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水提着今日的水果进来,因着青葵是人族,她每日都要领取新鲜的食物,予以照顾。这时候她进到房中,不由疑惑:“公主可是身体有恙?”
平时这个时候,这位公主可从不关门啊。她警觉地左右环顾,却并没有发现异常。
青葵淡淡地说:“我累了,小憩片刻。”
素水哦了一声,说:“公主,斥候营那边,我们三殿下真是太热闹了。他今日又吃上酸枣了哈哈哈哈……”她说得高兴,青葵只是继续替乌玳配药。
——那个无耻之徒,活该!
天葩院。
夜昙刚跟青葵通完话,玄商君就走了进来。夜昙一见他,立刻警觉得耳朵都竖了起来:“不是说好了我今天放假半天吗?”
玄商君直接在她桌边坐下,说:“法卷呢?”
“啊?”夜昙一脸莫名其妙,玄商君叹了口气,说:“上书囊的法卷,拿出来,我帮你预习下节课的术法。”天可怜见,他真是不愿再像今天一样提心吊胆了。
夜昙松了一口气:“你说那个啊,那个我已经看过了。”
玄商君说:“拿出来!”
夜昙没办法,只得嘀嘀咕咕地去找法卷。
法卷在桌上铺开,玄商君翻到第十七页,说:“上书囊下节课会传授法术——木偶衣冠。这是令草木得以粗浅化形,恐吓敌人的初级术法。民间有句话叫草木皆兵,大抵可以当作这个术法的来处。”
他说得认真,然而一眼看过去,夜昙已经打了个哈欠,整个人都趴在桌上。
玄商君顿时沉下脸来:“我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夜昙比他更不满:“我们离得这么近,你又讲得大声,我又不是没长耳朵,当然有在听啊!”
玄商君心火直冒:“离光旸到底有没有教过你礼仪?身体坐正,颈、胸、腰保持平直,膝弯曲、足平放,双目直视对方,明白吗?”
夜昙更气:“你神经病啊,你说话,我听着不就是了,用什么姿势听,重要吗?!”
“还敢顶嘴!”玄商君只觉得全身血液都涌上了头,他直接一个术法,让夜昙保持一个端端正正的坐姿。夜昙大吃一惊,左右挣扎,发现自己丝毫不能动弹!
“喂!”她刚说了一句,玄商君说:“嘴也要封上吗?”
……那还是算了。夜昙悻悻地闭上了嘴。玄商君接着讲木偶衣冠。可是没讲几句,他就发现夜昙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不过片刻,她就保持着这个端端正正的坐姿……睡着了。
玄商君:“……”
本君讲课,就是如此催人入眠吗?
玄商君把法卷搁在桌上,听她呼吸渐渐清浅,他突然又想起她的梦。君子不该探人隐私,但她的梦境又确实惹人好奇。未完待续的故事,总是最有悬念。玄商君犹豫再三,却还是伸手,再探她的梦境。
这一次,是个柳絮飘飞、阳光和煦的日子。面前好像是学堂,人间的学堂。里面讲学的先生,玄商君并不认识,但他所讲的内容,却是人间启蒙惯用的《三字经》。很显然,这是在教孩童读书识字。
但是……玄商君站在门口向里面看,里面只有一个孩童,却不是上次梦境中他见过的那一个。不对,那女童不是她。玄商君皱眉,正要寻找,却突然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
“谁放她进来的?若是冲撞了公主,你们谁担当得起?!”这女子一声厉喝。玄商君循声看过去,果然,那个小小的孩童就在学堂之外。
她扒着窗户往里看,被守在一旁的宫女发觉。
宫女们立刻上前,一并驱赶。
女童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飞快地逃出学堂。但是不一会儿,她又悄悄地自围墙跳进来。学堂外隐约能够听见先生讲学,她躲在墙根,一边得意洋洋地偷听,一边折了树枝,在泥土上学写字。
那字迹粗陋,歪歪扭扭,并不端庄。但她却写得津津有味。
然而,总有些字是听不见写法的。学堂里面,先生开始手把手地教里面的女童握笔,纠正她的笔画。
学堂外,她就只有自己琢磨了。
突然,一只手猛地伸过来,用力抽走她手上的树枝。
“又是你!”一个上了年纪的宫女将树枝折成几段,啪地一声扔地上。“就凭你还想学识字?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她用脚将地上歪歪斜斜的字迹踩了个乱七八糟:“你能不能躲起来,不要再害我们了?!”
玄商君蹲在地上,想替她捡起那截树枝,可他的指尖穿过了树枝,所触尽是虚无。在这里,他什么都触碰不到。他随夜昙仰起头,两千七百年来,他第一次看见一张这样丑陋凶悍的面孔。那瞳孔之中,所见尽是讥诮和冷漠。
那种寒意浸骨,胜过两千多年里,他所遇到过的、所有的邪兽妖魔。
他以为,这个梦到这里就完结了。
但是并没有。
那个孩子被赶走后,没过多久,她就再度偷偷返回了。这一次,她的字迹便横平竖直,端正了许多。玄商君缓缓坐在她身边,阳光依然轻柔如纱,她写了太久,仍旧有好些字不对。
她悄悄向学堂里张望,目光在那本《三字经》上停留了许久。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玄商君脱出了那个梦境,因为夜昙醒了。以这种姿势睡觉,她睡不了太久。玄商君目光轻移,看见桌上的法卷,他问:“第二十页是什么?”
夜昙身上的禁咒已经解开了,她揉着眼睛,说:“啊?”
玄商君说:“法卷第二十页。”
夜昙说:“二十页,木人石心嘛。以草木之力坚定自身心性,不受幻术迷惑。”
玄商君问:“二十七页。”
夜昙说:“圆木警枕啊,用自身气息跟草木相连,发现异常时草木会预警。作用跟养条狗差不多。”
她真的看过。玄商君甚至不用问为什么。
——小时候那么渴望课本的她,大约真的不需要谁去督促。
他说:“今晚,天界有流星雨,你去看吗?”
“啊?”夜昙以为自己聋了,“你说什么?”
玄商君收起法卷,说:“你可以去弄晴阁,找紫芜,她会带你去。”
说完,他起身离开。
夜昙大声喊:“我草、我鸟!!”
正在厨房研究明天吃什么的蛮蛮,还有正在后殿研究应该迎娶天界哪位高富帅的胡荽都跑出来:“公主?”
夜昙掏了掏耳朵,说:“少典有琴居然让我去看流星雨,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他疯了?”
蛮蛮扇了扇翅膀:“这还不好?听说天界神族的流星雨很好看的。”
胡荽也说:“流星雨!我们真的可以去吗?!”
夜昙一脸怀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看这一定是个阴谋。”
胡荽一脸失望:“啊?那我们不去呀?”
还是蛮蛮说:“阴什么谋,快走啦!”
夜昙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摸着下巴说:“根据常识,如本公主这等姿容的女子,要是去看流星雨,一定会遇上一个地位崇高、实力莫测的男人。然后跟他花前月下,令他对我一往情深,无法自拔。最后惹出一段生死爱恨。所以这种危险的地方,本公主就先不去了。你们去找少典远岫,与他同行。我且暗中观摩一番,再作决断。”
“切。”蛮蛮和胡荽翻着白眼走的。
天界流星雨,实属奇观。神族大多很宅,平时闭关修炼,几十年不出门都不奇怪。但是这样的夜晚,几乎所有神族都会出门观看。这是天界约定俗成的盛会。
所以,紫芜早早就抱着帝岚绝,来到一个神迹罕至的位置。她把帝岚绝放到一块岩石上,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奶壶:“我们就在这里等流星雨啦,时间还早,你快喝点奶。”
那奶味道还不错,帝岚绝也就毫不抗拒地喝了。
但是喝完一阵,他就觉得不好——尿急。
人间的妖和人虽然都会学习法术,但因为人间没有清气,也没有浊气,故而人和妖始终无法完全辟谷。他们既然需要吃喝,当然也就得拉撒。
他平时都是随便找个草树丛解决的,这会儿当然也想找地方。
紫芜一看就急了:“你内急呀?哎呀,这里可不能乱拉,万一有其他神族经过,会嗅出你的味道的!”
她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帝岚绝。帝岚绝抬头看她——那怎么办?说起来也都是你这个女人不好,带什么奶啊真是。本少君一顿不吃会饿死吗?
他是真的急,水火无情啊。紫芜只好悄悄把他抱到一棵树后,然后原地立等。
帝岚绝抬头望望她——不是,你这是什么意思?
紫芜收到他的目光,说:“你快拉啊,拉完我收拾,免得被别的神族发现!”
帝岚绝呲牙,那我也得能拉得出来啊。谁被你这样盯着能行啊?
紫芜叹了口气,蹲下来摸着他的背毛,好声好气地劝:“你快点啊,天界不准私自收留其他种族,让别人发现你的气息,你很可能会没命的。”
这有什么办法?妖族少君一边尿尿一边骂少典氏的十八辈祖宗。而紫芜确实是个称职的铲屎官。她说到做到,果然是很尽职地替他清理秽物。完事后,她一撩帝岚绝的尾巴,随手用干净的布帛替帝岚绝擦了个屁股。
妖族少君尾巴一夹——完了。从此以后没脸见人了!!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天色渐渐暗了,各路神仙纷纷出了洞府,占据最好的位置,以便观赏流星雨。
帝岚绝心安理得地躲在紫芜的斗蓬里,这下算是破罐子破摔了。周围神族渐渐聚集,不乏有人带着神兽、坐骑,帝岚绝的气息,也被掩盖了下去。
紫芜这才放了心,抱着他坐下。帝岚绝伸出脑袋,左右观瞧,这样的盛会,夜昙那么喜欢凑热闹,应该会出来才对。
可夜昙没有来。
天葩院。
玄商君站在院门前,犹豫了许久。君子不欺暗室,但此女身份显然存疑,离光氏不可能如此苛待神族未来天妃,她一定不是离光青葵。只是由她的梦境来看,她从小生活在人间,也并非魔族。
那她是谁,为何会被送来神族,顶替青葵公主?
疑惑不得解,自然是要查看一下她的居处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玄商君想了半天,终于还是伸手推门。门没闩,轻轻一推就开了。玄商君缓步走进去,里面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当然没有人,这个时候,大家都去看流星雨了吧?
玄商君径直来到内殿,这里是夜昙的寝殿,榻上被褥铺叠整齐,妆台上还放着夜昙平素喜欢的胭脂水粉。
玄商君扫视左右,不见异样。
他来到妆台前,打开妆奁,里面只放着一些女儿家的首饰。看上面的印记,确实是出自人间离光氏皇族。玄商君倾身,拉开妆台的抽屉,里面是几条披纱,折得倒是整整齐齐。
再下面一个抽屉,是颜色鲜亮的……刺绣吗?玄商君随手拿了一张,展开一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女儿家的肚兜!
他赶紧移开目光,正要叠进去,突然听见一阵细微的酣声。
不对!房间里有人!玄商君将那水红色的肚兜猛地塞进袖中,猛一回头,榻上却空空如也。
他循声找过去,只见帐顶,睡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夜昙。她没有去看流星雨?玄商君吃了一惊,第一次作贼,难免心慌,他忙要退出门去,不料一个没留神,砰地一声,撞到床边挂衣的椸枷。
帐顶,夜昙揉着眼睛坐起来,一眼看见他,不由有点懵:“少典有琴?你怎么在这里?”
我也想问你!你怎么在这里?玄商君平生第一次说话含糊不清,他问:“我……你为何不去看流星雨?”接着就是第二个问题,“还有,你为何睡在帐顶?”
夜昙翻身从帐顶跳下来,说:“流星雨这种东西,适合有情人相携去看。你想呀,幕天席地,熠熠星光,这场景,放头猪进去也是头风花雪月的猪好吗?何况是本公主这样的天姿国色?本公主在天界又没有什么有情人,就不去拈花惹草、招蜂引蝶了。”
她打了个哈欠,又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玄商君能说什么?自己怀疑她的身份,潜进来搜查她的闺房?这倒是好说,关键是袖中,女儿家的贴身衣物如何解释?她那张嘴可是不饶人的,若是被她发现,自己跳进黄河洗不清。
他说:“我……”
他一惯磊落坦荡,突然神情躲闪,当然有古怪。夜昙是什么人,小人好吗!
“嗯……”她赶紧查看自己房间,“少典有琴,你不会是来我房里作贼的吧?!”
玄商君实在是下不了台,只得说:“怎会?本君……特来邀请公主同赏流星雨。”
夜昙是这么容易被糊弄过去的吗?她立刻就要查看自己的东西有没有少。
玄商君是真的怕了,以她的性子,若是发现自己贴身的衣物被动过……后果不堪设想。他忙前头领路,说:“天界流星雨,远比人间壮丽。本君知道有一颗星星,最适合观景,走吧。”
夜昙满心狐疑,却被他领着,一路出了天葩院。
既然说了是看星星,那总要找个合适的地方。
玄商君召出宝剑,带着夜昙御剑而行。当宝剑凌空,视野无限延展,星子闪烁着流转,铺陈为漫漫光海。仿佛是感觉到星辰之灵的靠近,无数星光予以回应。光点飘飘浮浮,在他身边萦绕。夜昙站在玄商君身后,疾风浩浩,吹起他烟灰色的发丝,和雪白欲融的衣角。
仿佛在这荒秽星空里,他是傲雪凌霜,也是春风徐徐。
我就说吧,这样的情景,就算是放头猪,也是可以风花雪月的。哼。夜昙拢了拢衣袍,此地不知离天界有多远,但风确实是寒冷了许多。她觉得冷了,说:“少典有琴,这些地方怎么一个神族也没有?”
玄商君对聊天并不热络,其实她说得没错,携手观星,原本是有情人应该做的事情。而他与她不是。他淡淡道:“乾坤浩瀚,四界神魔也不过沧海一粟。这些地方,神族人丁稀少,并未涉足。”
夜昙哦了一声。寒风凛冽,她鼻子发痒。她抬手揉了揉,终于忍不住,喊:“少典有琴。”
玄商君不由回头:“什……”他一句话刚说了一个字,夜昙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阿嚏一声,一个喷嚏喷了他一个满脸星。
玄商君生性好洁,此时一脸唾沫星子,脸上神情真是比流星雨都精彩。
夜昙擦了擦鼻子,说:“看什么看,我又不是故意的!”玄商君抬袖抹了一把脸,仍然望定她,一言不发。夜昙终于也有点心虚,说:“好了好了,大不了我替你擦擦。”
说着话,她一眼已经看见玄商君袖中水红色的“锦帕”。她随手拿出来,真的替玄商君擦脸。只擦了一下,便觉手感不对。
“咦?”她刚要查看,玄商君已经脸都绿了,一把抢过来,团在手里,猛地转过身去。
夜昙一脸狐疑:“喂,你这个人,还真是古古怪怪的。”
玄商君这次是说什么也不回头了。
二人一剑,在流动的星河中不知行走了多久。其间夜昙叫了他几次,玄商君的回应都只有一个:“住口。”
一颗星星越来越近,玄商君终于硬邦邦地说了声:“到了。”身后没有回应,玄商君捏紧那方丝滑柔软的“锦帕”,说:“可以下去了。”
还是没反应,玄商君这才谨慎地回头,然而回头一眼,他发现——夜昙下不去了!!
她整个人被冻成了一座冰雕,长长的睫毛上都是霜花。这时候脚上鞋子跟剑冰封粘连,敲都敲不下来。
……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玄商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好像他也被冻住了。
是了,这些地方,神族虽然设下结界保护,但毕竟无人居住。无法想象的低温,可以冻裂顽石。她一个十五岁的人族公主,怎么受得住?
玄商君血都凉了:“离光青葵!”
他冲过去,冰层之下的女子脸色苍白如纸,甚至不知道是否还活着。
相比之下,另一个人就从容得多了。
魔族,浊心湖。
青葵正在写字。突然,门口伸进来一抹白。青葵抬头看过去,那探进门来的,竟然是杆小白旗。还在中间挥啊挥,生怕别人看不见。
青葵皱眉,不用说也知道是谁了。
她哼了一声,不作理会。
小白旗挥了半天,终于,嘲风从白旗后探出头来。青葵不搭理他,他也不在意,反而上前就拿起墨锭,十分积极地开始磨墨。谷海潮站在门口,一脸嫌弃,连看都不想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