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晓整个人僵在原地,过了很久,他的目光敌不过萧映雪眼中溶化一切的微笑与坦诚,头慢慢低下,哑哑地吐出几个字:“难道我的仇报不了?”

  看着他心碎的神情,萧映雪心软了一下,很是同情,柔声说道:“不管怎么说,神仙宫欠你太多,你若是难消心头之恨,便打我一拳出气罢!”

  三十一章 踏出鬼门关

  易晓盯着他,缓缓走到他面前,提起右手。萧映雪神态自若,仿佛事不关己。

  易晓心上念头一瞬间闪过了千万遍。鬼道和仙道一样良莠不齐,只是鬼道多为愤世嫉俗之辈,仙道中人自命清高超凡脱俗,久而久之演化为鬼、仙两道。易晓并不是泯灭了良知的人,他明知道理上这么做说不过去,这一拳竟迟迟没有出手。

  萧映雪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易晓的目光从萧映雪脸上往下看去,清澈无邪的目光令他不敢逼视。突然眼前一亮,看见萧映雪腰间露出瓷瓶的一角,他登即变拳为爪,一把抓住那个瓷瓶,惊疑地说道:“颜姐姐的药瓶!你哪里得来?”

  萧映雪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道:“我身负重伤与剧毒,这药是她送的。”

  易晓道:“我不信!颜姐姐怎么会去帮她的仇人?”

  萧映雪道:“我和她之间并没有仇恨,只有上一辈的恩怨。如果要认定有仇,我也只能死在她手里。你说是吗?”

  易晓道:“你真的受了伤,还中了毒?”

  萧映雪道:“不错。到目前为止,尚无转机。颜姑娘的药我没用,你要就拿走吧。”

  易晓道:“普天之下,有谁会把你伤成这样?我听叶姑姑说过,你的武功只怕快敢上她了。”

  萧映雪道:“那人是偷袭的,手段很卑劣。我没有防他。”

  易晓道:“你太光明磊落了。”顿了一顿,道:“你可知我忌惮的便是你的一身武功,如今你竟明白告诉我,难道不怕我杀了你?”

  萧映雪安然道:“生死由命,我中的是奇毒,反正不见得能够治好。若能以我一命,让你不再滥杀无辜,我也无憾。”

  易晓苦笑了一声,问:“你中了毒,唐小曼才会到鬼洞去,可惜仙芝草早就没有了。”

  萧映雪道:“我师嫂如何了?”

  易晓不答他,看着手中的瓷瓶,神情怪怪的,好久才慢慢道:“你中的是什么毒?”

  萧映雪道:“像是叫‘离恨天’。”

  易晓道:“魂归离恨天?!……你可知这离恨天是鬼王殿七种至毒之一?”

  萧映雪一怔,道:“这是鬼道的毒药?难道那人是鬼道中人?”

  易晓道:“断崖树、莫愁阁、离恨天、朝暮情、小轩窗、斜阳外、残雨情,这七种至毒是鬼王殿秘毒,从不为外人所知。害你的人究竟是谁?”

  萧映雪道:“柔情谷谷主。”

  易晓变色道:“这人是鬼道的叛徒!他死了没有?”

  萧映雪道:“只是受了重伤。”

  易晓看他的脸色和缓了许多,道:“如果以后还有这人的消息,你要告诉我。”

  萧映雪微笑道:“你那一拳不打了?”

  易晓避开这个话题道:“唐小曼被困在地腹深处,要救她出来怕是不易。”

  纪威宏突然冲到二人身边,抓着易晓的衣袖道:“她怎么样了?”萧映雪叫道:“师兄……”纪威宏道:“我没事,毒性已差不多解了。”盯着易晓道:“你把她怎么样了?”易晓挣脱他,冷冷道:“我没把她怎么样。不过尊夫人误踏天绝洞的机关,掉进去了。”

  萧映雪怕纪威宏激动,忙道:“师兄,易公子会帮我们,你不用性急。”

  易晓看了他一眼,颇具深意,淡淡道:“那也不一定,要看我高兴。”

  纪威宏道:“易公子,刚才是我卤莽。公子如对我怀有芥蒂,纪某甘愿领教公子的惩罚。只是拙妻于公子无怨无仇,请公子不要见死不救!”说罢,朝易晓郑重施了一礼。

  易晓心早软了,嘴上不肯服输:“不是我不想帮忙。我们之间确无怨仇,帮你一把也无不可,只是天绝洞有入口没出口,向来是惩罚叛徒的地方。活人进去……”他故意咳嗽一声,吓纪威宏道:“没有能出来的呢!”

  纪威宏心肺皆摧,心急如焚,呆在原地半晌,道:“不行,不管怎样,我也要救她出来!”脚一蹬地,竟朝着鬼哭洞飞奔而去。

  萧映雪刚欲追他,只听易晓说道:“你跑不动的,还是歇歇吧。”萧映雪看他一眼道:“我走也要走到那里。”易晓笑道:“你和姓纪的一样痴?”萧映雪道:“我命不久长,能和他们在一起,心里也高兴。你还是早些去帮他吧。”

  易晓摇头道:“我不济事。”萧映雪道:“机关总是你们所设,怎会不行?”易晓道:“我真的不骗你!你师兄去了一般下场,说不定也掉进去,做对同命鸳鸯。”萧映雪问:“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办法?”

  易晓忽然神秘地一笑道:“办法自然是有的。有办法的不是我,而是你!要想救她出来,一定要有个轻功绝好的人帮助才行。我不行,纪威宏也差点,只有你行。”萧映雪皱眉道:“十几天前或许可能,如今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根本无法施展轻功。”

  易晓哈哈大笑道:“你难道真没有想到?颜姐姐这瓶药是鬼道一切剧毒的克星,你怎不早点试试?”

  萧映雪又惊又喜,接过易晓递过来的瓷瓶,道:“谢谢你!”易晓道:“你谢颜姐姐吧。”忽然抬头望天,心中暗忖道:“我做得对吗?我心里很开心,但是我的仇还是没有报。他们是好人,我不应该殃及无辜,但是,我该上哪里去找神仙宫的人?谁来告诉我!”

  萧映雪看他流露出的迷惘与伤心的神情,明白他在想什么,道:“易晓,你为什么不回鬼王殿,要一个人住在鬼哭洞里?”易晓勉强一笑道:“那儿是我的家,虽然只有我一个人,也是温暖的。”说到这里,心里一酸,忙低转头去。

  萧映雪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打开瓷瓶,吞下几颗药去。易晓抬头,认真地道:“你能帮我一个忙吗?”萧映雪猜到他心里想的是什么,缓缓地斟酌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神仙宫与我师门渊源非浅,即便毫无关系,四仙女居无定所,我也不一定寻得着她。她也非大奸大恶之人,只是奉命行事,你应该借助鬼王殿的人,向雪轻芝讨个公道才是。”

  易晓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道:“她是奉命行事?雪轻芸……嘿嘿,只不过因我哥哥看上她的养女落红,向她提亲,她竟下这样的毒手。我还以为是四仙女记恨我爹曾戏弄过她的事,原来是奉命行事。萧映雪,你欠我一个情,真的不想还了?”

  萧映雪道:“雪轻芸当初设计赶走我师父,如今做事很是暴烈,仙道几乎丧失原先的作风。如果我能促使改变仙道的气像,我很乐意。”

  易晓喃喃道:“我可不是帮你改变仙道的气像,我只要血债血偿!鬼仙两道已经斗法十一次了,这第十二次估计也不远了——你说得不错,我势单力薄,是该借助鬼王殿的人了。”

  萧映雪长叹一声,看着他倔强的脸苦笑,暗中忖道:“如此一来,仙道即使恢复原先的样子,人才亦要损失大半。这样做真的值得吗?鬼仙两道若再次斗法,加上人道中的纷争,这世上还会有平静安宁的日子吗?”

  眼见快要天黑,其他人都没有回来,胡长风亲自为陆岑康煎好了药,端到床头。陆岑康醒了过来,一睁眼便问:“找到了没有?”胡长风不好答他,只能说:“他们尚未回来,你安心养病吧。”

  陆岑康挣扎着想起来,一动却觉百骸都要散了,无奈地躺下,口中嚷着:“这身子真是越来越娇贵,这样下去怎么了得!神医你得赶紧治它一治,我不信我斗不过它——你看我明天能起床么?”胡长风道:“你要是不怕死,只管再折腾自己好了。”

  陆岑康一吐舌头,扮个鬼脸逗他说:“死我是有点怕的。你放心啦。”兀自看着床帷,发了阵呆,自言自语道:“要真死了,他回来可就瞧不见我啦。”忽道:“神医,我可有些饿了,烦你叫人拿些吃的进来。”给他一说,胡长风也饿了起来,笑道:“你不提,我倒忘了。我让人给你炖了人参小米粥,苦是苦了点,你忍着点儿。我现在就去拿。”

  刚到门口,正好端木容甄一行人回来,一看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胡长风就知道这一天白费了工夫。

  匀书一进屋,见陆岑康正往自己这儿看,泪流了下来,扑向他,哭道:“陆哥哥——”洗剑咬着下唇,一声不吭。陆岑康叹了口气,看着端木容甄黯然的脸,劝慰他道:“吉人天相。现在只找了两天,还有希望。”

  端木容甄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对两个孩子道:“吃饭去吧。”陆岑康见阿苏没有一同回来,便问:“袁姑娘呢?”端木荣甄道:“阿律、阿齐陪她去找圣水教的人了,或许那人带着映雪过了江——”看了洗剑、匀书一眼。见两人仍呆坐在房里,不想去吃饭,不由地叹了口气。

  一时间内众人皆呆呆地,连有人进了门也浑然不觉。那人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微笑道:“各位可是在找我?”

  陆岑康一瞥见他,竟猛得从床上坐了起来,惊道:“萧映雪!”那人倚门而立,正是萧映雪。

  洗剑扑进萧映雪怀中,呜呜哭了起来,匀书也跑了过去,被萧映雪揽住。萧映雪摸着两个童儿的头,柔声道:“你们受惊了。”抬头对端木与陆岑康笑道:“我的伤好了大半,毒也解了,你们放心吧。”

  胡长风端着粥进屋,见萧映雪安然回来,不由喜道:“你回来了?气色很好呀!”陆岑康急道:“快扶我下来!”胡长风不理会他道:“扶你也下不了床!咦,你怎么坐起来了?”

  萧映雪含笑走到他床边坐下,握着他的手道:“害你受累了!你好好休息。明天我替你推宫运血。”陆岑康忙笑道:“你自己保养要紧。我是死不了的,一会儿就好。”

  胡长风搭了搭萧映雪的脉,不胜惊异道:“真是怪事!怪事!天下怎会有如此灵药?你差不多好了!真是大幸!”端木容甄微笑道:“映雪,那个人是谁?怎么救了你的?”陆岑康叫道:“是啊,快说给我们听,真真把人给急死!”

  萧映雪微笑道:“此事说来话长。那人是我师兄,三十年前被师父赶出门去,连我也不认得。不过话说来,他虽想救我,无奈我身上的毒是天下奇毒,他无能为力。真正救了我的,是那位颜姑娘的丹药。”

  胡长风喜道:“原来那药果然有用。能否拿一粒来让我好好瞧瞧?”萧映雪道:“自然。”取了一粒给他,心下却想:“他虽被称为鬼神医,却不是鬼道中人。鬼仙两道的事,他们所知不详,既如此,还是不要牵扯进去得好,免得连累他们。”当下抱定主意,鬼哭洞一事便不提了。

  萧映雪问胡长风道:“神医,这药对陆兄弟有用吗?”胡长风一连点头道:“有用,有用,这药简直是十全大补,吃了后再服几帖配药,他两天就能全好!”

  萧映雪大喜,忙把瓷瓶往陆岑康手中一塞。陆岑康握着那暖暖的小瓶子,笑道:“看来,我们可以早日到江南了。”

  萧映雪点点头,道:“是的,会到江南的——”

  江南!

  第二卷 当时明月

  第一章 手足之情

  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之地尤推苏、杭为首,风景雅致,人杰地灵。这日萧映雪与端木容甄一行人来到苏州,早有端木家苏州柜坊的老板接应,同去苏州城内最有名的酒楼“回雁阁”摆酒洗尘。萧映雪只略略坐了会儿,便独自去拜访城中一位前辈,端木容甄等人见他伤势康复,料想无碍,由他去了。

  晚间,从前辈家中告辞出来,萧映雪一面走,一面欣赏水城景色。苏州城内河流交错,航运发达,处处可闻桨橹声响。摇曳的小船携了一河春色徐徐而来,船蓬内灯火明灭,清幽的情形令萧映雪想到他和师父所居的小村庄。那是杭州城外一处不为人知的所在,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如流水缓缓东去,安静闲逸,不起波澜。

  萧映雪叹了口气,他身上的毒已解,伤已愈,可心中的烦闷却不曾消退。如果世间都如这河上的夜晚般宁静,又该多好?此时明月高悬,稀星几点,映得城中银亮一片,直引人生出出世之念。

  不远处的屋瓦上有风声掠过,萧映雪听出是夜行人衣袂生风的声音,侧头瞧了一眼。只见一条黑影疾如闪电往前飞奔,身法干净利落,似曾相识。如此高手连夜疾奔,不知有何大事发生。

  他径直往前走,没出百步,又有一人从屋顶飞掠而过,身法打扮都和先前那人一样。萧映雪忽然明白为什么会觉得熟悉,只因这两人散发出的精悍之气,都很像一个人——

  楚惜刀。

  萧映雪不由跟上那人。从背后看去,他像极了楚惜刀,黑衣、消瘦、精干,但他的杀气远不像楚惜刀那样犀利尖锐,咄咄逼人。

  这人自然没有察觉到被跟踪,他直接出城,向西奔出三十里,到了天平山下,急掠上山。到半山时,萧映雪见他身法慢了下来,知他快到目的地,于是隐在树丛中,观其动静。

  那人走向左方的一块空地,有七个人站成一团,个个都一般打扮,穿了黑色紧身衣靠,连表情都从一个模子里捏出来,冷得像蛇。一人站在当中,标枪般直立,冷峻的脸犹如冰雕石塑,正是楚惜刀。

  “老五,你怎么才来!”一人对刚到的黑衣人埋怨。

  老五冷哼一声:“我来晚了么?有的人我本来就不想见!”

  有一人道:“既然到了,办正事要紧。”

  又一人道:“不错,咱们十三兄弟能一下聚齐八个也算不易。只怕好几年没这样热闹过了,是吧,老大?”

  楚惜刀冷冷地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