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儿时偶尔会看一些英雄话本,等长大之后,便再没碰过。
见他不做回答,谢星摇瞟一眼话本封面上的文题,轻咳一声:“比如这本《行侠记》就很有意思。”
在她来找晏寒来之前,月梵细细概括了三本书里的故事剧情。
她说得顺畅,飞快将《行侠记》递到对方手上。
晏寒来无甚表情,随手翻开其中一页,隐隐有些不耐烦。
“晏公子不喜欢吗?”
谢星摇摆正神色:“这个主人公临危不惧、性情刚硬,晏公子不妨多学学他——最起码,他不会时常和一个姑娘呛声。”
晏寒来合起话本,放回木桌:“哦。”
看来他对这本没兴趣。
谢星摇贼心不死,拿起第二本《寒刀斩月》。
“这本也很不错,主人公出身卑微,但从不放弃、自始至终奋力拼搏,很值得学习。”
这是她精心准备过的措辞,谢星摇一面说,一面把书递给他:“正因如此,他最终才能如愿以偿。”
晏寒来仍是兴致缺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悠悠一翻,来到最后一页。
旋即轻嗤一声:“是挺如愿以偿。”
好像还是不感兴趣。
三本种子选手,只剩下一棵独苗苗了。
“还有最后一本《太平记》,内容比较轻松。”
谢星摇照例把书给他:“主人公天赋异禀,凭借多日苦修,终成人中龙凤。这本书里的修行方式非常有趣,作者精通各种偏门巧艺,晏公子若能生出兴趣,可以琢磨琢磨。”
不知怎么,翻开这本《太平记》,原本泰然自若的晏寒来竟面色微沉、无言蹙了眉。
耳朵还气红了。
谢星摇敏锐感到不妙:“怎么了?”
“《太平记》——”
他轻声重复这个书名,眉梢轻挑,尾音勾出清淡的笑意:“谢姑娘来赠书之前,可曾核实过一遍?”
谢星摇:……?
什么意思。
她拿起桌上的《行侠记》,封面上的字迹无比清晰,与文题如出一辙。
再翻开第一页。
谢星摇呼吸骤停。
但见纸页薄黄,一笔一划写着硕大标题:《霸道魔尊爱上我:虐爱插翅难飞》。
这不对劲。
这根本不科学。
这一切的起源,都是——
当初晏寒来突然敲门,话本全都暴露在外。
月梵出于羞耻心,稍稍动用灵力,篡改了昙光作品的封面书名;而温泊雪……则慌慌张张,把所有书册藏在了自己身后。
不会吧。
不会……弄混了吧。
那她方才给晏寒来看的这三本,究竟是什么?!
谢星摇大脑一片空白,随手翻开一页。
[张生舌尖掠过后槽牙,右臂上抬,将她抵在墙角:“不爱我?”
“你何苦逼我。”
她含泪咬牙:“你我二人本是陌路,不应有丝毫瓜葛。”
话语方尽,张生便欺身而上。
红浪翻,水音绵,唇齿交缠间,张生来势汹汹,吻得她情迷意乱。
他总是如此霸道。
“你是我的女人。”
张生道:“这辈子,别想从我身边逃开。”]
谢星摇:……
她好迷茫,她不明白。
噼里啪啦的念头在脑子里乱糟糟炸开,思绪来了又去,最后只剩下硕大无比的几个字。
她是谁,她在哪里,她为什么要拿着这种玩意儿?
趁理智还没散尽,谢星摇尝试着回溯记忆。
就在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前,晏寒来眉头紧锁地盯着这本书看,而她义正辞严,一字一顿告诉他。
“故事里的男主人公性情刚硬,晏公子不妨多学学他。”
学什么。
学他的霸道,学他的壁咚,学他舔一舔后槽牙,然后把人按在墙角亲?
张生的确不会和一个姑娘呛声。
因为在姑娘开口之前,他已经在用舌头狂甩人家的嘴唇。
谢星摇:……
对了,还有第二本。
如果第二本能正常一些的话——
翻开第一页,白纸黑字,明晃晃几个大字。
《囚爱:病娇蛇皇的独宠》。
还没开始看,谢星摇已经眼前一黑。
[她茫然回头,只见张生眼尾泛红,轻拽她袖口。
“姐姐。”
张生道:“因为我是卑贱的蛇妖,你就不爱我了?”
她心如刀割,却无法倾吐难言的苦衷,唯有反握他掌心,感受一片寒寂冰凉。
恰是此刻,张生眉眼微舒。
她尚未出言回应,竟见张生身后蛇尾突现,须臾上缠,罩住她腰身。
蛇尾寒凉,可见黑鳞如冰,张生将她死死锢住,动作却是缱绻温柔,好似撒娇:“那姐姐一辈子留在这里,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怎么又是你,张生。
谢星摇觉得她需要一个呼吸机。
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晏寒来翻阅这篇话本时,她正在说“主人公出身卑微,但从不放弃、奋力拼搏,最终如愿以偿”。
话本子里病娇囚禁的故事,居然和这句话无比诡异地对上了。
还有那条将女主角死死缠住的尾巴。
晏寒来,也有尾巴。
……所以她到底为什么要说那句“男主角很值得学习”啊?
最后是让晏寒来皱眉的《太平记》。
能让他蹙眉,很明显,《太平记》并不太平。
晏寒来甚至还红了耳朵。
崩溃的心颤抖的手,谢星摇拿起最后一册话本,定睛看向书名。
《早春夜记》。
难得正常的名字,看上去像本老老实实的游记。
不过……昙光会对游记感兴趣吗?
她不明缘由地愈发忐忑,缓缓垂头,翻开其中一页。
[说时迟那时快,张生跨步上前,将她揽入怀中。
女子柔若无骨,于他掌心似水化开。
适时灯影憧憧,但见冷月横窗弄清影,素手纤纤解香罗。
长夜漫流,塌间清光皓色。张生落掌而握,温如玉,软似裘,婷婷袅袅,如月下海棠,映水芙蓉。时而花枝簌簌,水玉勾缠,莺语啼不休。
只道是:戏水鸳鸯情醺醺,穿花蝴蝶意浓浓,春意绵绵不尽也。
三日后,张生神清气爽,推门而出。]
好家伙。
无休无止的汹涌热潮,彻底席卷整个识海。
谢星摇的脸,从未有这般烫过。
……哦。
这是她说“主人公天赋异禀,凭借多日苦修,终成人中龙凤”的那本。
整整三天,张生你的确是人中龙凤。
都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篇看似朴素,实则最狠,居然是本自带颜色的王炸。
她说过什么来着。
非常有趣,偏门巧艺,晏公子可以琢磨琢磨。
救。命。啊。
感受到青衣少年冷淡的注视,谢星摇皮笑肉不笑:“哈哈。”
晏寒来面无表情,没有应答。
谢星摇肉笑皮不笑:“这张生,玩得挺野哈。”
晏寒来似是好心情地勾了勾唇角,慢悠悠斜倚在一根木柱上,一言不发。
谢星摇:……
谢星摇编不下去,耳后嗡嗡发热,思来想去,干脆双手掩面,逃避现实:“晏公子我是无辜的我毫不知情真的真的,我可以解释。”
让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须臾,沉静卧房里,响起少年人的轻笑。
这声笑清净悦耳,不似他平日里的冷嘲热讽,倒像是由心而发,有如飞泉鸣玉,裹挟出满满当当的少年意气,叫人心生欢喜。
谢星摇没听出发怒的意味,张开两根手指,透过缝隙瞧他。
晏寒来也在看她。
这姑娘面上少有地染了绯色,与一身红裙遥遥相衬,鹿眼莹润,悄悄露出一角,正对上他的目光。
莫名其妙,他心情很好。
青衣无声一动,踱步至她跟前,微微俯身。
皂香倾泻而下,谢星摇心跳骤顿,条件反射挺直脊背。
晏寒来笑意未褪,凤眼弯出一道纤细的弧,连带尾音也随之上扬,好似小钩:“那我便听谢姑娘好好解释。”
第59章
飞舟,温泊雪厢房。
“所以。”
月梵饮下一口凉茶,握杯的手微微颤抖:“你怎么解释的?”
谢星摇手肘撑在木桌上,单手扶额:“就说拿错了,昙光的手稿不小心混入其中……之类的。”
当时的气氛异常尴尬,她脑子里像有腾腾烈火在烧,逻辑理智全被烧了个一干二净,只能笨拙组织语句。
更何况,晏寒来还离她很近。
在那种惹人心焦的环境下,他的气息仿佛也带了热度。
温泊雪目露歉疚:“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把书弄混了。”
“我的错。”
月梵以手掩面:“如果我没在书名上动手脚,不至于变成这样。”
“我也有失误。”
谢星摇心如死灰:“如果在敲门之前,我能翻书确认一下就好了。”
总而言之,一场本应充满正能量的感化计划,阴差阳错成了昙光作品品鉴大会,最致命的是,其中还夹带了份儿童不宜的颜色话本。
穿越者一败涂地。
“不过来日方长,咱们不是还剩下个幽都没去吗!”
谢星摇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稍稍仰头:“继续努力,还有希望。”
温泊雪蹙眉:“幽都……”
他们三人看过剧本,因而心知肚明,等结束幽都这个副本,便到了晏寒来盗取仙骨、黑化入魔的时机。
若想助他迷途知返,必须抓紧时间。
“而且我觉得,晏寒来不似一个凶残嗜杀之辈。”
谢星摇稳下心神,继续分析:“他之所以杀进那个南海仙门……很可能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只可惜他们目前没发现任何前因后果。
月梵点头,轻叹口气:“总之,幽都加油吧。”
他们简短探讨一番,很快告别回了各自的卧房。
谢星摇心神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才沉沉入睡,再睁眼,居然见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庞。
——在北州取回仙骨后,她同样做了个意识清醒的梦,见到已逝的禅华剑尊。
在上次的梦里,他尚且是个身形瘦弱的男孩,此刻谢星摇眺望而去,手持长剑迎风伫立的,赫然已成了个身穿黑衣的俊秀少年。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微微抿成一个平直的弧度,与当年的小孩如出一辙。
在他身前,是一只没了气息的狰狞魔兽。
谢星摇四下打量。
这里是片幽深密林,参天古树投下潇湘翠影,将少年人挺拔的身形笼罩其中。
在他身侧还站着好几个年轻修士,清一色穿着仙门弟子服,粗略望去,有万佛寺,也有剑宗。
“多……多谢道友相救。”
一个小和尚抹去嘴角血迹,看样子受了不轻的内伤,身形微颤:“若不是道友及时赶到,我们几人都要沦为它的腹中之食。”
黑衣少年安静颔首,神色温润却疏离:“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这可不是举手之劳。”
剑宗的姑娘飞快接话,她也受了伤,双臂鲜血淋漓:“这只魔兽已至金丹,我们全是筑基修为……道友着实厉害,越阶除魔,身手如此干净利落。”
“对对对,太厉害了。”
另一个剑宗弟子用力点头:“不过看道友的门服,既非剑宗也非凌霄山,不知公子师从何处?”
他们的崇拜与兴奋毫无遮掩,黑衣少年沉默一刹,正欲开口,却听林中响起鼓掌的啪啪声响。
紧随其后,一名白衣青年踱步而出。
“不错。小道友天赋异禀,后生可畏。”
这青年应该是个大人物,自他现身,几个叽叽喳喳的仙门小弟子尽是闭嘴,露出憧憬向往的神色。
与他们不同,黑衣少年只是礼貌笑笑:“前辈。”
青年拍拍他肩头:“今日的历练十足凶险,还望你戒躁戒躁,莫要分神。”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
禅华剑尊天生仙骨,天赋远远超出寻常百姓,伴随年纪渐长,在大众面前展露实力,是板上钉钉的事。
最后出现的白衣青年全然是副陌生面孔,谢星摇记得,上回所见,禅华剑尊的师父是个白发老人。
至于这位,应该是其它门派的长老吧。
她在心中把剧情捋顺个大概,骤然感到意识一阵恍惚——
梦醒了。
*
梦里的剧情一切如常,瞧不出什么猫腻。
谢星摇对这种天才少年的成长故事没太大兴趣,因而并未多加在意。
飞舟速度极快,没到傍晚,便抵达了凌霄山。
意水真人听闻他们归来,早早立在山巅等候。
飞舟大门打开,四散的灵气引出缕缕清风,将小老头的胡须吹得上下翻飞,狂放如野草。
他对此浑然不在意,双目澄透明朗,在望见他们的瞬息展颜笑开,毫无仙家风度地挥挥右手:“回来啦!”
谢星摇心情大好,小跑向他身旁:“师父,您在这儿等多久了?”
她从前的家中处处充斥着窒息的低气压,与父母的关系不咸不淡,好不容易放学见一次面,话题总会被引到学习成绩。
久而久之,谢星摇有些害怕回家。
好在凌霄山不同。
意水真人生性洒脱,比起严师,更像个没什么架子的旧友。
因他爽朗爱笑,令人心安的气息仿佛能弥散到周围每一处角落——
更何况,他平日里事务繁杂,只不过得了他们即将归来的消息,居然就愣生生一直守在山顶上。
“其实也没多久。凌霄山景色这么好,我站在这儿,权当看看风景。”
意水真人轻抚一下她脑袋:“你们大师兄听说绣城事毕,从今早起就在琢磨晚饭。算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准备差不多了。”
他一顿:“对了,你们提到过的那位姑娘呢?”
温泊雪手中抱着棵带土的竹子,轻声解释:“她脱离桃树的躯壳,回到青竹本体,这个过程损耗了太多灵力,如今正在沉眠。”
“原来如此。”
意水轻抚长须,展颜一笑:“她神识清透,能做仙骨的载体,说明根骨极佳——我已将此事告知了凌霄山里的诸位长老,他们都对这姑娘很感兴趣,待她醒来,定会成为香饽饽。”
月梵好奇:“师父觉得她适合哪位长老门下?”
“这得看她自己的兴趣。凌霄山有剑修法修医修乐修,天赋固然重要,倘若学起来毫无兴致,不如回去绣城花天酒地。”
意水真人挑眉:“话不多说,不如先去看看你们大师兄?”
*
比起他们数日前离开凌霄山时的景象,今时今日的小阳峰,可谓焕然一新。
脱落的牌匾被重新写上字迹,破落老旧的房屋得了翻修。
就连曾经张牙舞爪的草木也被修剪得规规矩矩,绿柳垂绦,青松独立,虽然称不上仙气浩渺,但总算摆脱了过去的萧瑟之意。
晚饭的地点,被安排在一座湖畔小楼。
“好看吧?多亏有摇摇的灵石,我和啸行雇人把这儿重新修整了一遍。”
意水真人领着他们一路爬楼,得意吹起胡须:“你们大师兄日日监督,楼下湖边的那些树,就是由他亲手修剪的——用他那把赤霄刀。”
月梵嘴角一抽。
原著里的韩啸行是个不折不扣的修炼狂魔,赤霄则是他的爱刀。
相传此人刀法凌厉、可斩山河,现如今吧……
想象了一下壮汉狂舞大刀,凛然杀气势若游龙,周身枝叶簌簌而落的景象,月梵默默垂头。
就,很接地气。
正值谈话间,一股浓郁鲜香扑面而来。
他们跟着师父来到小楼楼顶,顺理成章地,也就望见韩啸行。
以及他身前正冒着腾腾热气的美食佳肴。
幸福感:百分之六十。
“这、这是——”
月梵难掩双目激动:“麻辣小龙虾!”
谢星摇双手合十,再一次感谢上苍:“居然还有烤肉。”
韩啸行没忘记自己的人物设定,眼见一行人推门而入,面上波澜不起,只温和笑笑:“回来了。”
韩啸行迫不及待传音入密:
[终于回来了你们!快快快,我一个人待在这儿,又馋又饿还不能提前吃——家人们动筷子吧!]
美食,绝对是世界上最能抚慰人心的事物之一。
谢星摇满心欢喜上前落座,等其他人陆续开动,夹起一块距离自己最近的酱汁烤牛肉。
牛肉提前经过腌制,咸香微辣的口味早早渗透在每一条纹理之中。
因为没烤太久,肉质鲜嫩得不可思议,不腻不柴,带着滚滚热气,仿佛要融化整个口腔。
幸福感:百分之八十。
温泊雪挑了块厚切五花。
五花肉经过烤制,表皮变成浅浅焦褐色。他小心翼翼拿了生菜,把五花蘸上烤肉酱,裹进生菜里头。
温泊雪张开深渊巨口,一口吞下。
酥脆外皮被咔擦咬开,露出内里的软肉。
一时间油香四溢,油脂虽足,却并不显得太腻,加之有了生菜的中和,烤肉酱漫开丝丝辣意,蔬菜香气则是清爽干净,好似甘霖。
幸福感:百分之九十。
谢星摇给师父递去一块小龙虾肉,自己也夹起一只。
不得不说,这种红彤彤的色泽,当真叫人很有食欲。
锅里色艳汤浓,小龙虾被汤汁浸泡许久,尚未入口,便有扑鼻浓香浑然溢开,勾起腹中馋虫。
谢星摇迫不及待,啊呜张口。
龙虾个头极大,被开背去了虾线,肉质鲜嫩饱满。
浓稠汤汁点点滴滴浸在肉里,完全吸附了香辣的味道。当她一口咬下,滚烫浓汤倏然爆开,又麻又辣;龙虾本身极有嚼劲,口感弹嫩而紧实,满满尽是鲜香。
十足美妙,十足过瘾。
幸福感:百分之百。
谢星摇第无数次感恩上苍。
“晏公子不喜吃辣,我特意准备了少麻少辣。”
韩啸行端来另一个瓷盘,指尖灵力氤氲,几个茶杯凌空而来,逐一落在每个人身前:“这是杨枝甘露,解辣用。”
意想不到的惊喜从天而降。温泊雪大受感动:“杨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