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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程家门宅的随从今日一早来回禀后,自己就颠簸车马跟了一路,其实不过就是要当面质问一番。事到如今,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只是想替尊长分忧,还是气不过这狡狯美貌的小小女娘。若叫同侪们知道此事,定要从朝堂上一路笑到陛台下的。

袁慎仔细想了想,认为不能只有自己不痛快。

于是,他沉下脸,几步逼近少商,冷声道:“世上之事,不过恳切相求,威逼,利诱,这三样。既然女公子不愿好好的说话,在下也有别的法子!”

少商吓一跳,连退几步。她自觉和袁慎是同龄人,可一旦两人走近些,就立刻能感觉到这青年身高和气势的压迫。适才他一靠近,她立刻闻到他身上隐隐淡然的松枝熏香,发觉仰脖才能正面交谈。

她自然听出了袁慎话中的威胁之意,这也是她所忧之事。自己只是个毫无社会资源的小姑娘,这袁慎却是个已混迹朝堂宫廷数年的了得人物,倘若真惹恼了人家,他心胸狭隘起来,一定要报复该怎么办?

少商正忧,谁知袁慎脸色一转,又笑道:“说起来,都是在下的不是,平白叫女公子传话。不如这样,在下薄有微名伎俩,倘若女公子替我传了话,将来我愿替女公子办件事,以作回报。”

少商有兴趣了:“什么事都成?”她听他话音趋缓,心思就又活络了。她不是赵敏郭襄,一定会好好使用这个承诺。

袁慎见鱼已咬饵,笑道:“自然。除去忤逆谋反,背信弃义,不能娶你,这三件事外,其余皆可。”

少商正要点头,听到最后一点时险些没噎死:“你——!”

她小脸涨通红,恶狠狠瞪着袁慎,像头小狼似的。她又不是真不懂事的小姑娘,会听不出这句话纯属调戏逗弄。她忍怒,冷笑道:“公子大约平日里奉承话听多了,我何时何地说过要嫁你!我劝公子清醒些,莫把人家的客套当真了,还真以为自己是星宿下凡……”

话还没说完,袁慎叫微笑着截断:“原来女公子不曾有此念想,那可真叫在下吃惊了,今日见面不就是女公子引在下来的么。”

少商的面庞快烧起来了,连连跺脚,气的都结巴了:“你,你胡言乱语什么,明明是你……”

“倘若女公子对在下并无念想,那为何要先答应再毁诺,不就是想吊着在下,好引在下前来相见么?倘若女公子真不想和在下有瓜葛,那为何不痛痛快快向桑夫人传了那句话,从此你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

——他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少商呆住了。倘若她不是当事人,没准也会觉得这是钓凯子的手段。

袁慎见女孩呆若木鸡,再不复适才那副高傲讥诮的模样,很是出了口气,可转眼间又觉得她一脸茫然,甚是荏弱可怜。

他心中一软,温言道:“你究竟为何不肯传话给桑夫人,莫非有难处。你好好说与我听,看看我能否帮上忙。”他想到少商幼时殊不容易,也许内宅妇人间有不为他所知的隐情。

不过这样善解人意的话倘叫别人听见,估计上至三公九卿,下至门下宾客,都会惊掉下巴,他袁善见居然也懂得怜香惜玉了。

谁知这话一问,少商更加呆滞了。

难道要她说:其实也没什么原因,只不过她从小就性格恶劣,不爱助人为乐,扶老奶奶过马路对她而言属于天方夜谭,就是黑板擦掉在面前她都能踩着过去。难得见义勇为一回,这不就挂了吗,穿来这破地方把成长的苦头重新吃一遍。

“又或者,你担忧那传话之人与你叔父叔母不利。”袁慎看女孩怔怔的出神,声音更柔软了,“这你也可放心,前尘往事都已过去,长辈们都岁数不小了,如今不过是故人的牵挂之情。”

——所以那什么忧伤的兰台城南的宫殿不是讲建筑物而是讲感情哒?少商这下不但茫然,还尴尬了。只恨当初怎么不多问程姎几句。

不过少商为数不多的优点里,有一点很值得夸奖,就是讲道理。她踟蹰了片刻,组织好思路,这才开口:“是我的过错。”

她的确错了。

她没有调整好自己的新身份,还当自己是那个1800线的小镇姑娘。上辈子自己父母皆无,伯父只是个芝麻绿豆官,所以她可以耍赖,可以反口,可以做很多不上道的事。

可现在不行了,程老爹至少在全国范围内属于中上等官员。何况这里重信诺,轻生死,举孝廉,倡忠义,在这个没有科举制的年代,德行特别好的人甚至会被直接授予官职——不管这德行是真是假吧,至少社会风气如此,自己居然顶风作案,当面毁诺!

少商平复好心情,恭敬的举臂一揖,道:“公子行事精细,想来也听说过我家的情形。”老规矩,都推给葛氏吧。

“我自小就怕是非,多做多错,不做不错。我并不曾结识过公子,那日骤然相见心中好生忐忑。为着快些脱身,才胡乱答应公子的。事后想来,不是不曾懊悔过。”

少商一脸诚恳,字字句句甚为真切。

“适才袁公子一番教诲,叫小女子恍然大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样罢,我今日回去就给三叔母传话,袁公子不用谢我,也请原宥小女子的无礼。此事就此了结,如何?”

当初她浪子回头要好好读书,之前混道时的同事不是没去学校找过她,当初校领导都被她要和往事一刀两断的决心感动了,拿出同样的劲头,袁慎未必会揪着不放。

袁慎神色淡然,沉沉道:“倘若我以后还需你传话,该当如何。”

少商满腔真诚好像被当头打了一棍,这货居然不感动?!

她强忍着吐槽,答道:“若三叔母不介怀,以后公子还要传话我自不会推托。但若三叔母不喜,那……”她一脸正色,“那我自得以长辈为尊。如若这样,那以后我与公子,就江湖不见罢。”

说完如此正气凛然的一番话,少商大大松了一口气,顿觉得自己的形象都高大了不少。然后也不等袁慎答复,十分端正的躬身行礼,扭头就走。

一直走到那突兀的拐角处,她始终没听见身后的响动,她没忍住回头看了眼,却见那袁慎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因隔远了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余巷子里的寒风吹动他鸦羽般的长发,微微拂动。

少商摇摇头,深觉这货段位有点高,看着清俊斯文,却是个切开黑,变脸如翻书,实在不好相与,还是早溜为安。

第28章

幽巷深处,袁慎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僮儿和驾夫来催才缓缓上车。又是一路颠簸,回到豪族聚居的锦阳坊,已是炊烟时分。

袁府是一座历经数代修建而成的古老屋宇,以星辰位数布置的十余棵巨木早长成了参天古树,铺天盖地的强壮枝条覆着厚厚的积雪,团团笼住整座宅邸,广阔且幽深。

幼年的袁慎走在这里,哪怕老仆引灯在前,也常觉得害怕。可母亲对他说:这世上的事,不是你害怕就不会来的。月难圆,人难全,你要学着习惯这世事。

如今的他,再也不会害怕了。

回到居处,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媪迎上前来,笑道:“公子总算回来了,一大早出去也不怕受寒。”说着便指挥婢女们服侍袁慎更衣用热汤。

“母亲在做什么?”袁慎用热气腾腾的帕子暖暖手,才问道。

老媪略惊,答道:“夫人还在焚香祝祷。公子寻夫人有事?”这对母子平常三五日才见上一次。

袁慎动作一顿,道:“叫母亲别太累了,早些歇息才是。”

也没什么事,他只是想告诉母亲,他近日遇到一个小女娘,总共才见了三次面,倒有两次是以她落荒而逃了结的。

他还想告诉母亲,头一次见面,他就觉得他和那小女娘很像。哪怕再是灯火辉煌,人间团圆,依旧喜欢跟在人群后面,依旧是禹禹独行。有一点风吹草动,首先是警惕的保全自己,怀疑对方的用意,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绝不轻涉险地。

袁慎后靠着隐囊,再拿一条滚烫的帕子覆在面上,微笑着想,这次她总该乖乖传话了吧。

……

某人这次没料错,少商再不敢耽搁了。

此事若换做寝室长博客姐,那个一路班长优等生团支书长大的模范姑娘,大约会气愤‘你凭什么要我做这做那又凭什么要挟我’,不过少商这个见习太妹却不以为然,人家要欺负你还需要理由吗,社会主义小镇都这样了,何况这封建社会。

她能在半黑不白的地方浑水摸鱼那么久,却从无要紧的把柄被抓住,靠的就是该硬时硬该软时软,见机不对,拔腿就跑。分清哪些人能惹,哪些人不能惹,这才能利落的浪子回头。不像鼻涕妹,脑袋一热真的被忽悠去行窃时帮人望风,要不是她爹妈后来在国外洗盘子洗出个小餐馆,可以把她接去了,不知还会被纠缠多久。

一回府,少商连口水都没喝,就赶紧跑到桑氏屋里,却见桑氏正手持一把小银刀给程止修面整须,一旁摆着盆热水和皂角膏,外加一罐润面膏。一面银刀刮动,一面老夫老妻还甜言蜜语的肉麻当有趣。

一个说:夫人这指腹摸在为夫的脸上,可真柔嫩如春枝花蕾。

另一个说:你再笑,再笑,我可要刮破你的脸啦,到时君姑可是要哭倒城墙的呢!

一个再说:我身上哪处不是夫人的,别说刮脸了,夫人想绣花都成,小生悉听尊便……

少商恶心的不行,扭头就想走,想起袁慎那讨债鬼,生怕一时半刻没消息他又要想出幺蛾子来,她只好硬着头皮又折了回去,这次重重踏出脚步声,惊醒里面那对中年鸳鸯。

——“我与叔母有话要说,请叔父暂且回避。”她一脸的正色。

程止扯过一条热帕子捂脸,没好气道:“回什么避!没看见长辈正忙着吗?什么要紧的事,晚些再说又如何。”这没眼力劲的死丫头!

桑氏笑着戳了下丈夫的额头,亲热的拉过少商:“别理他,嫋嫋有什么事,说吧。”

少商始终摇头,一定要程止回避,程止拗不过侄女,本想离开,谁知却叫桑氏拉住了,道:“嫋嫋你说吧,我的事,你叔父就没不知道的。”她已猜到了几分。

“真要我说?那好,我说!”少商见桑氏老神定定,心想不瞒着叔父更好,便道,“这阵子有个叫袁慎的找到我,叫我给叔母传话,拽了一段乱七八糟的赋,我也没记住。总之意思是,有故人牵挂您,求只言片语。”

她一口气说完,赶紧盯着桑氏的表情。谁知桑氏一脸茫然:“袁慎?袁善见?那不是胶东袁氏的大公子么?除了那日宴客,我并不曾见过他呀。”她以为是另一个人。

倒是程止一拳锤掌:“哦,我记起来了,这袁善见是不是那年他收的那个小弟子呀!他不是还跑到你兄长跟前得意了一番,说什么美玉良才的。”

桑氏哦了一声,释然道:“原来是他。”又回头问少商,“然后呢,他要作甚?”

少商吐血:“我不是说了吗?故人牵挂,只求只言片语……好吧,其实我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姓袁的就叫我传了这句话,别的就没有了……”古人真讨厌,就不能说明白些吗。

桑氏疑惑道:“只言片语,什么只言片语,我与他十几年没见……啊……我想起来了。”她转向丈夫,“我们回都城路上不是遇上他了么……哦,我知道他的意思了。”

说着便从书案上抽出一支木简,在木简上手书‘咳疾已愈,勿念’六个娟秀小字,顺手递给程止,道:“你叫人送过去吧。”

程止接过来看了看,失笑:“原来是这事,你这记性。当时他絮叨个不停,是你说痊愈了就告诉他。”他也没多说什么,就出去吩咐人了。

少商扯着桑氏,惊道:“这就完啦?”六个字就解决了问题,那她还和袁慎那厮纠缠这么久,险些酿成血案!“你也不写个抬头落款的!”那样她就能偷看是写给谁的了。

桑氏笑眯眯道:“他认识我的字,不必写。”

少商无力的扶着膝盖,蹲坐在绒垫上,好像一只呆滞的小青蛙。

她幽怨的看向桑氏:“三叔母,您就不想跟我说说这其中的故事?”比如‘那人’姓甚名谁,和您如何情缘纠缠云云……?

桑氏捡起那把小银刀,指尖试了试刀刃:“此事说来话长。”

少商哪肯罢休:“咱们慢慢说好啦。”

桑氏瞪道:“别人说‘说来话长’这四字的时候,意思就是不想说了。”

“那我不问了。”少商无奈,她心知桑氏看似随和,主意却很定,只好退而求其次:“不过叔母总可以告知我,那姓袁的为何不直接上门来找您说,非要绕这样大的圈子呢。”

听了这话,桑氏停下手上的小银刀,沉吟良久,才苦笑道:“……因为,我曾对一个人说过,‘以后,你也好,你的亲朋好友门人弟子也罢,都不要来见我,也不要送书信物件给我’。不过少时负气之言,可那人是个死心眼,答应我了。”

少商默然,心道自己所料不错,果然是狗血桃花。

桑氏见她久不说话,笑问:“你怎么了,说我的事呢,你倒这幅闷模样。”

少商摇头:“我觉得叔母这话说的周严,差不多封死了那人所有能来找您说项的路。”

这话乍听不过寻常的负气之言,但细想想,的确断绝了所有可以直接联系桑氏的方法了。

又因事涉陈年情缘,当年知情的人未必肯传话——例如桑氏之兄,而程家其他人,袁慎显然也不愿自己恩师的私事喊人尽皆知。传话之人既要和桑氏亲密,又不能和程家众人太过无话不说,可不就轮到自己了么。

其实自己也不是最合适的人选,若是程娓大些,母女传话更合适,可惜程娓年纪太小,不小心弄巧成拙就糟了。

桑氏没料到少商会说这句话,一时怅然,心道女人这一生,还是没机会说这话才有福气。婶姪二人沉默片刻,桑氏忽想起一事,又兴头起来:“对了,你怎么遇上那袁善见的,在哪里遇上的,什么时候。”

少商倒不奇怪这一连串问题,叹气道:“此事也‘说来话长’。”

桑氏瞪她,少商无辜的回看,两人对视一会儿都笑了出来。

桑氏摇摇头:“你不告诉我无妨,回头你母亲问起来,你可要想好托词才行。你母亲看着不管你了,可你出去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她没有不知道的。”

少商故作高深道:“非也,非也。只要叔母不说,应当无人知道那姓袁的托我传话。”

桑氏何等聪明,立刻追问:“你俩是私下见面的?”脸色不由得浮起猜疑之色。

少商就怕这个,连忙拱手求道:“别乱猜,别乱想,什么也没有。叔母不信的话,我可以发个誓——喏,上有天,下有地,倘若我与那袁慎有私事,就叫我……”

“打住打住!”桑氏连忙拦着,一手轻轻拍打少商的嘴,“小冤家!誓是可以乱发的么?就是有又何妨,男女爱慕是人之常情,只要守着礼……”她一看少商又要着急上火,忙道,“成成成,我信你,信你还不行么?!”

少商瞪眼威胁了桑氏半天,气鼓鼓道:“叔父也不许说,不然,我就再也不理您啦!说起来,都是为了叔母,我才受的牵连!”

谁知桑氏思路与众不同:“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人生在世,除非无亲无故孑然一身,不然谁都难保受牵连。要紧的是你受牵连后的应对……”她眼风一挑,笑道,“如今看来,你应对的不怎么样呀,是不是叫人拿住了短处?”

少商被问的脸皮发绿,丧丧的承认:“没错。我一时不慎,落了不是。本来全是那姓袁的不对,可是我答应了又失言,便成了我也有不是。是以,我打算快打斩乱麻,赶紧了结算了。”总而言之,还是因为她一直当自己是俞采玲。

桑氏微微一笑,少商可能不知道,她生就一副叫人想撩拨她胡须绒毛的模样。

少商见桑氏不语,赶紧道:“叔母,你可千万不能说,还有叔父。”

桑氏满口保证:“好好好,我绝不说。你叔父要是敢说,我把他赶出屋去!”少商并非矫情之人,听她把话说的这么绝,桑氏倒真信了二人并无它事了。

接下来几日,少商为防萧夫人来查问,屏气凝神,严阵以待,谁知居然一直没人来问她?!她疑惑着,母老虎打盹啦?不过,也不是全无异样——

这几日,萧夫人时不时会用忧虑的眼神打量她的面庞身姿,看的少商浑身发毛;

程始看自己的目光愈发得意,好像那年奶奶后园种的水萝卜得了镇上菜博会头名一样;

最诡异的是大哥程咏,何其板正的一个人,近日见了少商竟有几分神情躲闪,她原想打听袁慎的老师到底是谁,却一直未如愿。

她所不知的是,原来那日当夜萧夫人就已知赠炭之事;她更不知,虽然无人知道她与袁慎在巷子见面,虽然她和袁慎都克制言行,但积年老仆的眼力,比他们想象的更敏锐——

那日晚膳后,程始捧了两卷万松柏门客录下的朝堂政议,慢慢给长子讲着,萧夫人则高坐在隔间上首,向那货栈的两位老管事询问程姎如何行事,谁知说着说着,竟带出了袁慎,直接把程始父子给引了过来。

“……他们就说了这几句话?”萧夫人皱着眉头。

那副管事道:“老仆一步不曾离开,小女公子和袁公子就只说了这几句,再无旁的了。”

萧夫人目光转向儿子,程咏忙道:“一点没错。儿子是与袁善见谈论过辞赋,也与嫋嫋提过此事。”其实就随口提了一两句。

“那姎姎呢?”萧夫人迟疑道,“她没见过袁公子?”

那副管事摇头道‘不曾见过’。一旁的正管事连忙笑着补上:“那时,三娘子不是正和老仆在后仓点货么?”

萧夫人听了,略有几分失落。

程咏心里却咯噔一声,暗骂自己乌鸦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忙道:“嫋嫋言行有礼,这样很好。倘无其他事了,两位老丈也回去歇息吧。”这两位都是跟随父母多年的老卒,为人稳重,阵战中伤了身子才去管理货栈的。

二仆正要告退,谁知萧夫人却瞥见那副管事眼带笑意欲言又止的模样,思忖须臾,便让那正管事先回去,留下了那副管事。

“有话你就直说。”萧夫人道,“是否有不妥之处。”

那副管事摇摇头:“小女公子并无不妥,说话得体。不过,那袁公子……”他忍不住微笑起来,“瞧了我们女公子好几眼。”

他也是见过世面的。如袁慎这样自持守礼的世家公子,在没有长辈引见的情况下,初次见到一个小女娘,直面问候后若再有谈话,正常的做法是将视线定在身前数尺。

袁慎态度和煦,对着众仆点头微笑,但老仆注意到,他多数都将目光落在自家女公子身上(其实是在看少商的反应),待女公子说了句‘是赋,不是诗’后,甚至还笑如春风拂面,那种真切散发出来的愉悦气息实在不像客套。

程始父子和萧夫人听完了,神色各异。

“我们小女公子讨人喜欢呢。”那副管事笑盈盈,仿佛一个老爷爷自豪漂亮的小孙女受人青睐一般

萧夫人强笑道:“这事你知道就好,不要说与旁人知道。”

那副管事连忙收了笑容,抱着军拳,肃然回道:“老仆知道女公子名声要紧,绝不多言。”一家女百家求,自家女公子将来嫁给谁还没个说法,可不能风言风语的。

说完这句,他便躬身告退。

程始故作矜持的捋了捋胡须,正想得意两句,却瞥着妻子的眉头好像打了结,便道:“你这副模样作甚,别又要怪嫋嫋了。姎姎在点货,又不是嫋嫋不让她见那袁善见的!”

萧夫人无力的出了一口气,这时看出书案风波的后遗症了,她但凡露出对女儿的一点不悦,丈夫儿子就会怀疑她又要偏心。她轻斥丈夫:“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作这般想?!”若说对程姎可惜,不是没有,但有时候这就是缘分。

程始得意道:“少年人嘛,什么慕什么少艾……欸,咏儿,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程咏苦着脸:“知好色而慕少艾。”

“对,就是这句。”程始一拍大腿,“好啦,你也先回去吧。今日的事别告诉嫋嫋,免得小孩儿胡思乱想。”

程咏应声,向父母行礼后退下。

程始见儿子离去,才转头对妻子道,“这有什么好烦扰的。那袁慎若真看上了嫋嫋,上门来求亲,我们答应就是。前些日子你不是还叫我去打听他的品性么。不好色不贪酒,不躁不狂,立身甚正,还很得陛下的青眼,将来嘛……没准还能位列三公呢……。我看好得很,唉,倒是咱们配不上胶东袁氏的清贵。”

说到这里,他叹口气:“估计人家也就见嫋嫋生的好,多看两眼。你别多想啦。”

他行走官场多年,深知这些世家豪族联姻,除非如当初万老夫人和过世的万太公一样,属于真心爱慕难分难舍,不然多是门当户对。说句难听的,若不是这天下大乱,给了他们这些草泽英雄一个机会,袁程两家的家世更是云泥之别。

萧夫人忽道:“我是不会让嫋嫋给人做庶妾的。”再如何高贵的家门,她都不愿。

程始吓了一跳:“我当你在想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咱们不是早说好了吗。宁肯门第低些,也要叫嫋嫋过的平顺舒坦。”再怎样,他还是护得住女儿的。

萧夫人这才露出笑容,随即又高声道:“大人不要妄自菲薄!什么配不配的,我们这一路走来,不曾欺压民众,不曾杀良冒功,保护一方父老,为陛下尽忠平乱,靠自己的本事搏杀出来,俯仰无愧天地,有何可自怜的!世家豪族难道是永世不变的,那些跟着戾帝助纣为虐的,那些跟错了僭主的,就算未被灭族也奄奄一息了。还有那些想要明哲保身却为兵祸所害的,也就这几年了,若族中再出不了能翻身的子弟,以后还能称得起来?!”

“说得好!”程始大声赞叹,蒲扇般的大手握住妻子的肩头,拥在怀里,他满心感激骄傲,“得你为妇,夫复何求!”

萧夫人眼中闪动泪光,她心道:自己才是真的有福。

第29章

不论萧夫人是不是偏心,少商都要承认,人家的专业素质实在没的说。自那日筵席初识,不多久她就和尹夫人搭上了交情,书信礼物往来甚频。于是,在程二叔求学离家的第三日,程姎哭红的眼睛都没好,尹家老仆就送来了请柬。

程始大为惋惜,叨叨着早知道就让程承晚几日上路了,去尹家结交几个文官儒士多好;还险些要撵程止去追回程承,结果程母一通心肝肉叫唤无论如何都不肯。萧桑二妇则压着程姎和少商狠狠一通打扮,这次妯娌俩心意总算一致,一齐将两个女孩往端庄朴素方向打扮。

路上顺道拐到万家新宅,与万氏夫妇另小女儿萋萋汇合,两家人这才一道往尹家而去。

“那尹家我以前去过,人可真多。到现在我都分不清他家几房几丁。”万萋萋说话明快爽朗,“家母说过,那尹大人呀,原不是尹氏家主,可惜他前头几个兄长全被害了,尹家风雨飘摇之际他才继了族长。”言下颇有几分得意,因为她的父亲被千呼万唤的盼来后,立刻就成万家下任继主。

万小姑娘生的丰润秀丽,高额凤眼,眉眼身量像父亲,嘴和下巴像母亲,倒是兼美了。今日她身着一件少商迄今为止所见过最鲜嫩最明亮的粉红色曲裾长裙,上头织有繁盛的琼枝花,镶在袖口裙边的都是金银丝线,颈上还带了一枚沉甸甸的赤金项圈,在重量允许范围内镶坠了一堆五光十色的宝石美玉,一动脖子就叮咚哐啷十分热闹。

少商被闪的头晕眼花,心道,这妥妥的是亲父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