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萋萋,你又来卖弄,知道三分,非得炫耀五分不可……”
程颂骑在马上,将头探到马车舷窗边,笑呵呵的跟车厢内的三个女孩来搭话。一旁的程咏皱眉道:“嫋嫋,你们把帘幕放下,在外面呢。”虽说他知道万萋萋是特意将尹家情形说给两个妹妹听的,那也不能明目张胆吧。
万萋萋瞪眼道:“长兄真是,好吧。”说着朝程颂挥挥手,然后扯下厚厚的车帘,隔断了外面的声响。然后她转头对二女笑道:“我比你们俩都大,在家中行十三,咱们两家又不分彼此,你们就叫我十三姊。以后有事,尽管来找我!”
程姎连忙称喏,少商却笑而不语,万萋萋追问为何。少商笑道:“次兄早和我说啦,说你是万伯父膝下最小一个,今日必要在我们跟前充阿姊的。”
万萋萋忍笑:“程颂可恶,就爱说我坏话。你们别听他的!”
程姎怕她不快,忙岔开话题:“十三姊,你风寒好了吗。”
万萋萋抱怨道:“早就好啦,大母非要多捂我三日,不然那日你家设宴我就来了。”
少商叹气,若是那天万萋萋来了,她也许就不会负气乱走,也不会遇上那姓袁的讨债鬼了。
……
尹宅也位于锦阳坊,府邸与程家差不多大,却布置的花团锦簇,金梁彩栋,并且人丁繁茂,光是门口迎客的尹家各房子弟就有半个排,看的程母好生羡慕。
尹家很给面子,尹大人领长子次子亲自出府门来迎程家一行人,程始也是会来事的,上来没寒暄两句就从‘大人’直升为‘老兄’,二人交臂而握,越说越投契,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是老友久别重逢。看的一旁的万松柏酸溜溜的。
尹大人,名治,字子任,与万伯父年岁和官秩都差不多,人却生的清瘦温和,如今官居大鸿庐寺左卿,日常典掌礼仪,分管诸侯列王承爵夺爵婚丧以及外使朝见等事宜。
万松柏忍不住撇嘴。
要论才能魄力,这尹治一万个比不上他和程始哥俩。丰县尹氏本来也不过是和万家差不多的地方望族,不过人家地方生的好,邻近皇帝家乡,基本前脚皇帝起了事,尹家后步就从了龙。在皇帝最艰困之时也不曾离弃,老实巴交的跟着吃了一通苦头,是以虽没立什么功劳,才能平平,学问也平平,但新朝鼎立后,依旧能分到一大杯羹。
父母亲长走在前面,程咏几个则与万家众子攀谈,没一会儿就相伴着去少年人群里了;三个女孩由仆妇随行跟在后面,程姎扭头轻声道:“看起来,尹家人很是和善呢。”
万萋萋撇撇嘴:“你是没见到不和善的。”
待她们三个被引至内堂,见到那个被众星拱月少女后,少商立刻明白她话中所指了。
万萋萋笑的不大痛快,但还是依着礼仪,引荐道:“姎姎,嫋嫋,这是尹家的姁娥阿姊,只比我大了三天。姁娥阿姊,这是程叔父家的两位妹妹。”
尹姁娥生的温婉贵气,神态娇矜,身着一件金红色织锦花缎的三绕曲裾长裙,端端正正坐在堂内正中,身旁有一堆小女娘环绕着奉承说话。
她闻言,先挑剔的看了看万萋萋的衣衫,又瞥了瞥姎嫋二女,娇滴滴道:“听你吹了许久,还当这两位妹妹是天上之人,今日一见,不过寻常嘛。”
万萋萋白眼:“我什么时候吹过啦。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她们。难道你说人时不挑好的说?……你还叫不叫我们坐下啦。”
程姎满脸惶恐,少商却低下头,心道又是个欠揍的小娘皮。
尹姁娥漫不经心道:“三位妹妹,请坐罢。”
万萋萋瞪眼。
尹大人膝下有六子二女,其中一半是尹夫人所出;万将军膝下十三女零子,其中一头一尾是万夫人所出。两个女孩都是自家母亲许久没动静之后得来的,日常不免娇惯了些。
自万家回都城后,尹夫人迫不及待去找儿时姊妹叙旧,谁知这两个女孩几乎是当场就杠上了。一个认为自己是金尊玉贵的高门贵女,长于天子脚下富贵窝里,几乎认识满城的贵人权爵;一个认为自己天南地北见多识广,岂不比你这装腔作势的强上许多。
仆妇们端上点心,尹姁娥姿态优美的请众女孩品尝:“这叫金丝燕窝枣,用了十多道工序才制成,算得上精细,诸位尝尝吧……萋萋,你和程家妹妹们都没尝过吧……”
散坐在周围的女孩们或掩袖而笑,或窃窃私语,时不时发出讥笑之声。
此时宴客,地位愈高来的愈晚,万家是因为万夫人与尹夫人姊妹情深,特意提早来帮衬,顺便还饶上了程家。是以,除了万程三女,在座的众小女娘大多来自依附尹家的宾客门属。
万萋萋哪肯吃亏,大声道:“我手刃过一头花豹,亲自剖心剜骨给父亲泡酒。御前宴饮时家父拿去献宝,陛下还道‘将门虎女’,你们可有此殊荣!”
此言一出,众女孩们全都脸色发白,也不知是怕那血淋淋的光景,还是艳羡万萋萋能得皇帝亲口称赞。尹姁娥勉强道:“好了,不说了,大家尝点心吧。”
万萋萋气的吃不下。少商火大,心道老娘还吃过提拉米苏哈根达斯呢,你们吃过吗!
她心中不痛快,拒绝吃那见鬼的金丝枣,只捧了一碗粟米汤暖手。只有程姎好脾气,端起其中一碟点心,用银签子戳了一个在嘴里,轻声对少商道:“这金丝燕窝枣的确美味。”
谁知坐在她们旁边的一个女孩忽然大声笑起来:“哎哟哎哟,程家阿姊弄错了!你尝的这个不是金丝燕窝枣,是羊乳甜枣!”
众人赶紧去看,原来那金丝燕窝枣是用蜜糖燕窝裹牛油细面蒸炸而成,一个个小巧玲珑,润白如玉,还隐见几缕金桔糖丝在皮下,形如蜜枣却不是枣。程姎不知,就拿错了。
自尹姁娥以下,一众女孩都笑的前仰后伏,乐不可支,只有万萋萋和少商脸色铁青,程姎羞愧难当,几欲垂泪。
万萋萋气的浑身发抖,大声道:“什么金丝燕窝枣,来都城前我也没吃过,怎地?!”
尹姁娥慢条斯理道:“不怎地。不过看来屠兽剜心,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保不齐有没见识过的。”
万萋萋豁的起身,长吸一口气:“好好。如今兵祸刚歇,外面多是饥馁的民众,走远些不难见白骨盈野,妇孺啼哭。陛下平定天下还没几天呢,又常常倡议节俭,你这就开始以奢靡夸人啦……”
少商挑眉,表示赞赏这种上纲上线拿大帽子扣人的战术了。不过使用这种吵架方式呢,局限很大,首先你必须自己没有这方面的短处,不然结局就会很搞笑,例如贪官谈清廉,饕餮谈节制,左边小甜甜右边雅蠛蝶然后大谈社会主义婚恋观。
果然,万萋萋愤而起身时,浑身的金珠佩饰晃动,尤其那项圈上的金珠玉石哗啦啦作响,别人想不注意都难,众女孩心想你打扮成这样,却做出这种忧民疾苦的模样好吗。
尹姁娥更加不吃这套,冷笑道:“你少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张口陛下闭口天下的,也不看看你自己身上的穿戴,还有你们万家的吃用。”她虽自幼被娇宠,但并非不知世事,尹夫人该教的都教了,哪里会被这么几句大道理就打退。
“万妹妹走南闯北,有大见识,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十几年来一直在都城里,听到的是一道道捷报频传,看到的是一个个纵横天下的豪杰跪倒在皇帝跟前,俯首称臣。我们虽为小小女子,也是与有荣焉。如今日子渐好,难不成还要吃糠咽菜?!我今日不过略略炫耀,就劈头盖脸吃了你这么一通,不过是夸耀你忠君爱国识大体,我们不识人间疾苦罢了!”
尹姁娥侃侃而谈,身旁一众狗腿们立刻连连击案附和——
“粗鄙女子,还当茹毛饮血是美名呢!”
“她们以为都城是何地?不过一碟点心,要是叫她们瞧见真正豪富之家,岂非眼珠子都得掉出来啦!”
“自己没吃用过好东西,就见不得人家吃好的用的!这是妒忌!”
“这么体察百姓疾苦,怎么不自己穿上破衣烂衫,也去田里耕种,吃糠咽菜呢!也不知舍不舍得那一身金银宝玉!”
……
少商暗叹气。那些死小娘皮虽是冷嘲热讽,但也不全是妄言。尹治谨慎,日常并不夸耀豪富,真正的豪富世家如虞侯之流,每顿饭食必费上万钱,女眷们倒出来的梳洗水脂粉膏都能熏香整条后溪,那才是筵酢如水,靡费如雨,尹家这才哪儿到哪儿呀。
万小姑娘虽然斗志昂扬,但显然选错了战术,对付这种贱嘴皮的,绕什么弯子呀,就该单刀直入,一刀穿心。然后结束战斗。
“尹娘子。”少商忽然提声道,“小妹年幼言微,不知能否道一言。”
尹姁娥正和万萋萋斗鸡似的互相瞪眼呢,听了这话,散漫道:“程家妹妹,你说吧。”她想在座小女娘中,就数程少商年龄最幼,又能说出什么来。
“今日尹家宴客,我们程家是接了柬书而来的,那柬书是阿姊家发的吧?”
谁知少商上来就是这么一句,尹姁娥有几分不自在,嗯啊了两声。
“我们程家是好端端的受了令尊令堂延请来做客的,不是缺吃少喝来尹府蹭一口这金丝燕窝枣的吧?”少商态度依旧很和气。
尹姁娥心下已知不大好了,努力挤笑道:“程家妹妹好厉害的嘴,这话说的,倒像是我等刻薄了你们……”
“我堂姊自幼长于乡野,邻近几个县都受了兵祸,人丁田地这几年才渐渐复养起来。即便是大户人家,也恪尽节俭之义,不是吃不起,而是不愿费这十几道工序来做点心,这是罪过么?”少商盯着尹姁娥,脸色已冷。
尹姁娥笑不出来了,众女孩们也渐渐静了下来。
“我倒是长于都城,可家父家母在前面血里火里搏杀,难道让我们在这平安的都城里大吃大喝?!所以,我也没见识过这金丝燕窝枣,这是错处吗!”少商渐渐提高声音。
尹姁娥将微微颤着的手指藏入袖底,她身旁的婢女一看不好,连忙偷偷溜出门去。
“萋萋阿姊家并不逊于尹家,可她也没见识过这点心,难道是因为万家用不起么。不是。是因为这十几年来她一直随父征战在外,每日跟着万伯母抚恤伤亡兵卒家眷,安顿逃难百姓还来不及,哪里有闲情逸致费十几道工序做点心。”
少商字字铿锵,目光巡视周围一圈,适才出言讥讽的小女娘俱避开眼光,不敢与她对视。
“我们三人,都不识得这点心,难道是羞耻之事,要惹的诸位阿姊嗤笑连连。”少商一步步进逼,众女孩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有几个甚至已露出惭色。
少商唰的推开食案,声音里隐含怒气:“诸位阿姊能享用这些珍馐,上靠苍天庇佑,下靠陛下宵衣旰食,满朝文武尽心竭力。然后阿姊们就凭了这福分来讥笑我们姊妹?!今日程家受邀做客,难道就是来受这羞辱的?!”
尹姁娥被数落的脸皮发绿,暗骂少商好厉害的心计口齿,这样得理不饶人。这下她再也维持不住优雅姿态,连忙直起身子,补救道:“程家妹妹也太较真了,我们哪有讥笑,不过开个小小玩笑罢了!只是玩笑!”
万萋萋终于跟上了吵架节奏,冷笑道:“今日程家两位妹妹头回来你家,除了我她们谁都不认识。你们很熟稔么,也好开这样的玩笑。你素来跟头回上你家的客人开这样的玩笑?我倒要问问尹伯母了。”
尹姁娥被逼的脸色涨红,激动的喊道:“谁讥笑你们啦!你不要胡言乱语!不要污蔑人!你们说……”她慌乱的指向周围,“你们说,适才我们哪里有讥笑,是不是?是不是?”
周围女孩们连忙抢着应是,此起彼伏的表示跟没有讥笑之事。
万萋萋见她们耍赖,气愤的又要怼回去,谁知却叫少商扯住袖子,她回头去看,只见少商面露微笑,一字一句道:“看来,适才诸位姐姐真不是讥笑我等了么?”
女孩们忙道‘不是不是’。
少商直直看着尹姁娥,又道:“可是我们没有见识,连点心都不认识呢!”语音婉转,仿佛玩弄掌中猎物。
尹姁娥嘴里发苦,只得勉强道:“不认识就不认识。有什么了不得的。”其他女孩也连忙附和。
少商微微一笑,拉万萋萋坐下,又转头对程姎笑道:“堂姊,你接着吃吧。根本无人讥笑于你,诸位阿姊只是太爱笑了。只是以后再笑,也分一分时候地方,免得叫人误解了……”
这下,非但没人讥笑,众女孩们连笑都不敢笑了。
万萋萋心中痛快之极。
倘若此时面前有酒,她一定连饮三大碗,倘若此时身在马场,她一定策马扬鞭,绕城奔上一整圈!她现在终于理解自己老爹拉程叔父结拜的心情了,她此刻就恨不得叫人摆香案烧黄纸斩鸡头,然后当场拉少商去歃血为盟拜把子!
——诶,这个主意蛮好的,回头就去禀大母和阿父。
万萋萋难掩喜色,转头对少商大声道:“我在外面时,听过一句俗话。叫做‘敢做不敢当,不如大王八’!哈哈……哈哈……!”
她放声大笑,尹姁娥脸色难看极了,她的傲气丝毫不逊于万萋萋,适才自打嘴巴已是无奈之举,如今受此明晃晃的嘲笑,如何忍的?!
眼看两个女孩又要翻脸,这时堂外进来一个少妇打扮的华服女子,尹姁娥眼睛一亮:“长姊……”
尹氏四下打量,果然见众女孩脸色都不好,堂内气氛几乎是剑拔弩张了。
她瞪了尹姁娥一眼,佯嗔道:“你呀你,就是这么做主家的?你自己懒,就拘着众位妹妹也陪你坐着。离开席还早,也不叫众位姊妹去园中逛一逛,一堆女娘闷在屋里孵豆芽么?!”
尹姁娥有委屈,万萋萋要告状,两个女孩都要张嘴,谁知那尹氏抢先一步,笑道:“萋萋,尹伯母找你呢……姁娥你也别愣着,阿母也叫你过去……”然后她又朝众人团团笑道,“我家园子虽小,但近日移了几株新鲜的冬竹,弯弯绕绕的,模样很是新奇,就由我领着妹妹们去看,如何?”
众女孩们都叫好,少商无可不可的笼着手,程姎忍着气,不置一词。
然后,不等两个刺头再度怼上,尹氏就迫不及待的叫婢女将她们拘走,还连连催促,连话都不许她们再说一句,活像像押送囚徒。
尹氏自己则一手一个拉起程姎和少商,一边往外走着,一边笑道:“两位程家妹妹头一回来我家,正该好好款待。吾家幼妹素来爽直,都是有口无心,何况两家长辈有心交好,两位妹妹都是量大福大之人,有些龃龉,就叫它过去吧……”
程姎想冤家宜解不宜结,便低声应了。
少商却默不作声,只在心中冷笑:打完巴掌,给甜枣来了。什么量大福大,难道继续理论此事就是没气量没福气了么?
一直走到园中,被冬日冷风一吹,少商忽的晃过神来。
此事不过去又能怎样呢?万萋萋此去,必然被其母勒令不许宣扬此事,同理其他小女娘。再说了,难道为了小儿女吵架这点事,让程老爹平白结个仇家?老爹这么疼自己。
她郁郁的想着,有牵挂真不好,没心没肺才能无所顾忌,想做个天性凉薄之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第30章
尹氏与其妹截然不同,年轻轻却能说会道,待人周全,对一众小女娘们亲热非常,不但妙语如珠的介绍园中植株,还叫仆妇在园中搭好软帐并布置案枰饮食。不过多久,女孩们都说笑起来,即便是程姎,经尹氏不断柔声劝慰,也渐渐释怀了。
只有少商,依旧郁郁的,便愈发讨厌这热闹气愤,趁尹氏左右周全之际,悄悄溜走了。
其实她很羡慕程姎的性格,总能轻易的忍耐和原谅,大约天底下的长辈都会喜欢程姎这样的孩子吧。哪像自己,她会永远记住受过的委屈,绝不轻饶伤害过她的人。
说实话,跟以前相比,她已经宽厚很多了好吗。小时候,哪怕有人往她头上丢个纸团,她都要扒开人家的领子,丢个蜘蛛进去作为回敬。可如今她已经不会动辄想要报复了,因为她学会了无视和调侃。
少商叹口气。她不认得尹家,为免迷路回不来,只好沿着一条小溪低头漫步,踩倒枯草,碾平土块,耷拉着脑袋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一片山石,雕琢出屏障流水之状。
山石前方,面溪之处,背面而站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男子,那人正低头望着化开冻的溪水出神,听得身后响动,回过头来。
两人一看,顿时面面相觑。少商愣住了:又是这个讨债鬼!
袁慎今日戴了一顶白玉冠,身着一件雪白兽毛镶边的浅蓝织锦曲裾深衣,更显长身玉立,谦谦儒雅,他一见是少商就笑了起来,当真眉目如雕,皓齿如琢,。
少商定定神,心想传话也传了,桑氏也回信了,两人应该没有过节了。这回要好好说话,绝对不要再结怨了,便抬臂作揖,满脸堆笑:“真是人生何处不……”
“你今日怎么穿的像个老媪?”袁慎皱眉道。
她想和善为人,谁知人家不肯做个安分守己的美男子,非要不走寻常路。少商瞪眼,一口气梗在喉头,硬生生憋出来:“——关你何事!”
袁慎看女孩今日一身赭石色曲裾深衣,以暗红色丝线织上曲颈玄鸟纹路——可即便这样老迈暗沉的颜色穿在少商身上,却只衬的她肌肤如雪似玉,眉色浓翠,眼波盈盈。
他故意皱着眉头:“我傅母都不穿这颜色了。”
少商怒道:“关你傅母何事!”
袁慎不去理她恼怒,继续道:“我恩师已收到桑夫人之信……”
少商不过脑子,继续怼:“关你恩师何事!……呃?”
袁慎笑的耸肩。
少商脸红,不高兴道:“道谢就好好道谢,干嘛上来就说那气人的话!”
袁慎收住笑意,端端正正的作了一揖:“恩师原本郁结在心,落落寡欢,近日已好许多了。今日在下特向你道谢。”
少商冷笑道:“你道谢的法子,我不大消受的起!”
“嘴上道谢算得什么。”袁慎笑道,“在下言出必行。将来你若有难处,我定不推辞。”
少商最务实不过,一百句好听的话都比不过一张可随时提取的支票,她这才展颜,莞尔一笑:“好,那我可记下了。你放心,我既不会叫你忤逆谋反,也不会叫你背信弃义,更不会叫你娶我哒!不过……”她奇道,“我叔母才写了六个字,你恩师就好啦?”连她都觉得这个答复太潦草。
袁慎起先神色一滞,随即恢复如常,又笑道:“你小小年纪,长辈的事你知道什么,怕是连话都听不懂。恩师说,那六个字叫他想起与桑夫人在孩童时的趣事。”
少商暗骂:这有什么不懂的,不就是现实太可悲,脑补当安慰嘛。
“对了,你是特意等在这里的么?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她懒得计较陈芝麻烂谷子,倒觉得这事奇怪。
袁慎一哂。他也收到了请柬,不过今日一大清早就登门,却把尹家众人都下了一跳。他按下这些,只道:“也不是特意等的。不过听说程家也来了,就来这里碰碰运气。”
少商更加疑惑了。
袁慎看着女孩微微蹙起的精致眉头,柔声道:“其实,人皆有惯性。上回在你家,我远远看见你满坡乱走,最后落步在山石边的池塘畔。所以我就想,你若又不痛快了,大约会来这里。”他拂袖一指周围,果然依旧是石边水畔。
这段心理分析很到位,少商暗暗点头,谁知最后一句时又跑偏了。她忍气道:“什么叫‘又不痛快’了?你是在暗指我脾气乖戾么。”
袁慎挑眉道:“难道你觉得自己很和善可亲么。”
少商一噎。这个……她刚刚得罪了一屋子的女孩。连主人带宾客,一个不落。
她吐了口气,决定不多计较,淡淡道,“我已不负所托。只盼公子遵守诺言,记住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守诺是自然的。不过……”袁慎听出她言中告别之意,故意道,“倘若以后我还想寻你呢。难道桑夫人叫你以后不许你再传话了?”
谁知少商缓缓摇头:“公子博学聪敏,何必说这话。只要传了之前那句话,不论后来如何,都轮不上我再插手其中了。”
袁慎兴味道:“此话怎讲。”
少商轻轻一笑:“叔母若是以后不愿再听到令师的消息,我必不会忤逆长辈之意。但叔母倘若愿意,以后也必会大方来往,难道还会要我一个小辈继续偷偷摸摸给她传话?所以,无论何种结果,都再没有我的事了。”
女孩眼神透彻,几乎不似其龄,袁慎一时竟无语。
少商继续道:“送信之人是我叔父派去的,那信使可说了什么?”
袁慎默然半刻,才道:“令叔父附了一封信函,言道,桑夫人当年那是负气之言,恩怨已消,以后老师若有什么话,直接送信即可。”
少商略带了点讥嘲的语气:“恩怨已消,怕是情缘也消了罢。”明眼人都看得出桑氏早已放下。
袁慎不言。他其实也不赞同老师的作为。陈年旧事,既已无法挽回,何必念念不忘,伤身又伤心;时时消沉,不如奋力向前看。
少商又好奇起来,忍不住问道:“对了。令师究竟是哪位呀?”
袁慎失笑:“桑夫人没告诉你么。”
少商无奈叹口气:“叔母卖关子。我问了长兄,谁知他说……”她白了眼前的青年一眼,“善见公子多年求学,博采众家之长,是以从师众多。”这年头居然不讲究师出一门!
“大约我读的书都没有公子的老师多,就是不知道我认的字有没有比公子的老师多一些了。”她自嘲道。
袁慎闻言大笑,几乎笑出眼泪,看向女孩的眼神明亮如星,心中莫名欢喜。
少商抬眼,只见那讨债鬼长长的眼睫毛上沾了点湿润,清俊难言。她心中一肃,正色道:“此事已了。以后公子不要再来找我了,我有事会去找你的。”回头被人看见他俩在一处,那真是没吃羊肉惹身骚了。
“此事已了?”袁慎笑容顿住,心中不快。才说了这么几句,她就两次撇清干系了。
他正要说话,谁知却听山石屏障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其间夹杂着一对少年男女的激烈争执之声——
“楼垚,你给我站住,站住!我话还没说完呢!”清脆骄纵的女声。
“我都知道了,你不用说了!”一个急躁的少年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