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昙长发散开,衣衫凌乱。她瞳仁被血丝缠绕,嘴角却微微扬起,带着一个面目狰狞的笑容。
烛九阴竟不由心生寒意,他后退几步,身边的魔兵早已没了动静,显然已经死去多时。那个女人不知道用的什么毒!他再看地上的顶云,想了想,却终究一咬牙,一跺脚,转身离开。
——顶云显然已经没救了,自己何必硬拼?谁知道这是什么怪物?她会吸收魔气啊!
他走之后,夜昙仅前行了两步,蓦地,她身躯一晃,如一个破碎的纸娃娃,倒入尘泥。
魔族,晨昏道。
烛九阴大口大口地吐血,血里尽是肺腑融化的碎片。他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往魔后的宫殿。魔后正被禁足,见他一身狼狈血污,顿时皱眉:“发生了什么事?你竟伤成这样。”
烛九阴踉跄着抓住她的手,说:“娘娘,二殿下……二殿下被杀了。”
短短一句话,却如旱地惊雷,振聋发聩。魔后好半天才又问了一句:“什么?!”
烛九阴已经是面若金纸,他说:“二殿下在百鬼巷截杀嘲风,不料被反杀。还有,我们这个人族公主是假的!我亲耳听见,她是姐姐离光青葵。这姐妹二人互换身份,潜入神、魔二界,不知是不是嘲风母子的阴谋!”
后面的话,魔后都没能听清,她只是问:“顶云现在何处?”
烛九阴微微一滞,说:“二殿下的尸身,还在百鬼巷!求魔后先为属下解毒!”
可魔后身化魔影,冲出晨昏道,哪里还顾得上烛九阴?!烛九阴剧毒爆发,他倒在殿中,打滚嚎叫,不多时,竟然慢慢没了气息。
第一百五十七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百鬼巷,房舍倒塌,尘埃密布。
魔后被朽木一绊,连鞋丢了一只也茫然未觉。她紧紧盯着院中血肉模糊的尸身,好半天才缓缓走近。她俯下身,指尖颤抖着拨开尸身凌乱的头发,露出那张变形的脸。
就算是五官扭曲,她却还是一眼认出——正是她的儿子,顶云。
她嘴唇颤抖,好半天才发不出一个声音。她慢慢擦去顶云嘴边的血,那血也是冰凉的,陌生得令人害怕。
“顶云……你起来,你别吓母后……”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将什么东西惊醒。可没有什么能被惊醒。魔后英招抱住顶云的头,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这不可能,我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梦……”
她抚摸顶云的脸,然后认真查看自己手上的血。
“这不是梦……”她将头埋进顶云已经冰冷的尸身,良久之后,发出一声野兽垂死般的哀嚎,“这不是梦……顶云!”
她的眼泪这时候才汹涌而来,悲痛层层堆叠,终于尽数转化成仇恨:“雪倾心、嘲风,本宫要将你们母子剥皮揎草、挫骨扬灰!”
鬼婴谷下,白骨横陈。
夜昙以为自己死了。
身上每一处都痛,她咳嗽一声,血就从每一个毛孔浸出来,在肌肤上凝结成珠。空气入肺,如同根根钢刺。她用尽全力却无法睁开眼睛。
一缕魔气如同甘泉,注入她体内。她睁开眼睛,看见谷海潮面无表情的脸。
不远处,嘲风抱着青葵,正为她清理箭伤。夜昙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她只得用手指了指青葵。谷海潮说:“情况不好。”
夜昙用尽全力挪到青葵面前,她面白如纸,魔气的渗入,让她的伤口无论如何也无法止血。如果不是胸膛微微起伏,夜昙简直要怀疑她已经死了。
“她不是凡人,你们姐妹真身到底是什么?”嘲风眼睛通红,“我要找谁才能救她?”
夜昙爬起来,说:“有个人可以……东丘枢。我去找他。”
“东丘枢?”谷海潮皱眉,这位大名顶顶的四界大能,他当然是知道。他说:“他神出鬼没,行踪不定,你去哪里找他?藏识海吗?”
夜昙摇头:“他不在藏识海,你们在这里等我。”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直走到谷口。整条鬼婴谷,藤蔓纠结、尸骨遍野。夜昙实在是没有力气,她背靠古树,大声喊:“东丘枢!我知道你在!”
喊身刚落,清风微动,东丘枢袍袖舒展,直接出现在她面前。谁也不知道他方才在哪,如何现身。
他盯着夜昙,眼神却没有多少情绪。夜昙说:“我姐姐被魔箭所伤,你能救她,对不对?”
东丘枢把玩着不知何处摘得的树叶,说:“能啊。但孩子,求人的时候,不应该是这个态度。”
夜昙咬唇,东丘枢的意思她很明白,无非就是要她屈服。姐姐危在旦夕,屈服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她双膝一屈,跪倒在地:“求先生,救救我姐姐。”
东丘枢叹气,说:“求人的时候,也不能只有一个卑微的态度。”
夜昙缓缓矮身,以额触地,说:“只要先生救我姐姐,我愿意……”她被血呛了一下,咳嗽几声,“我愿意效忠先生,唯先生之命是从。”
“这样就对了。”东丘枢淡淡地说,“我喜欢听话又识趣的孩子。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要闻人有琴他们三个今天就融合,救醒少典有琴。记住,是今天。”
夜昙咬咬牙,重新给他磕了个头,说:“是!”
第一百五十八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夜昙带着东丘枢返回谷中的时候,正遇上嘲风抱着青葵出来。
“东丘先生?”看见东丘枢,嘲风显然很意外——他居然真的在这里。若真说起来,他跟东丘枢还有一段师徒之谊。他曾与少典有琴共同游学于藏识海。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深知东丘枢的为人。东丘枢可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他问:“先生怎会在此?”
东丘枢径直来到他面前,低头查看青葵的伤势,闻言也只是淡淡地说:“吾游历四界,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奇怪。”
夜昙却无心理会二人的寒喧,她直接说:“先救人。她乃至清之体,无法承受魔气。”
东丘枢自嘲风手中接过青葵,倒也果不食言,就在树下为她疗伤。嘲风知道他的修为,也不阻拦,只是守着鬼婴谷的入口,为其护法。
夜昙同样守在旁边,效忠东丘枢的话,当然不可能真心实意。她与嘲风肩并肩,问:“东丘先生是神族吗?”嘲风皱眉,显然没有心情跟她闲聊。夜昙也不在意,继续说:“不然他怎么能救我姐姐?我姐姐可是至清之体。”
事关青葵,嘲风终于说:“东丘先生的出身无人知晓,传闻他与乾坤法祖来自同一时期。其修为通玄,能救青葵并不奇怪。”
夜昙哦了一声,心中对这个人的疑虑却是越来越深。
上次夜探离光氏的黑衣人到底是不是他?这个人能在四界之外单独占据藏识海,已经可知其实力。再看天帝少典宵衣对他都的忌惮,恐怕真的是块难啃的骨头。
夜昙的目光在青葵身上短暂停留,心里却已经转过了好几个念头。嘲风发现了,他也最擅洞悉人心,立刻发现不对,问:“你在想什么?”
夜昙一脸若无其事:“还能想什么?当然是担心我姐姐。”
她一提到此事,嘲风真是满腔怒火,如今青葵有救,他的情绪终于爆发:“你还有脸提青葵,你若不带顶云前来,她岂会受伤?!”
夜昙说:“我的姐姐,我怎么没脸提她?要不是你害我吃了三大碗寿面,我会来找你吗?再说了,谁让你自己这么蠢,躲的地方也不隐秘,一找就找到了!还连累我姐姐!”
这倒还怪上我了!嘲风气结:“你甩锅的能力可真是天下无敌。”
夜昙怒哼,总算是青葵有救,她也有力气绊嘴了:“我说得不对吗?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身份的?她告诉你的?”
嘲风冷哼:“她与我早已生死相依、无话不谈。她对本座,更是情比金坚、爱如山海,又岂会对本座有所隐瞒?”
夜昙立刻就酸成了千年柠檬:“呸!做你的白日梦去吧!你既知她身份,就该明白她早晚是要嫁去天界神族的。这样纠缠她,是何道理?”
嘲风盯着她的眼睛,正色道:“她会好好留在魔族,哪也不会去。”
“你想得美,姐姐是我的!”夜昙气得!她故意激怒嘲风:“现在你已经知道我们身份有误,那就该明白,本公主才是魔尊亲自订下的魔族储妃。”
嘲风就是担心这事儿,他说:“看在你是她妹妹的份儿上,你若前来魔族,本座自然也欢迎之至。但魔妃二字,休要再提。”
夜昙是这么听话的吗?她说:“休要再提?!如果我非要提,你会愿意为了她,放弃储位之争吗?”
嘲风回头,看了一下青葵。东丘枢正在为她疗伤,她双目紧闭,如一朵即将凋零的花,凄艳憔悴。
“如果真到了二选一的地步……”嘲风声如金玉,温柔却坚定,“我愿意。”
第一百五十九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夜昙愣住,她知道嘲风诡计多端,他的话,连个标点符号也不可信。但不知为什么,这三个字,她却相信了。她沉默半晌,突然想起什么,问,“顶云怎么样了?”
嘲风没说话,旁边谷海潮说了句:“死透了。你们能不能别吵了?”
夜昙光听见前面三个字,就痛心疾首:“他真死了?”
嘲风哼了一声:“你自己干的好事,还不清楚吗?”
“嘿呀!”夜昙拍了拍大腿,“难得有一个如此好摆布、出身又好的。我的光明前程、雄图大业啊,就这么被扼杀在摇篮里了!”她一脸悔恨,犹不死心,问:“你大哥怎么样?”
嘲风转过身,给了她一个背脊。
身后,青葵突然一阵呛咳,嘲风急忙上前。东丘枢任她依树而坐,站起身来。夜昙迫不及待地问:“好了?”
东丘枢还没回应,青葵伸手握住了嘲风的衣角。嘲风忙蹲在她面前,声音里刹那间便带了些暖意:“你醒了?”
青葵不待视线清明,立刻就搜寻夜昙的踪影。夜昙哼了一声,一肘将嘲风挤到一边。
“夜昙!”青葵看见她,眼泪立刻就滚落下来,“天啊,你又受伤了!”
她柔软纤长的手滑过夜昙的脸颊,眼神热切,指腹却微凉。夜昙又心疼又生气:“死不了。你是不是疯了,就为了一个嘲风,你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了吗?”
旁边,嘲风冷哼一声,一肘把她挤走,伸手抱着青葵:“她没事,祸害遗千年,别担心她了。你觉得如何?”
夜昙也要往青葵面前挤,可嘲风不让,她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挤不进去。离光氏小公主顿时又酸又气:“姐姐,你看他!”
青葵唇色发白,笑容却带着近乎宠溺的温柔:“你呀。”她握住夜昙的手,这时候才看见立于一侧的东丘枢。她问:“这位是……”
夜昙淡淡地说:“他是藏识海之主,东丘枢先生。是他大发慈悲,救了你一命。”
青葵闻言,起身就要行礼,但实在虚弱,站不起来。夜昙说:“好了,我已经替你谢过了,你就不要多礼了。”
青葵只得冲他拱手道:“小女子感谢东丘先生救命之恩。”
东丘枢微微颔首,在人前,他一派大贤长者之风,不会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夜昙说:“既然你已经没事了,我就先走了。”
青葵自然不放心,她说:“可你的伤……”
夜昙挥挥手,更不在意了:“我没事,不是还有东丘先生在呢吗。”说完,她看一眼嘲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真的决定跟他在一起,不回去了?”
青葵愣住,她回头看了一眼嘲风,顿时满脸通红:“我……我知道你才是魔尊礼聘的魔妃,夜昙,我……”
她神情慌乱,旁边,嘲风立刻说:“离光氏那边,我会向暾帝陛下解释。你若肯留下来,随我返回魔界,魔族上下,必然也会倒履相迎。我族有的是大好男儿,你要嫁谁,本座也定会一力促成,绝不食言。”
夜昙眨眨眼睛,说:“那我还是要做魔妃,你娶我就行了。反正我姐姐会让着我的,姐姐对吧?”
“……”青葵还没说话,嘲风就指着谷口的方向,“立刻消失!滚得越远越好,不要让本座再看见你!”
夜昙就真的打算滚了,她用力抱了抱青葵,掌心施力,在她身上拍了拍,说:“走了!”
第一百六十章
第一百六十章
青葵眼眶微红,还想再叮嘱几句,夜昙却已经一瘸一拐地往谷口去了。一直等到她走了,嘲风把青葵扶起来,发现她发间粘了一片树叶。
他随手拂过去,只见树叶上,用血写着几个小字——小心东丘!
树叶粘在肩头发际,青葵犹自不觉。旁边谷海潮却一眼看见,他与嘲风对视一眼——这是……夜昙留下的?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他二人神情动作微顿,青葵发觉了,问:“怎么了?”
嘲风屈指一弹,魔气将树叶绞碎,随即他将青葵打横抱起,柔声说:“无事,我们先回去。”
夜昙的话,他没有提。他有近在眼前的麻烦要解决——顶云的死,魔后岂能甘休?何况现在,东丘枢的实力,实在不是目前的几个人可以应对的。甚至可以说,不是魔界能从容应对的。就算告诉青葵,也不过是惹得她平白担忧。
——小姨子啊小姨子,不管你发现了什么,都自求多福吧!
幸好,夜昙也没指望他能做什么。
她身上每一处都痛,走得也慢,好不容易出了鬼婴谷。她向东丘枢一伸手。东丘枢皱眉,好在对她的德性也算是有所了解,他说:“要什么?”
夜昙理直气壮,说:“闻人有琴的伤药啊,我姐姐受了那么重的伤,总不能让她给吧?”
“……”东丘枢默默地掏出一粒丹药给她。
此时,魔族。
魔后抱着顶云的尸身返回,震惊了整个魔界。
——顶云死了。
魔尊站在殿前,看着几乎丧失神智的魔后,眼神也结了冰。他虽近日对顶云颇为冷淡,但到底是他的儿子。是谁如此大胆,竟敢杀他?!
他上前几步,一眼已经看见魔后怀中的尸体。纵然已知噩耗,但亲眼看见顶云的魔气被抽干,全身骨头粉碎,他心中的悲与怒,亦不在魔后之下。
他右手紧握,指爪刺入掌心。
“来人,收殓二殿下。”他一字一字,坚硬如石。自有下人上前,铺了白绸。魔后英招紧紧抱住顶云,许久之后,她弯腰,轻轻把他放在绸上。纵然千般不舍,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魔侍掩上他的面容。
“凶手是谁?”炎方杀机迸现,英招失力般坐在地上,闻听这句话,她竟然笑出声来。炎方悲怒更甚:“你笑什么?!”
英招指着他,癫狂道:“凶手是谁你不知道吗?炎方,嘲风杀了他!你最爱的好儿子嘲风,杀了他!”
“嘲风?!”炎方皱眉,旁边,相柳说:“尊上,娘娘神智不清,还是先为她调理,再派人调查二殿下的死因吧。”
炎方毕竟身为魔界之主,越是泰山崩于前,越冷静。他说:“你看她现在,能安心调养吗?”相柳怔住,炎方继续道:“你去浊心岛,把风儿叫来。”
相柳微微躬身,转身去往浊心岛。
不远处,白骨夫人也匆匆赶来。一眼看见地上被白绸掩盖的尸体,她不由也呼吸困难:“他们说的,是真的?”
炎方双目闭合,许久方才点头。白骨夫人蹲下来,轻轻揭开白布一角。许久之后,她终于一顿拐杖站起身来:“到底是谁,竟敢杀害我魔族皇子?!”
炎方盯着英招,英招早已崩溃——顶云死了,她也跟着死了。活在这里的,不过是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她狂笑道:“我早跟你说过,雪倾心不祥,她会给魔族带来灾祸!你不仅不听,还纳她为妃,跟她生下嘲风这个孽障!现在,连顶云都死在他手上!你满意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
白骨夫人皱眉,问:“风儿?怎么回事?”
炎方说:“她心智已乱,胡言乱语当不得真。本尊已经派人传风儿过来问问。”
白骨夫人嗯了一声,英招怒道:“我神智不清?!顶云之死,是烛九阴亲眼所见!如此大事,他难道还敢说谎不成?!”
她这么一说,炎方眉头皱得更深。他问:“烛九阴现在何处?马上派人将他找来!”
魔后走得匆忙,倒也确实不知烛九阴的去向。然而不过片刻,便有人来报:“尊上,烛九阴长老还在魔后殿中,但……但……”魔兵回报得吞吞吐吐,炎方不耐烦了,斥道:“说!”
魔兵嗑头道:“烛长老已经中毒身亡!”
“什么?”炎方和白骨夫人都吃了一惊,魔后英招更是心中一寒——如此一来,岂非死无对症?!
炎方到底冷静,他仔细查看顶云的尸身,许久才轻声说:“云儿死前,也中过剧毒。”
白骨夫人说:“来人,去请夜昙公主过来。我要知道,这是什么毒,竟能同时毒杀我魔族的皇子与长老!”
英招怒吼:“那个离光氏的贱人,她跟嘲风本就是狼狈为奸,她的话怎么可信?!”
炎方怜她丧子,倒也没有过多斥责,说,“那便去外界请医修前来查验。”他将手按在英招肩头,安慰道:“顶云是你的儿子,也是本尊的儿子。无论如何,本尊也一定会找出真凶,为他报仇。”
旁边,白骨夫人突然说:“如果烛九阴是回来报信时方才死亡,那么凶手很有可能,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炎方心中一跳,说:“姑母的意思是……”
白骨夫人说:“如果烛九阴还活着,真凶自然无可辩白。风儿过来时,尊上不防就这么问他一问。”炎方沉吟不语,白骨夫人扫了他一眼,“你不是坚信他并非凶手吗?既然如此,何必犹疑。”
炎方低头,看看地上顶云的尸体,终于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