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面进殿的,则是一身正装的老不正经汝阳王,他手中揪着一位身着朱红官服的中年男子,拉拉扯扯的将人拖进殿内,大长秋曹成跟在一旁连声劝说老王爷放手。
最后面一人,竟是凌不疑。他缓步进来,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少商,没有说话。
少商这下彻底萎了,迅速缩到皇后身后,端正的跪好,一脸老实又巴交。
淳于氏十分机敏,看到这么一长串人进殿后,立刻察觉到情况不妙,今日之事怕不能善了了,当下再不敢讨要什么公道,惶恐的跪到侧边,腾出空路让帝妃经过。
只有汝阳王妃犹自不知死活,嚷嚷着:“陛下,你适才可听见了。这小贱婢满口胡言乱语,简直有辱体面,你可要好好责罚……”
“叔母!”越妃连坐都不坐了,上来就开片子,“上回宫筵时我怎么说的来着,您要对淳于氏怎么样我管不着,您若是觉得自己脸面够,自去行事即可,可你若是想到宫里来指手画脚,却是不能够!”
汝阳王妃对上越妃,气势都弱了几分,不由得放缓了语气:“我何曾指手画脚,可这程少商终归是小辈,难道我这做长辈的连问一句都不能了么!难道恳求长辈疼爱,不是小辈应有之责吗!”
越妃呵呵假笑几声:“叔母还真是说话不嫌口气大。难道少商是因为你喜欢,子晟才去求亲的?女莹你倒是喜欢了,可子晟不喜欢,她嫁过去了吗?”
“不许拿女莹说事!”汝阳王妃大怒,又朝丈夫大吼道,“你是死人吗,看着孙女叫她编派也不啃声!”
“老媪闭嘴,轮不到你来教训老子!若不是你整日鼓动女莹,我早给她择一个好郎婿再家里!”汝阳王的嗓门也不是一般大。
皇后揉了揉被震的发麻的耳朵,轻声道:“叔父,您先和虞侯坐下,有话慢慢说。子晟别愣着,扶老王爷坐呀。”
凌不疑依言行事,让老王爷和虞侯坐下后,很自觉的挪步到少商身旁坐下。
少商小心的侧头,以口型道‘对不住,我可能又闯祸了’。
凌不疑飞快的捏了一下她软软的小耳朵,也以口型道‘你不闯祸才是怪事’,想了想,又道‘放心,有我呢’。
少商放下心来,正想再说两句俏皮话,皇后忽回头横了他们一人一眼,他们只好噤声。
“……霍君华是什么人,当初你也恨的什么似的,为何今日却为她说话!还不是有意和老身过不去!”汝阳老王妃团团看了一圈,发现唯一可能的友军居然只有越妃。
“叔母,我自小什么脾气,你是知道的。”越妃沉着脸,“霍君华和我的恩怨是一回事,可她从来没对不起凌家过,更没对不起她儿子凌不疑!”
“她对凌益情深意重,从头到脚帮扶凌家。可凌益呢,妻儿生死未知还没一年呢,就跟淳于氏不清不楚,他对得起霍家吗?至于十一郎,当年兵荒马乱,缺衣少食,他们母子流离失所。霍君华把皮裘裹在儿子身上,省下口粮给儿子吃,这才熬了下去。那个时候凌益在哪里?哦,他正张罗着要迎娶继妻了!”
她刻意嘲弄,“霍君华寻回来时,瘦的皮包骨头连我都认不出了。她再品行不堪,也是个好母亲。她没有对不住儿子,那么凌不疑也不能对不住她,去讨好什么淳于氏!就是凌益发话也不行!今日我把话放这了,回去我就向陛下皇后请奏,淳于氏以后非召不得入宫!”
淳于氏低头听着,难堪之极,几乎跪坐不住。她此时深恨自己沉不住气,今日来寻程少商的晦气,结果自讨苦吃。
汝阳老王妃脸上又青又红,巡视一圈众人:“好好,你们今日是来故意来打我脸来了!”
说着她忽拔下头上数根发笄,用力颠踏晃动几下,披散下一头保养极好的头发,对着皇帝撒起泼来,“陛下,淳于氏再不好,也对我有救命之恩,今日你们羞辱她,就是羞辱我!皇帝今日若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长秋宫中,看看天下人怎么说?!”
“你要死?”汝阳王捂着胸口,不禁又惊又喜。
老王妃立刻反口,大叫道:“死前我先到外面去叫屈喊冤,看看陛下如何对待庇护他们兄妹几个长大的叔母,看看他的好名声还保不保的住!”
皇帝面色不悦,汝阳王则去揪虞侯的衣襟,吼叫道:“你看你看,她就是这么一个疯妇,一有不如意就要死要活的撒泼。当初我要休妻,是你说什么糟糠之妻不下堂,还给我出个馊主意,说什么‘分居不休妻’,让我去城外做什么修士,我连《道德经》都没读清楚,却去修什么道,真是苦也!好好,我不休妻了,我现在绝婚行不行,我要绝婚!”
虞侯哭笑不得,连连唉声。
“你敢?!”汝阳王妃立刻冲过去,揪扯丈夫的衣袖,又打又捶,哭哭啼啼的痛骂起来,“我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还有两个儿子为陛下打仗死了,你们居然敢这样待我!”
汝阳王用力掰扯开老妻,也骂回去:“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他们虞家没死人么!那也是我的儿子,难道我不心疼,只有你一天到晚到处念叨,简直不可理喻!”
说罢,他转头对虞侯嚎道,“就是囚徒也有个刑期啊,我实是受不了了。家产儿女我都和这老媪一人一半还不行吗,家财都给她也行啊,我可再也受不住她了!总有一日,全家都叫她给害死了……”
老王爷虽言语夸张,但言下之意人人都知道。
虞侯苦笑道:“并非晚辈有意为难老王爷,可陛下如今兴盛儒学,老王爷若开了这个口子,休弃了糟糠之妻,那群儒生还不定如何议论呢……”严重点,还可能牵扯到皇帝对一干功臣的态度问题上。
这时,越妃忽开口道:“叔父最爱热闹,修什么劳什子的道法,照我看啊,应该叫叔母去那三才观里修心养性才是。”
虞侯抚掌笑道:“娘娘说的是,这倒是两全之法。”其实他也有这个意思,就是做臣子的不好张口而已。
话说到这份上,众人一齐以目光请皇帝示下。
皇帝缓缓道:“老王妃年迈昏聩,时有疯癫之举,致使君前失仪,就送去三才观好好休养吧。曹成,你从宫里调拨些人手去三才观……好好照看叔母,不要让外人前去打扰。”
汝阳王妃无力的瘫软在地,满心惶惑,似乎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
淳于氏更是惊恐无比,僵在原地丝毫不敢动弹。
少商看了看她二人,忽凑到凌不疑耳边:“陛下想收拾掉汝阳王妃多久了。”——皇帝这是计划多久了啊,她只是想提前隔离继婆母而已,相比之下,皇帝可志向远大多啦。
凌不疑目如深潭,也看了她一会儿,微笑着轻道:“就在那日宫宴之后。”
第89章
既然大佬都为今日这场恶行事件定调了,一群身强力壮手法娴熟的宦者立刻分别‘控制’住了汝阳王妃和淳于氏,前者被利落的押上宫车,而后送往城外三才观(汝阳王插嘴表示不用回家了他会帮老婆收拾细软送去的),后者简单粗暴的逐出宫门,除去门籍。
办完了这件大事,少商敏锐的发现殿内众人,从皇帝到虞侯仿佛都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虞侯还文绉绉的说了句:“非善亲不从,乃君主颜面关乎国体尔。”
汝阳王眉开眼笑的一掌打在他背心:“说得好!果然从小到大没白读那么多书。前阵子孤刚得了几坛野果酿的酒,甘香醇烈,今日孤定要与你痛快的饮一场!”
虞侯一把年纪位极人臣了,还被打了个趔趄险些扑倒阶下,只能摇头苦笑;然后被分手快乐的老王爷拉着一起告退出去。
越妃略略打了个哈欠:“我困了,要去午憩了。陛下,娘娘,妾这就告退了……”说着向帝后行了个礼,然后摇摇晃晃的向殿外走去。
“哎呀,你午膳还没用呢,睡什么睡。”皇帝追着她的背影喊道。
越妃道:“妾又不用上山打虎下田耕种,从早到晚的闲坐无事,想何时吃就何时吃。”
皇帝只能无奈的看她离去,然后转头拉皇后去用午膳:“不管她,我们去用膳,走走。”
皇后恍若无事,依旧端庄的低声应喏。
少商看这一幕,免不了又想表述一番‘皇后对妃嫔也不能没有丝毫威严’的观点,却被凌不疑一把拉走,一直走出庭院来到无人空旷处,才道:“陛下真是的,既然早想收拾那张牙舞爪的老老,老……”她想说追随韦香主喊一声老表子,奈何胆量不够,“老媪,为何不早些下手,无端叫皇后受了一顿欺侮!”
“你以为汝阳王妃是能随意除掉的。”凌不疑道。
“难道不是?”那位穿龙袍的老伯是皇帝耶,难道不是雷霆雨露均是君恩吗。
凌不疑四下看了看,笑着拉女孩往一旁僻静处走去:“汝阳王妃嚣张跋扈,其依仗有二,一者,陛下年幼失怙,与兄弟姊妹几个一道养在叔父叔母家中。当了十几年的子侄小辈,汝阳王妃召唤差遣陛下几位,早是习以为常了。你将心比心,倘若是你家两位幼弟,阿筑与讴儿,自小在你身旁逗弄玩闹,一朝一夕间你能立刻视以为君父主上,毕恭毕敬吗?”
少商想起家中那两个流鼻涕的小破孩,顿觉汝阳王妃情有可原了:“……可是,就算当时无法转圜,陛下登基都多少年了,她还摆着个臭架子,被收拾的也不冤了。”
凌不疑点了点头,看远处有几名宦者要过来,挥手叫退:“这话不错,不过汝阳王妃还有其二。她虽脾气暴躁,心胸狭隘,但也不是一直都这样老迈糊涂的。当年陛下起事之时,她即便满心不愿,但依旧鼎力相助,四处借钱借人,还召集众臣家的女眷缝补袍服,筹措军辎,更别说连失二子,不能说没有丁点功劳。”
少商叹气道:“有功劳也不能这样显摆呀,到底君臣有别,世易时移,老王妃也不能把宫闱当自己家里吧。”
“淳于氏,区区小人,掀不起风浪,不足挂齿。可是老王妃不一样,当年她还能时常荐官。后来,先是陛下渐渐冷了这位长辈,所求之事多不允,所荐之人多不用,数年后老王爷又与她别居,终是声势大减,她如今才只能纠缠这些婚嫁之事。”
“这个‘后来’,是从令堂与令尊绝婚开始的吗?”少商小心发问。
凌不疑低头一笑,眉如青山蹙起:“不,是从母亲‘病了’开始。”
少商心中咯噔一声。要说萧主任的确有两把刷子,所料之事十有八九能中,难怪程老爹能从十不存一的乱世淘汰赛中活下来。
“当时陛下势力不盛,所占之地不过这座都城及其周围少许城郭,老王妃是陛下家中最年长的女君,不但是叔母还有养育之恩,这些年陛下收了不少人,有乡邻,有降将,还有慕名来投的豪杰大族……”
“万伯父和我阿父就是慕名来投的。”少商连忙插嘴。
凌不疑笑了:“我怎么听说程家叔父那些年满地找寻明主?”像万程这样带着军队到处扑腾,一门心思找个好老大的也不多见。
少商用力打了一下,笑骂道:“不知道看破不说破吗。”
凌不疑笑过,又道:“好,你设身处地,如万太守和令尊这般,在乱世中找寻可托身之主却屡次不如意,听闻陛下令叔父休弃抚养自己长大的叔母,在不知其中缘故的情形下,会做何之想。”
“这这……恐怕有些凉薄吧。”
“你们还好,那些降将们,大多与陛下的将领们有血仇,不少人还富有部曲财帛,本就惶惶不可终日,相信陛下为人忠厚愿意宽宥他们才肯放下兵械,倘有人挑拨一二,事情就不好说了。”
“而如今……”少商忽道,“天下之地陛下已占四之其三,名声势力都非往日可比,再无当初那些顾忌了。”这才是主要原因吧。
凌不疑迟疑片刻,才道:“也是老王妃欺侮皇后太过了。”
少商扁扁嘴,冷嘲热讽:“难怪上回越妃说老王妃对淳于夫人情意动天,这可真是了……”
“呵呵,那倒也不见得。”凌不疑露出奇特的笑意,“就是个小小县丞,十几年下来,县内势力也是盘根错节,何况老王妃这等身份之人,身边总有一二拥趸。当年她和老王爷闹翻时,不少人出来做和事佬,老王爷不能甩脱她,只能自请城外修行。倘若她连淳于氏这样的救命恩人都护不住,那就无人不知其大势已去矣。”
“什么大势。”少商满脸迷茫,“不就是在宫里呼呼喝喝嘛,我始终不明白老王妃干嘛这么跋扈……”
“傻孩子。”凌不疑揉揉女孩的头,满脸爱怜,“你看来老王妃只是声量高些,可在有心人看来,却是无数财帛,无边权势啊。”
少商看了凌不疑好一会儿,才道:“……汝阳王去城外修行,不是为了避开泼辣蛮横的老妻,而是为了撇清。”难怪嘛,一个并不懦弱的大老爷们怎么会因为害怕妻子就离家呢。
“因为这样一来,老王妃这些年不论做了何事,就都与他毫无干系了。因为,他是一力主张休妻的,他是为了顾全大局才忍下来的。”她眼前浮现起老王爷那张乐呵呵热乎乎毫无城府的面孔。
“那倒也不致如此不堪,不过嘛……”凌不疑双手负背,眼望不远处的长秋宫那高高挑起的飞檐,身上一袭月华色的直裾长袍迎着秋风吹拂,英姿飒然,“有些人,就算自己没有贪念,可儿女后嗣部曲心腹,如何忍心不加照拂。”
“我懂了。”少商点点头,“陛下本想让老王妃慢慢退隐就算了,反正她也插手补上要紧的事,到底是亲叔母,非必要陛下也不愿再行追究,谁知老王妃非要自寻死路路。唉,皇后就看不清这一点,是以才对那老媪处处忍让,她就该像越妃娘娘一样……”
“是我谏言皇后莫要插手老王妃之事的。”凌不疑忽道。
少商张口结舌。
凌不疑看她这幅傻样,微微一笑:“我让皇后遇上老王妃后暂且忍让,陛下耳清目明,亏是不会白吃的。”
“那那那越妃娘娘为何敢,敢敢……?”少商结巴了。
“皇后不可说之事,越妃可以说。因为越家子弟死的比老王妃的儿子多,立下的功勋比老王爷大,越妃自己就几次历险,奋死追随陛下。在越妃娘娘面前,老王妃如何有底气谈论昔年往事?”
少商胸膛起伏,张嘴时觉得口舌生涩,“……反过来说,皇后娘娘的宣家,既未立下多少功勋,也无多少子弟为陛下而死?”
凌不疑背阳而立,目光深邃的看着她:“宣家人丁单薄,过几日是娘娘的千秋,到时你就能看见娘娘胞弟宣侯了,他每回进宫都要带好些珠翠宝器,估计会给你留一大份。”
少商揣摩了一遍,才道:“所以,宣侯也不是一位有才干之人。”
“你要往好处想。”凌不疑笑道,“你当初不是对楼垚发下豪言壮语,说什么‘满眼荒芜才能大展拳脚,若是满眼繁华去干甚’,怎么,如今看皇后这边势弱,你就气馁了?”
少商恨恨瞪了他一眼:“才不会!要那么厉害的皇后娘家干什么,跟陛下分庭抗礼么?陛下既然立了皇后,就自有他的主张,我才不怕!再说了,不是,不是还有凌大人您吗……”
“去掉最后一句,这话就很有气势了。”凌不疑笑笑。
少商想想,不由得笑了出来。她也觉得适才实是色厉内荏。
她本想拉凌不疑回长秋宫与帝后一道用午膳,凌不疑却说要去寻羽林卫的几位领军说皇后千秋设宴的护卫之事,回头再来找她。两人只好分别。
回到长秋宫,皇帝已经用完膳在饮果酒,少商一看龙目扫过来,心肝一颤,立刻抢在前头,说是凌不疑自己非要走的,不是她不贤惠没给未婚夫留饭。然而,皇帝要训人,总是能找出由头的。
皇帝道:“你以为子晟和你一样清闲,整日吃吃喝喝无忧无愁,看看你,昨日高枕痴睡足足一日后脸都圆了。可是子晟呢,入秋后又见清瘦……”
少商觉得满腹冤屈,很想说‘既然你这么关心干嘛不少给他布置些工作’,可嘴上只能大声道:“陛下圣明!妾也知道凌大人辛劳,是以已备下数份秋冬进补的食谱,正预备给凌大人好好补养呢!哦,还有皇后,妾也想好了。”
皇帝哼哼了几声:“这还像话。”
皇后无奈的在旁叹气:“行了,你也下去用膳吧。午睡后再到我这儿来。”
少商如蒙大赦,飞也似的溜走了。在侧殿内,翟媪早为她留好了饭食,少商边吃边吐槽:“陛下还是对我不满意啊。”
翟媪却笑道:“陛下其实喜欢你,真是厌恶之人,他哪有那么多话。”
少商苦着脸问道:“翟媪,我的脸真的圆了吗?其实我昨日……”她忽的一惊,止住了言语;仿佛心底深处被细细的针尖刺了一下,不会出血,但是钝钝的发疼。
翟媪连声劝慰小姑娘一点没胖,又说了许多宽慰的好话,可不知不觉间气氛却冷了下来,她觉得奇怪,便问少商怎么不说话只闷头吃饭。
少商勉强的笑了笑:“无甚。不过今日出了这么一件大事,适才还不觉得,这会儿身上乏力的很。”
翟媪想想也是,便让她吃完快去歇息。
用膳后少商回到自己的宫室,凭窗而坐,良久后觉得室内气闷,托言去剪几支秋菊装点内寝,走去庭院透透气,宫婢都知少商受帝后宠爱,自不会阻拦。
少商站在枝叶繁茂四下无人之处,静下心神缓缓修剪起赘枝,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少商,你怎么在这里,叫我好找。”
她缓缓的转过身来,定定看着那背光而来的男人,他似是饮了些许酒,英俊的面庞上泛着动人的淡淡潮红。
“……平日这个时候,你是万事不动要歇午觉,怎么今日出来乱逛了。”青年笑的温煦,哪怕是这无人之时,酒气微醺之际,他依旧举止得体,步伐不疾不徐。
凌不疑将手搭在女孩肩上,少商隔着衣裳都能感觉到那修长有力的手指,只要稍微用力,就能生生将她的肩胛骨捏碎。
他柔声道:“怎么了,睡不着吗。”
少商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的肩头挣脱他的手掌,将铜剪缓缓放下:“你为何不问我送口信给袁慎,所为何事。”
凌不疑纹丝不动,只有那双深褐色的眸子迅速缩了一下,但脸上已不复笑意了。
少商看在眼里,终于在这最后一刻确定了。
“……今日你们做的一场好戏,要将虞后与汝阳王凑齐,又恰好能在老王妃对皇后发难之时赶到,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老王妃并不经常进宫,更别说从她进宫到你们赶至,顶天了也才半个时辰。若说虞侯是恰好在尚书台与陛下议事,那城外三才观的老王爷呢,他已有数年都只在正旦那日进宫了吧。”
“这位设局之人,定是昨日看见淳于夫人满脸愤怒的从我家出来,随后又尾随她,得知她去汝阳王府找老王妃哭诉,这才料定老王妃今日会进宫来寻我麻烦。我本来以为这是陛下所为——这倒不奇怪,做君主的想探查臣子行踪也没人说什么。可适才陛下却说我‘昨日痴睡一整日’,若陛下真在探查我家行踪,怎么知道下午来访的淳于夫人,却不知道我上午在万府足足玩耍了两个时辰呢。”
“凌大人,是你吧,你设了这个局。陛下应该只是风闻程家有事时才着人探查一二,而你,你才是一直窥探,事无巨细吧!”少商胸膛剧烈起伏,强忍着没去摸那把铜剪——虽然摸了应该也没什么用。
凌不疑淡淡道:“……陛下的确有意让老王妃安度晚年。”
“那也是你搭的戏台子!”少商握着拳头,低低喊了出来,“这也无妨,就像文修君说的,你就是皇帝的鹰犬!可是……”
“不要拿那个愚蠢的女人说的话来刺我。”凌不疑神情冷漠,“皇后说的没错,你的嘴是该管管了。”
少商被这威严凛冽的语气震的缩了一下。
“这世上有的是人想为陛下鞍前马后,就是你父兄,你的万伯父,难道不是心心念念为陛下效力吗。我是鹰犬,满朝文武谁不是,谁又不想。真清高的,何不学那位严神仙,辞官归隐,自去逍遥?南宫论政殿,北宫尚书台,讲经堂内的儒生,演武场上的将士,谁不想成为陛下心腹之人!”
少商被他气势所迫,竟一时说不出话来,用力喘好几息才顺出气来:“好,你有理。那你为何监视我?这和陛下,和朝政,总没有关系了吧!”
“若非我时时看着你,能在三公主手下护住你,能恰时给你送钱花?”凌不疑对这指控不屑一顾。
“在宫里你监视我,我从无异议啊,毕竟宫闱变化莫测,我还很感激你呢!”少商着急道,“可昨日是在我自己家里啊!在家里我能有什么不测,你还盯着我做什么!你你你……你连我全家都一齐监视了……”
“我不是盯你全家,我是盯着你。”凌不疑忽道,“程校尉虽才具不俗,但还不值得我费那么大力气。”
少商连连冷笑:“好好,我懂了,既然如此,你也知道我何为送口信给袁慎了吧。”
“这也不难猜。”凌不疑分花拂枝,缓缓走到女孩跟前,绕着她走了半圈,高大的身影盖顶般压下,少商被罩的铺天盖地,全靠一腔倔强撑着背脊,不肯示弱。
“你在街上看见了楼垚,见他垂头丧气,形容不好,便生了怜惜之心。可萧夫人行事谨慎,断不会允许你再联络他。那么你该如何得知他的近况呢,你不敢找父兄,不敢自行打听,于是自作聪明之下就想到了袁慎。他是楼垚兄长的同窗好友,还与你有些‘交情’……”
“不是不是!”少商几乎瞬间就知道他意指什么,慌忙道,“我与他绝没有什么不清不楚的事情,那不是羞辱你吗,我不会这样的!是之前他找我给皇甫夫子向我叔母传话时,他说欠我一回,我想索性就让他帮这个忙,也算了结了!”
“你有我,为何还要找旁人帮忙。”凌不疑似乎略缓了些语气,“天底下有什么事,是我做不到而袁慎能做到的?!你不是想知道楼垚的近况吗,我来告诉你。”
“楼垚与何昭君隔阂甚深,虽然两人都有意好好做夫妻,可一旦有变故,就会立刻撕破之前的和睦。楼二公子回都城后,为胞弟谋得一处外放。楼垚自是欣悦,可何昭君却顾念弟弟年幼,不愿离开都城,也不肯让楼垚去。好了,现在你知道楼垚为何郁郁不快了,你意欲何为,莫非还想去抚慰一二?”说到最后一句,凌不疑几乎冷笑起来。
少商语噎气堵。
为何人们会觉得凌不疑有古君子之风呢?这人如果想活活气死你,就绝不会只把你气的半死,所以古君子都是些气死人不偿命的家伙吗。
少商觉得自己应该改变战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便深吸一口气,道:“楼垚之事暂且放一边……”
“哦,现在暂且放一边了,之前不是牵肠挂肚吗。”凌不疑目色阴郁,语气怪异。
少商默念十遍‘小不忍乱大谋’,忍气道:“我们好好说话。楼垚反正也不是第一天受何昭君的气了,想来一时半刻也死不了……”
凌不疑神色稍霁。
“可你一天到晚监视我是怎么回事啊!你又不是看管我的狱卒!”少商几乎要压抑不住喊出来,“若是我喋喋不休追问你每日见了谁做了什么,难道你会高兴么!”
“男女有别,这如何能一样。”有时皇帝的旨意的确不能让人知道,凌不疑对女孩的激烈反应十分不解,“我不过想知道你的情形,你究竟为何不快。”
少商几乎仰天长啸,然后郑重道:“我不喜你找人盯着我,你赶紧让他们撤了。”
“不行。”凌不疑断然道,随即又疑惑道,“你有何事不能叫我知道。”
“你……!好,你若不撤了盯着我的人,我以后绝不理睬你!”少商忍不住跺脚,恼怒的低喊。
“请便。”
凌不疑已不愿听她说下去了,利落的背过身,拂袖而去。
秋日溶溶,隔着茂密的花叶落下斑驳的阴影,少商站在枝叶夹杂的阴影中,捏拳僵立,几乎气炸了肺。
第90章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不见硝烟,可是步步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