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映雪忽然明白了楚惜刀。他何尝不想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做杀手是身不由己,只有借由与高手相战之机,才能把自己释放得淋漓尽致。

  安莲在洞中寻不到奇异之处,走出来不见楚惜刀,甚是奇怪,问道:“那位楚公子呢?”

  “他有事,先走了。”

  “还回来吗?”

  “不。”萧映雪想到“相见时难别亦难”,心下不由怅然。相聚短暂,他与楚惜刀虽一直未曾交手,但已经惺惺相惜。他长叹一声,慢慢低吟了一句:“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向安莲勉强一笑,“麻烦姑娘,我们不往前去了,就此下山罢。”

  两人俱不作声,默默来到山下。那船上却悠然坐着一个红衣女子,在山水间显得格外明致动人。她年约三十,长发垂腰,眉宇间流露万千风情,似熟了的山桃甜到人心里去。

  萧映雪微微一怔,对安莲和颜悦色地道:“安姑娘,我和这位姐姐有话要说,你先划船回去吧。”他这样一说,那红衣女子轻笑一声,缓缓站起,一只素足由裙下伸出,一脚踏上岸来。

  她指若兰花,把鬓前的一缕秀发挽到耳后,抿嘴“哧”地一笑,柔若无骨的身躯荡开三尺,飘至萧映雪身边。

  安莲仔细打量她,见她不像有恶意,放心道:“萧公子,你早些回来。”上船径自划走了。

  红衣女子曼声道:“萧映雪龙章凤姿,果然不凡。”

  “姑娘如何称呼?”

  “我?这么多年来,连自己的姓名也快忘了,你就叫我婵娟吧。”

  萧映雪点头道:“婵娟姑娘,他已经走了。”

  “我知道他不敢见我,不过,今次我要找的人是你,不是他。”

  “我明白。都是因为我的缘故他才会违逆你的命令,姑娘若想出气,只管冲着我来。与他无干。”

  婵娟笑了起来:“萧映雪,你的确是大丈夫。楚惜刀从未违抗我的命令,这次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难道他打不过你吗?”

  “不。他不过是不愿助纣为虐。他与我已经定下决战之约,为此舍却了傅德的银子。”

  “他拿了银子一样可以与你决战!”

  “他已经为你杀了许多不该杀的人。二十多年来从未有享受自己想过日子的人,偶尔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也不行么?”

  婵娟冷冷地道:“你在讥讽我。”

  “我为他惋惜而已。”

  “我可从不觉得他不快活!有我陪着他,有一身傲视天下的武功,有三辈子花不完的银两,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可惟独没有他自己。”

  “你错了!我并没有把他锁在笼子里,他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谁又约束过他?杀人不过是该完成的任务而已,是他的责任!这难道也有错?”

  “这次他任性而为,做了想做的事,你应该能想像他的快乐。”萧映雪叹了口气又道:“如果一个男人的自信与尊严,甚至整个生命都要靠杀人来维系,他有何幸福可言?”

  婵娟眯起双眼,她不想听这番话,尽管它颇有杀伤力,可是她拒绝承认萧映雪是对的。她平静了心情,淡淡地道:“萧映雪,你伤了我几个手下,又怎么说?”

  萧映雪泰然自若地道:“映雪只是为楚兄吹奏一曲,若是他们不起任何杀机的话,根本不会有事。”

  “我本在三里之外,听到箫声,便知他们不是你的对手。”

  “姑娘耳力过人。”

  “倒不如说你内力惊人才是。萧映雪,我一向护短,你伤了我的人就要付出代价!”红袖微提,袖中喷泉般涌出一道白绫,直如长蛇向萧映雪袭来。

  她说动手就动手,出招快得不容人思索,可当白绫飞出红袖,眼前早已无人。萧映雪不直何时站到她身侧,静立不语。

  “好一个‘神仙百步摇’!”忽地身形一晃,用同样的身法蹿到他身后,一掌拍出,同时白绫已如长虹弯成拱桥,拦住前方他的去路。萧映雪见她会使仙道武功,很是吃惊,好在轻功卓绝,一式“仙人飞天”轻巧跃出。婵娟左袖也飞出一道白绫,双绫如白龙戏水翻腾不定,紧紧咬定萧映雪。

  萧映雪见她一招一式无不出自仙道,边游走边忖道:“难道这个组织竟是神仙宫授意而成的么?雪轻芸啊雪轻芸,仙道已被你弄得不堪收拾了。”

  幸好他师父钟离烨退隐之后,汲百家之长自创了不少武功,都为世所未见。萧映雪凝神屏气,招式忽然一变,递出变幻莫测的一招“长空啼血”,正是“不羡仙”掌法的起手式。他原本不想与婵娟动手,后见她竟是仙道中人,深为神仙宫如此无法无天而忧虑,便决意给她一个教训。

  婵娟未想到萧映雪中途变招,掌法精妙异常,更难得是既深得仙道武功轻盈多姿,凌空如舞之奥妙,又实用精当,直击要害,不由感到难以应付。她一绫护身,一绫如龙盘柱缠上萧映雪,心下却已在寻思后着。

  萧映雪轻松来去,护身罡气如一道墙,白绫不仅沾不上一点,反被激弹回去。雪白的身影在白绫中穿梭,犹如白螭遨游云海,逍遥自如。婵娟奈何不了他不说,又常被他的掌风迫得透不过气,若非萧映雪手下留情,登时就要狼狈落败弃械了。

  萧映雪见她败象大露,含笑收掌,身若轻烟悠悠荡开,在数尺之外说道:“婵娟,你如是仙道中人,就该知道不问世事则已,若插足世间就该扶危济困,解救苍生,又怎可枉杀无辜,使尽手段,未免近于魔道了!”

  婵娟大笑数声,凛然收声道:“我正是要创个魔道给世人瞧瞧!”

  萧映雪皱眉道:“雪宫主知道此事么?”

  婵娟冷笑道:“你又不是神仙宫子弟,管什么闲事?萧映雪,你武功虽强,莫以为这世上无人制得住你。”

  “映雪从不敢自以为是,婵娟姑娘,我劝你就此回去解散你的杀手组织,以免再惹祸端。”

  婵娟嗤笑一声道:“你以为你是什么?轮不到你教训我!神仙宫重出江湖之日,便是你这种人倒霉之时。”

  萧映雪惊道:“什么?神仙宫要重出江湖?这岂不是违背百年前‘神仙十老’隐居不出的遗愿?这是雪宫主的意思?她想做什么?”

  婵娟微笑:“宫主之意,萧公子怎会猜不透呢。”

  百年前,江湖上有十位武功超凡入圣的长者,在平定了武林中一场弥天大祸之后隐居山中。他们所住的石洞古穴被世人称为“神仙宫”,这十人也被尊为“神仙十老”,这是仙道最初产生的缘由。

  后来又有几位奇人仿十老结庐清修,但这几位奇人虽身怀绝技,却都是愤世嫉俗之辈,嬉笑怒骂无不随心所欲,更常常蓬头垢面掩人耳目。因世人称“十老”为“仙”,便戏称自己是“鬼”,由是者鬼道亦应运而生。

  起初两道各不相扰,后来再传底子相遇后互不服气,互相诋毁攀比,相继建造了华丽无比的“神仙宫”与“鬼王殿”,势力也越来越大。只是尊重先师遗愿,不干涉武林中的恩怨纠纷,立誓除非到百年不遇的大浩劫才能入世救人。两道各自标榜出世,反倒为互相斗法提供借口,加上两道间的权力争夺、兄弟倾轧、小人挑拨,近百年间竟混战了十余次。

  萧映雪熟知典故,细想婵娟的来历,忽道:“雪宫主身边本有十大侍女,那些人我也记不得名字,婵娟姑娘莫不是其中之一?”

  婵娟目光闪动:“不错,你终于想到我是谁了。公子若身在神仙宫,只怕八大殿主、七仙童和七仙女都要甘拜下风,更别说我这等侍奉人的丫头之辈。”

  萧映雪长叹道:“当初十老退隐,本想栽培出视名利为草芥、视富贵如浮云的后辈,谁知后人不肖,适得其反!”只有身经百难的人才能看破繁华不过是一场云烟,而世人多半经不起诱惑,往往是一点名利贪欲,便轻易地掉进网去。

  婵娟大声道:“你装什么清高?名利富贵有何不好?神仙宫偌大气势,若不一统武林,独霸江湖,岂不太可惜?你看人道上数一数二的龙头帮帮主,不过是我手下的一条狗,神仙宫任何一个人走出去都可以轻易捏死他。试问神仙宫若是倾巢而出,在武林中将是多么辉煌耀眼?”

  她洋洋得意地夸赞,两眼再看不到其他,娇媚的风情此刻宛如堆砌珠宝的重楼,沾满俗气。萧映雪想起易晓,想起鬼道,明白在雪轻芸如此的野心下,一场混战将不可避免。原先十老是为了让武林中有大浩劫时,让弟子入世救人,谁曾想这场浩劫就可能是自己的弟子们引起的呢?

  前因后果,是非颠倒。萧映雪知道多说无益,婵娟不过一枚棋子,除非能找到雪轻芸直陈利弊。他没有附和婵娟的话,怅惘地望了河水出神

  第六章 忽如一夜春风来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今后,只怕他与楚惜刀携手共游的那种安逸日子将荡然无存。

  婵娟冷眼看他,终于说道:“萧映雪,人生百年,你大好年华应该有所作为。老实对你说,我们扶植傅德不过是第一步,真正的大事还在后面。你在武林中堪称第一好手,又与神仙宫有极大渊源,若能说服你师父同归仙道,宫主愿以一半天下恭迎!雪宫主曾说,当年她便想与你师父同掌仙道,怎奈半途杀出个叶斯然。如今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们师徒早该重返宫中,享受应得的尊荣。这便是我找你的真正目的。至于楚惜刀,他是我手下第一高手,武功更胜过我,我断不会杀他。他暂时仍不知道神仙宫之事,你也不必多说,时机到了我自会告诉他。萧公子,意下如何?”

  她说的这些尽在萧映雪料中,他淡淡问道:“雪无瑕怎会在此?”

  婵娟一怔,道:“无瑕她……刚知道自己不是宫主的亲生女儿,很不痛快,就出来散心。萧映雪,若你师徒回宫,宫主又疼爱你,说不定将来由你继承大位,你该动心了吧?”

  萧映雪淡然一笑,心道:“你们未免太看轻我萧映雪。只是兹事体大,不应仓促决定,若能重返仙道将大祸消弭于无形,又何乐不为。”便道:“婵娟姑娘,此事涉及家师,容我回家禀明师父再说。”

  婵娟见他没有当场回绝,口气显然有所松动,喜道:“好说,好说。令师那里,宫主已经请动天王云影亲自去做说客,有你再回去劝劝,他即便再顽固,想来也是要答应的。”

  萧映雪心中一惊,天王云影虽比师父年纪轻,名义上却是师父的师叔,自己的太师叔,辈分尊崇无比,不知怎地竟会被雪轻芸说动。他隐隐觉得事情越来越棘手。

  婵娟目的已达,想到雪无瑕和楚惜刀均在此山,终不放心,便道:“我先走了,咱们杭州再见。”说完,径自离去。

  杭州,杭州。萧映雪忽然很想回到朋友们身边,回到师父身边。他加快脚步往回路上赶去。

  午后的阳光烤得人心头烦闷。

  萧映雪彻夜不归,令端木容甄一行人又为他心急起来,好在知他功力恢复,寻常人也奈何不得。众人心烦意乱地吃过午膳,各自回房歇息等待。端木容甄睡不着,想到阿苏就在隔壁,跳下床来想寻他谈心。

  阿苏的门却大开,端木容甄眉头一皱,忽然发觉床头有一个小洞,显是暗器钉过的样子,大吃一惊。他急忙掠出屋去,左右查探了一阵,见并无动静,就往柜坊外的树林里跃去。

  林间树影婆娑,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忽听有人说话,仔细分辨,竟是阿苏的声音在说:“我喜欢这样,偏不回去,你就这样告诉我哥哥好了。”端木容甄心中“咯噔”一下,原来阿苏尚有个哥哥。

  另一个男子说道:“那怎么行?你这回又是偷溜出来,他听说你们以少敌多对付傅德,气得差点把桌子拍烂……”

  阿苏道:“是啊,傅德那么卑鄙,谁让他不早点去打龙头帮的!”

  “你哥哥可不是生气傅德,他是气你老是往险境里钻,生怕命太长。”

  “我就是不要回去,我要浪迹江湖,四海为家。”

  那男子甚是焦急,劝他道:“听话,你在圣水教有头有脸的,身份何等尊贵。先前混作要饭的,这回又要赖在人家身边,给教主知道,她也要罚你。”

  阿苏道:“路姐姐是好人,她才不会对我不客气哩。梁左使你走吧,就当没找到我。”

  端木容甄心想,怪倒那男人的声音如此耳熟,原来是梁天恺在。

  梁天恺道:“不行,不行,我既已找到你了,就得带你回去。”

  阿苏怒道:“我的话你也不听?”

  端木容甄一惊,阿苏竟敢呵斥梁天恺这护教左使,到底是什么身份?

  梁天恺苦了脸道:“平常大小姐但有吩咐,我都是听的,不过今天不同。”

  端木容甄险些一头撞在树上,暗中大叫道:“什么?什么?阿苏竟是女子?”往事一幕幕尽在眼前,细想她的神态举止,的确大异常人。

  阿苏怒道:“有何不同,分明是你自作主张罢了。”她生气时声音越说越尖,端木容甄暗暗苦笑:“栽了栽了,她分明是女孩儿,怎么我偏偏竟未发现?”

  梁天恺道:“大小姐,你就听我一劝不好吗?”

  阿苏道:“不听,不听,就不听。”她耍赖的口气只有女孩子才会如此。端木容甄简直不知该大笑三声还是该大哭一场。

  忽听林子里阿苏一声尖叫,像是梁天恺准备动手抓她回去,端木容甄心中一跳,猛地飞奔过去,大叫道:“梁左使,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