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路的电火四处延烧,备用程序相继启动又转瞬崩溃,驾驶舱内焦煳味弥散,数十种警报同时尖声啸叫。安德里亚的机体正在逐渐失去响应。
“安德里亚,她们安全了,现在你可以弃机了。记得别用紧急弹射装置,不然会把鼻子撞歪的。”无论何时,海恩的声音永远静如止水,带有催眠般的魔力,有时会令人产生某种幻觉,放佛只要听从他的命令,世上便没有不能迎刃而解的事。
安德里亚费力地从衬甲中挣脱出来,想要手动打开驾驶舱门,却没能成功。气体循环系统不知何时停止了工作。由于缺氧,他的头颅深处剧烈刺痛,视线阵阵模糊。他猛捶了几下,舱门打不开,安全锁恐怕是烧毁了。这时候若是有一只缝衣蜘蛛切开装甲,或许倒可以救他的命。
弧形屏幕已经熄灭了大半,从残存的视野中,仍能看见队友们机体脚下的金属舱板也早已深深凹陷,无论他们如何努力,两舰之间的缝隙仍在无可阻挡地缓缓闭合,如果再不脱离,所有人都会被卷入撞击的爆炸中。
“舱门打不开,你们该走了。”他艰难地喘息着,“马上!”
海恩在呼喊他的名字,他无法回答,只能竭尽全力呼吸,眼前的世界开始一阵阵模糊,他却想起了不相干的东西。父亲夹在古董书页间的那些植物标本,因为重压,变得扁平干枯,色泽苍老。被夹在数千吨金属之间的他,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三年前的暑假,收到预备军官学校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他挑衅般地把通知书抛在父亲的标本册上,转身就走。正要推门离去,他却听见父亲开口了。
“安德里亚。你是个顽强的孩子,这是好事,可是要记住,顽强和傲慢之间只有一道细细的界线。”
“父亲,你的界线,恐怕就划在你的鞋尖上吧?只要迈出一步,就会跨过那道界线。”
“我只希望你凡事谨慎谦逊,要承认世上总有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否则有一天你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父亲的语气平缓,即便安德里亚如此公然违逆他的意愿,也不曾露出责备的意思。那一刻安德里亚没有回头,背对着父亲,露出一个淡淡讥讽的微笑。他早就知道父亲不会动怒,父亲向来是个柔和得近乎懦弱的男人。他的猜测是正确的,不知为何,带给他的却不是得意,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失望。
然而到了此时,他才发现其实自己清晰地记得父亲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
父亲的预言终于兑现了。安德里亚的自尊——或是父亲所说的傲慢——绝不容许他临阵退缩,更不容许他抛下两个同伴独自逃离,终于让他自己身陷险境。
备用的随身氧气发生装置也损坏了,里面只残存着少量氧气。安德里亚摸索着手动释放了气阀,贪婪地呼吸着。这些氧气几分钟内便会耗尽,即便他能够从机体中逃出,等待着他的也只是致命的甲烷大气。
如果先窒息而死,就不必感受躯体被金属寸寸碾碎的痛苦了。

“你真的很像他……不仅继承了他的名字,也继承了他的勇气和胸襟。
”恍惚中,仿佛是伊斯塔姑姑冰凉柔软的手拂过他的额发。
难道……我也继承了那种命运?安德里亚忽然笑了,笑出了声。

就这样结束了?太可笑了。不是每一个葛立芬伯格家的安德里亚都会死于无聊的机械故障的!
竭尽最后的力量,他一脚踹在舱门上。
舱门纹丝不动。

身体似乎不再听从他的命令,双耳嗡嗡作响,肺脏几乎要因缺氧而爆炸。
“‘神临’!全体闪开!”陌生清厉的声音插入了通讯回路,少女断喝的语气不容置疑,放佛近在每个人耳旁,“‘送子鹳’立即停止攀升,左舵40度,全速水平前进!”
脚下的“送子鹳”听从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指示,机身猛然拉平。头顶的工兵舰仍在爬高,夹缝中“神临”承受的压力顿时卸去。安德里亚被瘫痪了的沉重金属躯壳拖着,仰面倒在“送子鹳”的机身上。
时间骤然放慢,每次心跳之间似乎相隔一个世纪。安德里亚抬起头,破碎的弧形屏幕上,工兵舰腹部的苍白灯光在头顶无限放大。
——然后,天空中如有雷霆,轰鸣而降。
是死神吗?
细长、笔直、无限纯净的炽白光晕从钢铁中缓缓渗出,工兵舰的腹部装甲无声破开,探照灯迸发一阵火花,随着舰身一分为二。平滑整齐的断口中裸露出内里的管线结构,像是钢铁巨兽的内脏。电离光刃划然斩落,刃口宽度远远超过“神临”15米的身高,矗立在安德里亚面前,如同一道灼热亮烈的墙。
那道幻光流动的巨刃只挥动过一次。
数千吨钢铁拦腰截断,轻易得如同孩子折断手中的一根饼干棒。两截残骸像是倾塌的摩天大楼,拖着黑烟与零星电火自空中坠落,砸向安德里亚和送子鹳。
海恩的机体从眼前急速掠过,安德里亚被他推离原地,两台“神临”一起滚倒在送子鹳的驾驶舱侧窗上。
一只拖着火焰长尾的金属方桶从工兵舰残骸中跌落,他们都熟识桶身上的标识,那是整备人员使用的机件清洁剂,高度易燃。金属桶不偏不倚地击中“送子鹳”的左侧辅助引擎,引发爆炸。失去一个引擎的运输机已无法继续保持侧身飞行,骤然跌回水平姿态,安德里亚脚底一空,落向下方深谷。
通讯频道里许多人尖声呼唤他的名字,他已经无法回应。
海恩的机体俯身猛扑下来,敏捷地拉住安德里亚机体的手肘,另一只手攀紧了运输机襟翼下的支架。一只手几乎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冲力与两台“神临”的重量,钢铁的指节发出了枯涩尖锐的摩擦声。
“送子鹳”几乎是被卡在深狭的山壑中,机翼在两侧岩壁刻出长长的焦黑痕迹,乱石纷纷坠落,机翼的外层蒙皮像纸片般撕碎飞散,露出了被机身重量逐渐压弯的惨白骨架。但是他们无法减速,工兵舰的残骸就在身后坠落谷底,直径数百米的火球随之升腾而起,向悬挂在“送子鹳”身侧的安德里亚与海恩扑来。
狭窄的山谷通道眼看将至尽头,前方有丝丝缕缕的阳光,隐约渗进谷底的黑暗中。为了躲避工兵舰爆炸的冲击,也为了与机翼传来的摩擦力抗衡,“送子鹳”马力全开,如同从巨兽腹中向外逃命,极速冲向那一线光明。
爆炸的气浪紧追不舍,烈风嘶嘶横扫,无数燃烧着的细小碎片噼里啪啦地打在装甲上。海恩顶着风压,回头看了一眼:“像不像在玩快艇冲浪?”
安德里亚发现自己在缺氧的眩晕中还笑得出来。确实,“送子鹳”像是一艘横冲直撞的快艇,而海恩是唯一能把他与“送子鹳”联接在一起的绳索。如果没有海恩,他就会毫无抵抗地被甩入深谷,消失在爆炸的漩涡中。
两侧传来的摩擦剧震骤然消失,“送子鹳”的残破双翼自由了。淡红日光倾泻而下,令人眼底刺痛,还未看清眼前景象,耳机里已传来副机长的大声咒骂。眼前山脊骤然急弯,“送子鹳”却来不及再转向,朝着耸立的山脊一头撞去。
“海恩,放手。”安德里亚用尽最后的力气,却只能发出嘶声的耳语。
以“神临”的机动能力,海恩一个人仍然有机会逃开撞击。但是再拖上一部瘫痪的机体,就绝无可能了。
“闭嘴。”海恩的声音不复懒散,透出粗重费力的喘息,“光是拽住你就够累了。”
山岩的皱襞近在眼前,一沟一壑历历可数。
或许是被那恐怖的景象慑住了,他反而睁大了双眼,放佛是要记住世界最后的模样。


像是有人在火星崎岖的地表撕开一处巨大的窗口,又像是相隔千里的海市蜃楼浮现。焦红的峡谷与群山在他们面前摇撼起来,分裂为无数规则的细小六边形,如石子抛进池塘激起的碎浪,一片片泛起粼粼波光,四散解体。运输机在那些闪烁着褪去色彩的光学幻象碎片之间穿行,不曾受到丝毫阻力。
他们径直穿过虚幻的山壁,飞进一片湛蓝清澈的人造天穹。
机身下方,整片平坦广阔的土地铺展出去。居于中心位置的是规模前所未见的机库,被诸多塔台、后勤建筑与近百条标准军用跑道环绕,更外围的部分则像是一座小城市,房屋道路与绿色植物交织分布。两艘崭新闪亮的工兵舰迎着“送子鹳”飞来,从空中洒下细密的急冷喷雾,以防这架遍体鳞伤的运输机爆炸或起火。
海恩竭尽全力爬上送子鹳的背部,将安德里亚的机体拖到身边。这台机体不再响应任何指令,安德里亚只能躺在“送子鹳”的背上,看着冷却剂如同细雨飘落在他伤痕累累的装甲表面,激起嘶嘶作响的轻烟。
晴朗穹顶上的那处裂口仍未闭合,恍若一只血红的独眼注视着他们。
裂口之外,爆炸的敌舰还在烈烈燃烧。翻滚的红尘浮烬之上,一道身影扛着数倍于自身尺寸的庞然光刃,展开双翼无声悬停,脚下虚踏在光刃弯翘的末端,如同神祗立于新月尖梢。
他从未见过那种形态的人型机甲,双翼斜飞,通体暗墨,像是强烈闪光在视网膜上烙下的久久不散的印痕。
“欢迎来到掩星基地。”刚才的少女声音再次在通讯回路中响起,似乎感受到安德里亚的视线,那具陌生的黑色机甲顽皮地歪了歪头。
氧气终于耗尽,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胸腔的剧痛,眼底的黑影猛然扩张,吞没了安德里亚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