,双目猩红滚烫,沉默片刻,终是狠声道:“你能给我什么?什么也给不了!以我这样的资质,同你的师徒缘分早该尽了!”
老道静静看他,一言不发。
楼渊咬牙:“等我离开这里,仙门大宗自有愿意留我的地方——那几条人命通通与我无关,待我向他们解释清楚,一切、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他说得凶狠,谢星摇却能明明白白感受到,青年心中涌起的无尽苦痛。
比身体上的剧痛更为撕心裂肺,酸涩的情绪涌上喉咙,奈何不能表露分毫,只能强迫自己咽下。
齐长乐,药王谷三名弟子,一个无辜百姓。
听他们的对话,这些全是楼渊背负的命债——他自己却并不承认。
谢星摇知道,他没有撒谎。
一块块记忆碎片终于悄然串联,由她所做出的上一段推理,再度被推翻。
“你向他们解释过,却被伤成这副模样。”
老道为他拭去额角冷汗:“有人在陷害于你……是不是?”
楼渊浑身颤抖,咬牙不言。
原来是这样。
关于蓝衣青年的说辞,莫名其妙死去的仙门弟子,以及这段突如其来的“背叛”,这三块拼图的顺序,同样存在纰漏。
楼渊想保护他。
几条人命被强加在他头上,仙门嫉恶如仇,已对他展开捕杀。
老道私自将他藏匿,一旦被发现,也会被定为罪人。
即便做一回恶人,即便伤痕累累离开道观,楼渊也不想害了他。
他绝望至极,找不到人倾吐心绪,苦痛铺天盖地。
他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沉默中,门外响起突如其来的脚步。
这是一间小型密室,老道看他一眼,用所剩不多的灵力施下一道定身咒。
楼渊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他步步离去,关上密室伪装出的门墙。
墙壁密不透风,隐隐约约,谢星摇听见不甚清晰、断断续续的对话。
是蓝衣青年的声音:“他就在这里,是不是?”
……
“我已让他从后山密道离开。”
老道士:“你设下这些局,莫不是为了仙骨?”
……
“没办法,他太惹眼。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你这儿出了个身怀仙骨的天才,我直接动手,太明目张胆。”
蓝衣青年笑了笑:“但他堕身成魔,届时再由我拿走仙骨,性质就大不一样了,是不是?仙门长老恩怨分明,斩杀入魔弟子,事成之后带走仙骨——那便是我应得的奖励。”
……
争执声。
什么东西落下桌子的声音。
一声砰响。
楼渊想动,偏生老道士的咒法还在,让他只能徒劳地、一点点地挪动身体,眼泪夺眶而出,发不出声音。
识海中的谢星摇阖上双眼。
她能感受到,身体中的定身咒在渐渐消失。
那是施术者慢慢死去,灵力消散的证明。
绝望得叫人喘不过气。
楼渊跌下床褥,视野被泪水模糊,凭借直觉向前爬去。
最终密室被打开,静谧的小小道观里,静静躺着一道人影。
就像在之前很多日子里,师父笑着看向他时那样安静。
楼渊向前。
身体里的咒法还剩下一点,说明老道士并未完全死去。
听见声音,老人扭头。
白发白须尽数沾染鲜血,他极力扯出一个浅笑。
楼渊想说什么,他却摇了摇头。
今夜的山中祥和宁静,老道士躺在血泊里,轻颤着伸出手,点了点青年额头。
他说:“走吧。”
身体里的咒术,在这一瞬间尽数散去。
一切都安静了。
耳边是楼渊喑哑的哭声,谢星摇感受着他眼中涌出的泪水,忽然想起很多很多。
总是温温柔柔笑着的师父。
会给徒弟精心做上一顿热腾腾佳肴的师父。
得到小礼物,喜笑颜开的师父。
会在每一次他出远门后,静静站在山头等他归来的师父。
以及见到徒弟遥遥归来,笑着说“像个小猴子”的师父。
——这是楼渊记忆里的老道士,也是谢星摇所熟悉的“意水真人”。
楼渊让自己成为了他。
耳边的哭声喑哑不绝,恍惚间,谢星摇还想起自己头一回来到凌霄山的时候。
那天早春艳阳高照,山中有熏风拂过,她从月梵的飞车跳下,开开心心叫了一声“师父”。
那时候,意水真人的壳子里,应该就已经是楼渊了。
或许,有个很小很小的可能性,看着他们,楼渊想起曾经的自己。
还有那个白发白须的老人。
于是手里的酒葫芦悠然一晃,小老头笑着对他们说:“你们这是……被野猴附身过?”
第97章
楼渊将老道士葬在山中。
时值深秋,四野萧瑟,他身受重伤,每动一下,都会生出无休无止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