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没人出声,沉默蔓延,裹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
因晏寒来心有所念,二人间的绳索再度现出,丧失了曾经的幽蓝微芒,暗淡无光。
食指被他小心翼翼握住,在满室酒香里,挪向晏寒来脖颈。
越来越近。
直至触及他颈上的喉结。
感受到凸起弧度,谢星摇被耳后的热意灼得发懵。
喉结因她的触碰上下滑落,似是心生愉悦,少年长睫倏动,头顶生出一对雪白色狐狸耳朵。
他动作没停,掌心蕴藉灵力。
当谢星摇食指的绳索与颈上的细绳彼此相贴,灵力涌入结契绳,再一次淌开幽蓝微光。
谢星摇指尖轻颤,连带心口也在发抖——
她如同中了蛊,理智摇摇欲坠。
晏寒来却是笑意更浓。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在他的牵引下,少女纤细的食指缓缓勾住颈上细绳。
喉结被一瞬擦过,颤出微妙弧度。
晏寒来说:“要是连你也讨厌我……”
来到南海,曾经下定决心践行的计划近在眼前,他却生了踌躇,不知应当如何去做。
倘若见到她厌恶的神色,他一定会难过。
可他不得不做。
食指勾上绳索。
躺在床头的少年被她压住,完完全全是副乖驯姿态。
酒意染出酡红,自眼尾漫上喉结,晏寒来默然抬眸,乌发如墨,眉眼鲜焕,尽是醉意的余烬。
谢星摇心跳如鼓。
即便处于主导者的位置,她仍然像只被死死擒住、动弹不得的猎物。
一个近乎于荒诞的念头陡然涌现。
变成狐狸哄她,主动提出结契,还有现如今暧昧不清的言语。
或许晏寒来——
“结契绳。”
春夜寂静,她听见晏寒来说:“在厌烦我之前不要解开,好不好。”
第79章
指尖的触感柔软滚烫。
烛影婆娑,一缕火星落在他眼底,浸开涟漪般的光晕。
谢星摇不自觉放缓呼吸。
晏寒来生有一双琥珀色的瞳孔,此刻在烛光映照下,好似月夜清波粼粼的深潭。
幽寂深远,藏匿着滔天漩涡,只需对视一眼,便能将她卷入其中。
醉酒虽会麻痹神智、扰乱思绪,但毋庸置疑的是,以晏寒来的性子,即便意识模糊,也不会向旁人说出违心之语。
更何况在一开始的时候,他就看着她眼睛,明明白白说出了“谢星摇”。
晏寒来知道她是谁。
心口如被羽毛轻轻拂过,生出微妙的痒。
谢星摇动了动食指,细绳随之一勾,迫使床上那人微微仰头。
晏寒来轻轻笑了一下,气音低沉,在寂静的空气里被无限度放大。
也许是受到满室酒香的影响,又或许是被他的轻笑撩乱了理智,她忽地鼓起勇气,用食指抚过喉结。
骨骼坚硬,皮肤却是柔软,很奇妙的感觉。
谢星摇想,此时此刻的晏寒来喝醉了酒,无论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都不能当真。
她本不应该乘人之危。
然而沉默片刻,她还是握住了结契绳。
灵狐耳朵悠悠一晃,绒毛雪白,映出漆黑的凌乱长发。
这是心感愉悦的表现。
“……好啊。”
谢星摇低声应他:“一言为定。”
*
晏寒来是被几声清脆鸟鸣吵醒的。
头痛欲裂,睡眼惺忪。
不适之感席卷全身,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自己昨夜醉了酒。
少年眸色沉沉,自床褥间坐起。
关于昨晚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客栈房檐。
他不喜人声喧哗,心中烦闷不堪,买酒后便出了客栈,独自登上高高耸起的屋脊。
在那之后……他自行回了厢房么?
记不太清。
模糊的记忆混沌如潮,每当他试图想起,都扯出缕缕阵痛。
少年抬手轻揉太阳穴,眸光一动。
喝了那么多酒,理应浑身酒气。
然而床铺之上清新整洁,像是被人用过清洁术法,细细嗅去,还有股似曾相识的淡香。
身为灵狐,他的嗅觉一向敏锐。
晏寒来动作顿住。
他当时醉得神志不清,一心只想沉沉睡去,定不会为自己施加术法,至于这道香气——
他蓦地耳根发热。
支离破碎的片段渐渐拼凑,晏寒来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木桌。
原本空无一物的桌面上,端正摆放着几件被精心折叠过的衣物。
想起来了。
昨夜在昏黑的屋脊上,有人一步步靠近,声称给他挑选了些许新衣。
然后……她随他回了房中。
耳后热气愈浓,晏寒来无言抿唇,收回目光。
还有二人之间的结契绳。
……说出那种话,他真是疯了。
回忆逐渐变得清晰。
烛火幽暗,春夜冷风,由他指腹摩挲过的柔软触感,甚至是浅浅交融的呼吸,尽数历历在目,让他识海空白,无法思忖更多。
有生以来第一次,晏寒来因热意太汹,微微蜷了身子。
正值沉默间,厢房外响起咚咚敲门音。
他猜出门外是谁,孩子气地不想动弹,迟疑一刹,还是下了床。
房门打开,果然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晏公子,已经正午了,我们打算找个地方吃午饭。”
温泊雪一袭白衣,浩然出尘,展颜轻笑时,很能让人心生亲近之意:“你还在休息吗?要不要一起去?”
除他以外,门边没有别人。
莫名其妙地,晏寒来心下一空。
头脑中的刺痛仍未散去,他心绪如麻,下意识想要拒绝。
但他向来醒得很早,绝不会拖延赖床,倘若今日连午饭也不去,未免显得太过心虚。
……虽然他的确心虚,且心烦意乱。
鬼使神差,晏寒来应了他一声“嗯”。
“那就好!听说你昨夜喝了酒,我这里有几颗凝神丹,能让酒意迅速褪去、缓解头痛。”
温泊雪递来一个小瓷瓶:“我们在楼下等你。”
晏寒来:“多谢。”
温泊雪告辞离去,房门再度关上,他握紧手中瓷瓶,感受到阵阵透骨冰凉。
这一切都古怪至极。
准确来说,只要见到谢星摇,他就会变得很不对劲。
主动与她结下临时契约,战斗时总会情不自禁寻找她的身影,见到她抚摸灵兽,心里会生出烦闷的压抑。
他不是一窍不通的傻子,对于其中缘由,晏寒来心知肚明。
然而这是他不应有、也不配有的情绪。
心潮暗涌,被他狠狠压下。
晏寒来默不作声举起瓷瓶,目光落在指腹上的一条旧伤疤,自嘲轻笑。
能与凌霄山一行人相遇,是他此生难求的好运。那是一群和他截然不同的仙家弟子,从未经历过困苦灾祸,心怀苍生大义,自在逍遥。
晏寒来有时会好奇地想,他来路不明,性子又古怪孤僻,无论怎么看,都不会带给他们一丝一毫的好处。
既然如此,像他这样的人,为何能得来他们的在意与关照。
不过……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心下愈发抑塞,晏寒来指尖一动。
灵力锋利,毫不犹豫划破手腕,疼痛漫开,冲淡几分心里的烦躁。
罗刹深海过后,他们不知会用怎样的眼神看他。
厌恶也好失望也罢,到那时候,都与他无关。
毕竟他大概率活不长。
少年人的左手修长白皙,轻轻一拧,打开瓷瓶。
晏寒来服下两颗丹药,调理好周身灵力,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思,默然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颈。
他抚摸的动作小心翼翼,半晌后,又在臂上划出一道深长血痕。
*
正午的客栈很是热闹。
谢星摇站在门边,抬眼就能见到车水马龙的长街。她昨晚翻来覆去许久没睡着,今早醒来,顶了两个浅浅的黑眼圈。
昨天夜里的事情,不知晏寒来记得多少。
这个想法好似猫爪,挠得她心口一颤,不过思来想去……
以晏寒来那种死鸭子嘴硬的性子,就算记得,也不会主动提起。
——那她要主动提起吗?
“对了。”
月梵打了个哈欠,瞥向身侧的楼厌:“魔域那么大,你身为魔尊,应该有不少需要处理的事务吧?为什么忽然来到南海,还隐藏了身份?”
他虽然没改名换姓,却把修为死死压在了金丹期。
如此一来,旁人就算与他结识,也只会认为这是个与魔尊同名同姓的普通魔族。
毕竟魔尊地位何其之高,怎会纡尊降贵来到南海市井,佯装成一个金丹修为的老百姓。
“因为一件怪事。”
楼厌道:“魔尊身边有左右两个护法,修为都在元婴,趋近于半步化神。几天之前,左护法来南海处理妖乱,不知怎么,突然失踪了。”
谢星摇:“悄无声息?”
“没错。”
楼厌点头:“我们找不到他的行踪,传讯符用过,搜魂术试过,全都毫无回应。”
这就奇怪了。
半步化神的修为,能一式开山。
这位左护法就算出了意外、遇上什么妖魔邪祟,以他的实力,在缠斗时定会惹出阵阵灵力震荡,不至于消失得无声无息。
“这种情况……”
温泊雪若有所思:“会不会和幽都的九重琉璃塔一样,他也坠入了一个小世界?”
谢星摇心下一动:“看原文的描述,仙骨就藏在深海的小世界里——所以在罗刹海中,确实存在一处独立空间。”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楼厌蹙眉:“小世界等同于一片全新的天地,能压制修为、阻隔与外界的联系,这样一来,就能解释他消失的怪事。”
他说着耸肩:“依我看来,最好的办法是调动一支暗卫,把南海可疑的地方全部盘查一遍。但之前那位‘楼厌’觉得其中有个大阴谋,不想打草惊蛇。”
温泊雪明白了:“所以你就隐瞒身份,一个人到了这儿。”
月梵斜斜靠在门边,好奇侧目:“现在找到线索了吗?”
“南海有不少魔族的线人。”
楼厌颔首,语气多出几分笃定:“根据得来的情报,他在消失前,御剑去了海上。”
原文白纸黑字写过,在罗刹海深处,有个不为人知的小世界。
这样就能对上了。
不过……在《天途》里,主角团入海搜寻仙骨时,魔尊楼厌也去过那个小世界。
如果左护法在那儿,应该能被楼厌发现才对,原文却从没提过这一茬——
那片小世界堪比一处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自始至终,主角团都没见到其他人的身影。
是他们猜错了吗?
谢星摇抿唇,长睫遮下一片暗色。
还有晏寒来。
如果真像之前那位魔尊所想,罗刹海里潜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晏寒来的遭遇……会不会与它有关?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小少年被锁在阴暗地牢里,鲜血淋漓的场景。
脑子里一团浆糊,身边的温泊雪蓦地出声:“晏公子,这里!”
谢星摇顺势抬头。
晏寒来仍是穿了件深绿近黑的衣裳,从头到尾无甚修饰,发带漆黑,是街边随处可见的便宜款式。
偏偏他生得宽肩窄腰、相貌俊美,哪怕身穿平平无奇的衣物,也能被在人群里一眼辨出。
视线短暂相交,晏寒来面无表情,挪开目光。
很好,果然是这种态度。
请叫她预言家。
“我们商量了一番,决定去南海城中最有名的望海楼。”
温泊雪迎上前去,笑意朗然:“楼厌道友也会与我们一路同行,晏公子不介意吧?”
晏寒来撩起眼。
今日的楼厌身着一袭墨色长袍,上好丝绸绣有云竹镶边,金线纤盈,平添几分冷峻贵气。
楼厌特意隐藏了修为,常人难以察觉。他探得清清楚楚,这是一只化神级别的魔。
好在不见邪气,并非害人性命的邪祟。
晏寒来:“嗯。”
他喉音轻,出声时余光倏动,瞥见不远处的红裙。
用余光搜寻那道身影,几乎成了一种本能的习惯。
在与她四目相对之前,晏寒来垂眸。
“那就走吧。”
温泊雪笑笑:“南海这边盛产海鲜,正好能尝尝。”
他与月梵最先出门,楼厌紧随其后。
谢星摇像是故意停了动作,待晏寒来迈步,才随他一并前行。
月梵瞟他俩一眼,领着温泊雪楼厌加快速度。
“……谢姑娘。”
虽不知这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晏寒来清楚,不应让谢星摇生出更多心思。
昨夜酒后的所作所为皆是失态,他理应压好心里见不得光的念头,倘若无端耽误她,那才是可恨。
谢星摇语气如常:“什么?”
晏寒来面若冷霜,对上她目光:“昨夜之事,是我逾矩,抱歉。”
他居然主动说了出来。
谢星摇一怔。
晏寒来自尊心极强,酒后稀里糊涂说出那种话,于他而言无疑十足羞耻。
她本以为这只狐狸会只字不提,没成想,晏寒来抢先捅破了这张纸。
这样一来,她反倒有些拘谨了。
不等她有所回应,晏寒来又道:“酒后神志不清,我亦不知谢姑娘身份,之所以……”
他一顿,似是生出些许赧然:“之所以那般行事,全因意识含混,一时失态,还望谢姑娘莫要多想。”
他说得足够言简意赅,身旁的谢星摇眨了眨眼。
晏寒来别开视线,听她顷刻开口:“可你明明叫过我‘谢星摇’,怎会不知道身份。”
晏寒来沉默瞥她,好一会儿,冷然轻笑。
“不过是源于本能。”
他面色淡淡,口中说着自轻自厌的话,薄唇却是微勾:“灵狐不正是如此么?一旦有了兴致,只图一时欢愉就好,绝不关心对方的身份。昨夜就算不是你,我也会那般行事。”
谢星摇一愣,定定看他。
她的目光澄澈清亮,干净得不含杂质,晏寒来被看得心口发涩,狼狈垂眸。
这段话糟糕透顶,连他也觉得恶心。
蔓延开的沉默惹人心烦,猝不及防,晏寒来听见她的声音。
“你别……”
谢星摇迟疑一刹,捏紧袖口:“你别这样说自己。”
她从来不会去设想,晏寒来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他一向沉默寡言,却藏不住骨子里的傲。这些话说得越狠,越表明是他有意而为之。
谢星摇不傻,只用了短短几个瞬息,就明白晏寒来想和她撇清关系。
在盗取神骨、屠戮仙门之前,和她撇清关系。
笨死了。
她的回应远远出乎意料,青衣少年闻言一呆,正要开口,被她倏然打断。
“晏公子喝醉酒后,曾问过我一些问题。”
谢星摇说:“我觉得……晏公子虽然看上去冷冷淡淡的,其实心地很好,在朔风城的时候,我见过你给那位卖画的老婆婆赠予灵石。”
心口重重跳了跳。
晏寒来心乱如麻。
“而且晏公子修为也很厉害啊,不管灵力如何,只要能保护人就好。”
她摸摸耳朵,嗓音低而轻:“至于灵狐,当初在连喜镇我就告诉过你,因为心爱之人分化性别,并非是懦弱无能、依附于他人的表现,而是随心而为,不受许许多多桎梏——很浪漫的。”
晏寒来张了张口,终究没出声。
他本已做好了被她厌弃的准备,很难阐述,此时究竟是什么感受。
——像是寒冬之后,遇上拂面而来的第一缕春风。
它既不磅礴,也不浑厚,轻轻柔柔安安静静,落入心中皲裂的丑陋裂口,填满空寂角落。
想抓,却又抓不住。
谢星摇轻轻说:“所以,晏公子很好,不会让人讨厌。”
她踢飞脚边一颗小石子,嗓音一顿:“我就不讨厌。”
……奇怪的人。
花言巧语,巧舌如簧,总能轻而易举哄他开心。
他准备了那么多带刺的话,只要谢星摇一开口,就尽数化作轻轻软软的棉花。
“然后就是——”
谢星摇抬头看他:“晏公子若是有什么心事,大可告诉我们。我不是说过吗?虽然大家修为不高,但无论如何,一定会竭力帮你的。”
她说话时打量着身旁少年的神色,见他沉默不语,抬手在晏寒来眼前晃一晃:“听见了吗?”
晏寒来:……
压在心口的重量在这一瞬间全然消散,他无可奈何,低声笑笑:“好。”
*
南海的特色美食,毫无疑问必是海鲜。
谢星摇心满意足品尝着海鲜粥与大闸蟹,坐在大堂里,能听见不少食客之间的谈话。
“听说前段时间西边大闹妖灾,又是南海仙宗出了手,剿杀好几个元婴期的邪魔。”
隔壁桌的青年饮下一口热茶:“看他们弟子的威风样……唉,我什么时候才能被纳入门下?”
“大名鼎鼎的南海仙宗,哪是这么容易进的。”
他身旁的中年男子摇头大笑:“他们只收天赋异禀的弟子,像你我这种普通人,怕是没指望啰。”
“南海仙宗。”
谢星摇对它很是在意,轻声开口:“是个很厉害的宗门吗?”
“当然。”
月梵单手撑起下巴,懒懒喝一口粥:“我听说这个宗门要求很高,要想成为亲传弟子,甚至比凌霄山还难。”
她说罢眉梢轻挑:“不过吧,只要成为亲传弟子,就能修习南海仙宗的独门心法,据说有一日千里之效,非常厉害。”
“南海多是商户,大的宗门只有这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