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把轻飘飘如塑料泡沫的枪,谢星摇应了声“嗯”。
毕竟人家只是一款本本分分的换装游戏,要想让它冲锋陷阵大杀特杀,的确强人所难。
“但是也很酷!”
指尖抚上光剑剑锋,月梵由衷感慨:“如果我有这款游戏,每天起码换十件衣服。”
她一顿,看向温泊雪:“你呢?不想试试吗?”
谢星摇猜出他心思,拍拍温泊雪肩头:“不用觉得害羞,我们连你橡皮泥小人的样子都见过,家人之间,不必见外。”
也是哦。
温泊雪摸摸鼻尖:“那……就这个吧,多谢。”
作为一款女性向换装游戏,令人欣慰的是,《奇迹冷冷》里也有不少男装。
再眨眼,温泊雪已穿上一件圣诞树玩偶服。
玩偶服以棉绒制成,遮住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桃花眼。树上挂满彩灯、姜饼人与松子,许是觉得太重,温泊雪笨拙晃动一下身子。
“传说中的圣诞树。”
月梵哑然失笑:“不愧是你,好清纯不做作。”
“怎么说呢。”
谢星摇无奈扬唇:“很有温师兄的个人风格。”
换装游戏常年稳居游戏榜单前五名,完美满足了收集癖与外观党的双重需要。
游戏尚且如此富有吸引力,当它能为现实所用,吸引力更是爆棚。
若说修真界的华美长裙有如珍馐肴馔,那《奇迹冷冷》中各具特色的服装,就是一场当之无愧的饕餮盛宴。
在后来的半个时辰里,谢星摇分别尝试了宫廷风洋装、中世纪绅士礼服、未来机甲与民国风旗袍,兜兜转转,最终停在唐风齐胸襦裙上。
襦裙轻盈,接胸而拦,露出脖颈上的一片雪白凝脂,裙裾翩跹,衬得身形纤细高挑;
飞仙髻上别了一线雪白丝绒,三千青丝漆黑如墨,兔子耳朵般悠悠晃动。
月梵兴奋捏她脸蛋:“好可爱好可爱!”
他们三个叽叽喳喳讨论游戏里的服装搭配,至于楼厌,身为拥有高冷人设的魔尊,借用了谢星摇的《一起打鬼子》界面细细端详。
游戏界面虽能共享,却只有游戏主人能将其操控。
他几次开口,向谢星摇借来□□、军用防弹衣与一把火箭筒,满目羡艳地一遍遍抚摸。
这模样着实有点儿可怜兮兮,让人想起地里没人疼没人爱的小白菜。
谢星摇试探性开口:“要不……这俩送你?我这儿还有些狙和军用刀,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楼厌飞快抬头,薄唇微动,冷寂双眼里,尽是受宠若惊后的不敢置信。
……真的好可怜啊!
月梵接着她的余音补充:“我再给你几辆车吧,想要劳斯莱斯还是布加迪?”
楼厌抖了抖眉头,唇角轻抽,欲言又止。
像只好不容易有了归宿的流浪狗。
……这也太可怜了你快答应吧!
温泊雪看看身边三个老乡,茫然眨眼。
温泊雪挠头:“嗯,我有几件葫芦娃的套装,可以送给你穿。”
楼厌:……
楼厌沉默一刹,原本复杂的表情渐渐褪去,望向温泊雪的眼神里,满满尽是同情。
于是轮到温泊雪抖了抖眉头,唇角轻抽,欲言又止。
温泊雪悲伤捂脸。
“这里面的衣裳,你们随意拿取便是。”
同为难兄难弟,楼厌拍拍他肩头:“女装于我无用,至于男款,我殿中有很多。”
“说到男装,”谢星摇心下一动,“楼道友,我能拿几件吗?”
月梵当即明白她的用意:“送给晏公子?”
“嗯。”
谢星摇笑笑:“他总穿深色的衣裳,今天是个机会,看看能不能让晏寒来换换风格。”
她说罢顿了顿,做贼心虚轻咳一声:“毕竟……我们不是要同他拉近关系吗。”
“嗯嗯,‘我们’。”
月梵双目微眯,将这两个字重复一遍:“晏公子穿得老成,的确可以试试浅色的衣物。”
楼厌挑眉:“晏寒来?”
倘若他没记错,晏寒来乃是这个副本的最终反派,非但盗取了仙骨,还将屠戮南海仙宗,万人唾骂。
同为穿越者,谢星摇等人不可能不清楚这件事。
“晏公子与我们一路同行,虽然原文……”
温泊雪挠头:“但就我们看来,他并非丧心病狂十恶不赦之人,之所以做出那种行经,很可能是出于某种不得已的理由。”
他说罢垂眸,似是想到什么,迟疑动了动嘴唇:“而且……在原文里,他哪怕拿了仙骨、堕身成魔,自始至终从没主动伤害过‘温泊雪’他们。”
“但无论如何,他的确背叛过主角团。”
楼厌思忖片刻,淡声道:“《天途》里,主角团一行人同样待他不薄,结局却不尽如人意。”
岂止是“不尽如人意”。
分明是阴沟翻车,农夫与蛇。
“进入罗刹深海后,我们将时刻注意他的行踪,只要做好万全准备,就不会出岔子。”
谢星摇正色:“在此之前……与他多多接触,说不定能知晓晏寒来夺取仙骨的缘由,从而阻止那场劫难。”
这个话题略有沉重,一时半晌无话。
楼厌轻叹口气:“也罢。我与他并不相识,没有随意评判的权利,你们多加小心——在罗刹深海中,我会替你们盯着他。”
月梵松下后背紧绷的力道:“多谢。”
温泊雪:“那……我们来给晏公子挑些新衣服吧。”
*
戌时过了一半,谢星摇离开厢房。
由大家选出的衣裳被她装进储物袋,按照原本的计划,本应是她、月梵与温泊雪一同去敲开晏寒来的房门。
但临近出门,月梵忽然开口:“要不,送衣服的任务交给摇摇,我们三个商量商量接下来的计划?”
觑见谢星摇怔忪的神色,她很快又道:“楼厌道友所言不假,罗刹深海一行危机四伏,我们必须万般小心。在场谁都不希望晏公子堕为邪魔,对吧。”
虽然这个理由来得突兀……
但谢星摇还是立马应下,独自出了门。
晚春的夜晚静谧幽寂,客栈走廊除她之外空无一人。
循着记忆,谢星摇来到晏寒来门前。
他一向很晚入睡,但不知怎么,此刻房中居然没有亮灯。
奇怪。
谢星摇试着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戌时中段,相当于二十一世纪的八点钟。
晏寒来是个夜猫子,这种刚过晚饭的时间点,无疑不在他的睡眠期。
房中毫无响应,那就大概率去了房外。
这家客栈面积颇大,谢星摇顺着长廊一路下行,直至来到一楼的大堂,也没见到晏寒来身影。
“掌柜。”
大堂喧闹,坐着不少品尝宵夜的悠闲食客。
她穿过道道人影,靠近门边的柜台:“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青衣服的少年修士?身量很高,相貌上佳,性子冷冷淡淡,不爱说话。”
掌柜抬头,思量片刻,显出恍然之色:“我记得他,之前来这儿买了几瓶酒,出手阔气得很——”
他一拍脑袋:“他心情不好,许是嫌这儿太吵,后来出门了。”
……出门?
谢星摇蹙眉:“多谢。”
看晏寒来今日的表现,很可能不是头一回来到南海。
此地于他而言尤为特殊,如今不明不白没了踪迹,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
但原著里……前往罗刹深海之前,他应该一直循规蹈矩才对啊。
心口无端发慌,谢星摇掌心凝出灵力,化作一张传讯符。
无需用笔,灵力落于符箓,自行写下娟秀小字:
【你在哪?】
修真界里的传讯符,在一定距离范围之内,类似于二十一世纪的网络通信。
她与晏寒来交换过传讯符,默念法诀,符纸便能出现在他身边。
好一阵子没有回音。
谢星摇心中急切,没做多想出了客栈,然而长街之上人来人往,哪能见到熟悉的影子。
掌柜说,晏寒来买了酒。
他酒量不佳,若要饮酒,定会挑个没人的僻静地方,而南海城中处处喧哗热闹——
心有所感,谢星摇抬头。
今夜月明星稀,置身于城中,仿佛能听见海浪拍岸的哗哗声响。
月影如水,无声下泻,客栈灯火通明,最高处的房檐高高翘起,好似飞鸟展翅,撩落一片单薄月色。
而在漆黑屋檐上,隐约掠过一袭青衣。
心跳平缓了些许,她松开紧握的双手。
于修士而言,飞檐走壁并非难事。谢星摇足下轻掠,来到屋顶。
她很少登上房檐,落地时尽量轻手轻脚,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由于不甚熟练,身形晃了晃。
余光瞥见突如其来的裙摆,晏寒来撩起眼皮。
谢星摇嗅见浓郁酒气。
再看他身侧,胡乱散落着几张传讯符,符纸上字迹凌乱,细细辨认,清一色写了“抬头”。
应是觉得字迹潦草,晏寒来写了一遍又一遍。
见他安然无恙,谢星摇上前一步:“还好吗?”
青衣少年茫然与她对视,末了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符箓。
他原本打算聚精会神再写一张。
晏寒来长睫一颤:“我……还没传给你。”
看样子是喝糊涂了。
谢星摇接过传讯符,缓声笑笑:“所以是我自己找到你的。”
这句话不知戳中了他的哪个点,晏寒来怔忪须臾,破天荒笑了一下。
不是平日里阴沉乖僻、带有讽刺意味的冷笑,当他轻扬唇角,眼中亦有笑意淌开,干净又澄亮。
像是真的很开心。
谢星摇被他笑得耳后发热。
“我们……给你挑了些新衣服。”
她摸摸耳垂,果然触到一股热意:“你喝了多少?”
万幸夜色幽深,晏寒来又饮了酒,觉察不出她的紧张。
谢星摇开口时微微垂眼,目光掠过片片黑瓦,落在晏寒来身侧。
他懒懒坐在檐角,身边散落了五六个瓷瓶——
难怪神智恍惚至此,在谢星摇的认知里,修真界的酒酿度数极高,只需几口,就能把一个普通人放倒。
原文里,从未提起晏寒来喝酒的桥段。
抵达南海后,主角团曾在夜里找他商量入海的对策,那时晏寒来好端端待在房中,一如既往漫不经心。
眼前的情景之所以与原著大相径庭,应是晏寒来遇上穿越而来的他们,导致剧情发生了改变。
今夜的破例饮酒,定与不久后的那场背叛密切相关。
不难猜出,他在挣扎犹豫。
……晏寒来分明自制力极强,这么多年来滴酒未沾。
谢星摇兀地感到心闷。
她沉默着靠近,坐在他身边:“晏公子为何饮酒?”
少年不语,递给她一个瓷瓶。
顿了顿,晏寒来又收回左手:“不好喝,很辣。”
谢星摇半张脸埋进手臂,侧头看他:“那你还喝这么多。”
海风悠悠,轻盈灵动,却扰得她心烦意乱。
系统死死缚住识海,让他们无法透露丝毫与原著相关的细节。
谢星摇欲言又止,想问的话噎在喉咙,只能轻声开口:“不开心吗?”
晏寒来静静对上她视线,蓦地一笑:“谢姑娘何出此言。借酒行乐,不是人生一大趣事么。”
喝醉了都不忘嘴硬。
最后一瓶酒灌入喉中,晏寒来轻晃瓷瓶,露出失望之色。
再拂手,屋檐上的酒瓶尽数消失不见,化作齑粉随风远去。
他意识模糊,好在明白谢星摇正在等他,无论如何,不应耽误她的时间。
青衣倏起,见她一愣,晏寒来懒懒扬唇:“谢姑娘不是打算送我东西?储物袋不在身上,不如回房放下。”
他似乎清醒了一点儿。
谢星摇随之起身:“是我们挑选的衣物。晏公子平日里常穿青衣,大可试试别的颜色——”
她话没说完,便见身前的人影陡然一晃。
晏寒来酒量糟糕,今夜独自饮下这么多陈酿,已是神志不清。
谢星摇下意识伸手去扶,抓住他手臂的瞬息,视野中出现一抹雪白。
方才还比她高出许多的少年,成了只雪白狐狸。
小小一只,蜷缩成一团,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手里。
眼见狐狸将要下落,谢星摇反应飞快,一把将他揽入怀中。
出于条件反射,晏寒来伸出爪子,推了推她手臂。
灵狐喝醉之后,居然会现出原形。
这样也好,省了她搀扶一个高挑同龄人的麻烦。谢星摇调整好姿势,右手轻轻环住狐狸后背。
自从在幽都服下化妖丹,面对晏寒来的原形,她再也无法坦率地抚摸。
毕竟于他而言……这个看似寻常的动作,是当真被人拂过了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春夜微冷,海风瑟瑟,他醉了酒,继续留在这里很可能着凉。
谢星摇不假思索,抱着狐狸跃下屋檐。
不是错觉,晏寒来用脑袋蹭了蹭她手肘,尾巴轻轻一扫,裹住手背。
温温热热,像团滚烫的棉花糖。
匆匆穿过客栈大堂,来到晏寒来的厢房。
谢星摇没有钥匙,只能抬起食指,戳一戳狐狸爪子。
他本是半阖了眼,在戳弄下散漫抬眸,旋即灵力一动,在爪子里化出一把钥匙。
尾巴还慢悠悠晃了晃。
好乖。
和她醉酒后闹腾的性子完全不一样,晏寒来安安静静,甚至没有过多动弹,看上去安静又乖巧,白绒绒软糯糯的一个毛团,让人很难不心生喜爱。
房门打开,谢星摇用灵力点燃烛火,径直走向床边。
她的本意很简单:放下狐狸,拉好被子,留下衣物,转身离开,一气呵成。
然而行至床前,动作却突然停下。
怀里半梦半醒的狐狸,用爪子攥住了她袖口。
属于晏寒来的少年音慵懒沙哑,低不可闻:“你要走了?”
现在不走,难道还要留下。
谢星摇轻笑:“晏公子不希望我走?”
没有回应。
她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掀开床褥一角。
紧随其后,便是将小白狐狸放进被子。
谢星摇微微俯身,垂下双手。
旋即呼吸窒住。
——在她即将松手的前一瞬,怀中毛绒绒的白团,顷刻间没了影踪。
少年人的身形突然占据全部视野,而她保持着拥抱的动作。
皂香萦满鼻尖,谢星摇见到一双近在咫尺的琥珀色凤眸。
晏寒来似乎笑了一下。
他身量高,无法被一个小姑娘轻易抱起,顺势跌在床铺之上,左手仍然紧紧攥着谢星摇袖口。
于是理所当然,谢星摇身子往前一倾。
正好压在他身上。
虽然都是晏寒来,但抱着小狐狸和抱住少年人劲瘦的腰身,两种感觉天差地别。
隔着一层单薄青衣,掌心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热度。侧腰上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谢星摇心跳加速,欲要起身离开。
袖口却被他死死拽住。
晏寒来醉了酒,力道其实不大。
鬼使神差地,她却下意识顺应了这个动作,没有再挣扎,而是用双手撑住床铺,虚虚压在晏寒来身前。
隔得近了,眼前人的眉眼清晰可辨。
他因醉了酒,双目如同笼上一层朦胧薄雾,水意盈盈间,弯出似笑非笑的弧度。
谢星摇甚至能听见他的呼吸。
俄顷,晏寒来低低出声:“……谢星摇?”
明知故问。
谢星摇咬住下唇。
他狼狈跌在床头,束起的黑发略显凌散,丝丝缕缕溢散于枕边,好似幽深水雾。
晏寒来静静看她,兀地开口:“你这般厌烦我,何苦与我接近,自寻麻烦。”
他嗓音虽轻,语气却是笃定,说话时唇角轻勾,眼底看不出情绪。
谢星摇同他对视:“晏公子何出此言。”
晏寒来沉默瞬息,语气里带了醉意,居然认真回她:“我说话总是很难听。”
谢星摇有时候是真的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但此时此刻,她觉得晏寒来不开心。
那双死寂的眼睛晦暗不明,仿佛连他都深深厌倦了自己,把这份不讨人喜欢看作理所当然。
这是一种名为自我厌弃的情绪。
“唔。”
她语气不变:“晏公子口才过人,当初帮我怼江承宇,很是大快人心。”
晏寒来定定看她。
他忽地又道:“我出身不明,灵力脏污。”
谢星摇想起当初在朔风城的时候。
晏寒来平时不会轻易出手,朔风城的地下室里,谢星摇见过他全开的灵力。
混杂了古怪的魔气妖气与死气,浑浊如泥沼,惹人心生畏惧。
这种灵力绝非天生所得,不知经历过什么,才会让灵力变得如此诡谲晦暗。
她蹙了蹙眉,为少年拂去眼前一缕碎发:“你比我们都厉害。”
晏寒来抿唇。
好一会儿,他再次张口:“狐狸,你不愿意摸。”
谢星摇愣住。
他不会……在说今晚吧。
而且这种话题,未免逾越过了暧昧的界限。
她思忖一瞬:“我是不愿乘人之危。”
晏寒来极轻地哼笑:“你早就有过乘人之危。”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谢星摇选择默认。
当下这样的动作太过贴近,倘若明日晏寒来酒醒记起,只会徒增尴尬。
她手臂用力,稍稍撑起身子,猝不及防,却被握住手腕。
腕上的拇指用力下压,指腹生了薄茧,勾勒出她腕骨的轮廓。
晏寒来看着她,呼吸清浅,在空气里晕开淡淡的热。
他忽然说:“你别讨厌我。”
只一句话,谢星摇停下思绪与动作。
拇指微热,自手腕划向手指,在她食指上轻轻一勾。
恰是缠绕了结契绳的地方。
摘星节过去,结契绳自会失去绑定的效力,变成一根普通的灵力绳索。
但它并未消失。
离开幽都,她与晏寒来心知肚明,却都没说出口。
指腹摩挲她食指,虽是极其微小的动作,袭上心头,撩动四肢百骸中暗涌的电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