匀书笑眯眯指着自己道:“他不爱说,我来说。我们笑这些人明明胆子小得很,还偏要假客气。听起来名头都蛮响的样子,想不到连喝杯酒的胆量都没有,你说好笑不好笑?”
各派弟子被说中心事,大声喝道:“小姑娘别胡说八道,谁说咱们没胆子?”“是啊,那是先人后己,有什么不好?”
匀书抿着小嘴不答,圣水教大船上此时走出一位五十上下的胖子,大腹便便,笑容可掬,像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龙头帮弟子有人认得,悄声在王琅耳边道:“这是圣水教护教左使梁天恺。”
王琅点头,顿时打起十分精神。对梁天恺他早有耳闻,此人在圣水教地位仅次于正副教主,精明强干,武功据说深不可测,当下一抱腕道:“原来梁左使亲到洛阳,失敬失敬。”
梁天恺还礼笑道:“不敢不敢。刚才在下在里面出恭,来迟一步,失礼不小。咦,这里有好酒,大家为什么不喝?”他踏上一步,拎起酒坛倒出满满一杯,直着脖子骨碌碌倒下去,大声赞道:“好酒,好酒!王舵主,请代我谢上贵帮傅帮主。”
王琅暗自点头,“好说,好说。”各派见他饮下无事,也难再推辞,各自干了。
洗剑拍手笑道:“这位大胖子伯伯,好胆量,够豪气。”
梁天恺朝他微笑:“小朋友,多谢夸奖。不过我够不上好胆量,你要是夸我好酒量,我就更开心了。”
陆岑康觉得这人倒值得一交,恨不得马上跳到船头,免得失之交臂。见端木容甄仍是端坐,只能打开窗子一角过过眼瘾。
司徒庄道:“两位小朋友年少有为,不知是哪门哪派?”
匀书道:“我们陪公子爷游船赏月,没什么门派。”
司徒庄道:“你家公子姓什名谁?报上号来,也好让我龙头帮好生款待。”
洗剑“哧”地笑出声:“我家公子爷的名字,你也配知道么?”
司徒庄脸一沉,喝道:“大胆小儿,你可知我是谁?竟敢胡言乱语!”
洗剑冷冷地道:“你叫司徒庄,在龙头帮顶多算二流角色罢了,在这里耀武扬威的。”和匀书相视一笑,齐向他扮个鬼脸。
第四章 隐去的锋芒
司徒庄大怒,刚想破口大骂,另一边王琅疑心这两个小孩子来头不小,用手止住他。王琅的大船转眼驶到画舫跟前,他放柔声音问道:“小兄弟,你家少爷是否在船上?在下龙头帮三十七舵舵主王琅,请他出来说话。”
洗剑望他一眼,又移开目光看天:“你这人装得一本正经,刚才在河上杀人,坏了我们钓鱼的兴致。你这么俗的人,怎配和我家公子爷说话?”
这一说顿时惹恼了龙头帮的人,王琅身边两名弟子大叫:“小杂种,胡说八道……”
话未说完,只听“啪啪”两声,两人各挨一记耳光。大船离画舫虽近,也有一丈五、六,洗剑说到就到,竟无人瞧清他如何过来,身形快如鬼魅。这一招不仅骇住了那两名弟子,连王琅等人也大惊失色。洗剑和匀书从小不知双亲是谁,最恨人骂“小杂种”三字,一出手便又快又重。司徒庄大叫:“快围住他,别让他跑了。”
洗剑俏立在王琅船头,嘻嘻一笑:“凭你们几个烂冬瓜臭咸鱼,也想拦住我么?”身形微动,已飘然荡回画舫上。
萧映雪隔着帘子道:“洗剑,不可无礼。”
洗剑回身低声道:“少爷,洗剑自有分寸。这些人欺人太甚,又滥杀无辜,一定要给他们点教训。”
说完,洗剑等了片刻,见萧映雪并无异议,越发抖擞精神,指了司徒庄笑骂:“喂,老冬瓜,赶快把你的船开走,河里的鱼都叫你吓跑了,我可要钓鱼给我家少爷尝呢!”
司徒庄哪里受过如此嘲弄,手一挥,身后数名弓箭手齐刷刷亮出箭来瞄准了洗剑。陆岑康在船舱里瞥见,不由得一惊,又见萧映雪安坐如常,微微放下悬着的心。
洗剑偏偏视若无睹,兀自拿出钓竿,旁若无人地甩杆,匀书更是搬过一张小凳坐在他身侧。两人似乎根本没发觉龙头帮的敌意,又或是根本不在乎,气得司徒庄更要吐血。
梁天恺在圣水教船上看不下去,对司徒庄朗声说道:“王舵主、司徒舵主,这两个小孩儿未经世事,不懂江湖礼数,请两位不要与他们计较。”
洗剑听见为梁天恺自己说好话,朝他微微一笑算是谢过。
王琅有心逼出画舫主人,闻言说道:“梁左使此言差矣,他们虽是孩子,武功却也不弱。何况竟如此有恃无恐,想必仗着有人撑腰。他家长辈就在船内,放任家中不服管教的小孩儿在此等场合闹事,或许是有话想传与我龙头帮。既是如此,我们怎能不好好招呼这两位小客人,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呢?”
陆岑康听到这里,忍不住抢先跳出船舱去。他一出来,惹得各船人争相观看,陆岑康大觉有面子,朝四处拱手。王琅上下打量,怎么也不相信那两童儿是这个看起来更像顽童的人手下。
陆岑康笑眯眯地对他道:“大人不在就欺负小孩子,龙头帮原来是这样待客的。”
“不敢,阁下是……”
“我姓陆,叫陆岑康。”
“久仰……”
“不用久仰,头老是仰着看我很累的——你仰一会就够了。”
王琅错愕,沉声道:“这孩子是阁下的……”
“这自是我家的孩子,怎么,你觉得不像?”陆岑康一脸堆笑地凑到洗剑旁边,把两张脸一起对给王琅看。
王琅暗想,这人看不出路数,不知是何来头。司徒庄早按耐不住,竟不由分说号令弓箭手放箭,王琅阻止不及,心中暗想,罢了,就此探听这帮人底细便是了。
若是龙头帮的人一个个杀过来,陆岑康会觉得动手麻烦,此刻见来的是十数支弓箭,正中下怀。洗剑横过钓竿刚想动手,陆岑康已高喝一声:“让我来。”脚一点跃至空中。
河上一众人等见他直奔飞矢而去,心下皆想,怎会有如此傻人,明知前方是箭不闪不躲,还要凑上去挨一记。谁知一念未已,空中的箭忽然掉转方向,朝龙头帮大船回飞过去。
陆岑康在空中动作极快,夜色浓黑,惟有梁天恺听见有暗器破风之声自他双手、双脚、脑后及嘴中射出,分射那十数支箭,竟分毫不差地把箭逐一挡回。这份听声辨器、分心击物的暗器功夫,当真不可小觑。
梁天恺嘴角露出不可琢磨的笑容。他虽然赞赏陆岑康的暗器功夫,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画舫。
因为舫中隐约传出的一股摄人的气势,令他震惊迷惑。
那若隐若现的威慑力,先前并没有为他所察觉,直到刚才听到画舫内有人说了一句:“洗剑,不可无礼。”
那句话平淡无奇,谁都没有听出异样。只有梁天恺听出了一点不寻常。
此人吐字,竟有余音绕梁之效,一句话如同在听者心底喝起,久久不散。梁天恺只听此一句,已知不是此人的对手。于是他聚集真气灌注双目,一心想看出藏身画舫不出的这人,到底是何样来历。
可惜自此之后,那人似是知道有人监视,竟敛了全副精气神,静如磐石,不再有任何动静。
陆岑康意在吓人,无意和龙头帮真的结下梁子,因此射回的箭矢全部钉在船板上。饶是如此,把龙头帮的人骇得鸡飞狗跳,局面颇为混乱了一阵。
舱里,端木容甄见萧映雪皱眉,知他怕事态扩大,便道:“你安心,我来应付便是。”说着,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端木一家富可敌国,其柜坊、金行、珠宝等众多生意遍布全国,皇宫每年春宴都不忘请上端木家的人,与朝廷关系极为密切。虽说在江湖上汲汲无名,但龙头帮等帮派无不与之有千丝万缕的生意来往,王琅又岂敢得罪。
端木容甄走上船头,朝大船上抱拳道:“王舵主吗?在下端木容甄,和朋友在此游船,两个童儿不懂事,我表弟又胡闹了,打扰众位,尚请海涵。”
王琅不想龙头帮在各门派面前丢脸,正想率众反攻,突然听到“端木容甄”四个字,缓下一缓,动容道:“莫非是端木家的大公子?”
端木容甄含笑道:“正是。”
王琅急忙收了强悍之气,止住骚动的帮众,恭敬行了一礼道:“端木公子雅量,原来尊驾已到洛阳,龙头帮礼数不周,还望恕罪!”
“王舵主客气了。实是我的人鲁莽……
王琅忙道:“哎呀,大水冲了龙王庙,端木公子千万别往心里去。公子如下继续游河,请自便,我们这就撤去河上防卫,叨扰之处,改日上门赔罪。”
“无妨,时辰不早,我还是上岸歇息。多谢舵主,后会有期。”端木容甄说完,向其他帮派的人稍一点头告退。他走了两步,看陆岑康跃跃欲试的表情变成了满肚不情愿,拉他一把,“走啦。”又瞥了洗剑匀书一眼,两人乖乖地钻进舱去。画舫缓缓开动,在众人的注目礼中离开这段河道。
端木短短几句话就说退了龙头帮的人,若在平时,陆岑康一定得意地为他宣扬。此刻却因出师未捷就被端木打扰,兴致全无地嘀咕道:“也该让我说上两句再走。”
端木容甄笑道:“等你说完,天都亮了。”
洗剑也道:“是啊,那种人何必和他罗嗦。你的晚饭都被他们吵了。”
“咦,你这小家伙,真是鬼灵精!”陆岑康下了台,趁势拍拍他的头,又拧他脸蛋,被洗剑一手挡过,“功夫那么好,又懂人心思,难怪你家少爷疼你。”匀书看到洗剑窘红了脸,躲在一旁偷笑。
陆岑康哈哈大笑,肚子偏又不争气地叫起来,惹得一船笑声不断。端木容甄好容易忍住,对萧映雪道:“我带他上岸宵夜去。约个时候再会罢。”
萧映雪沉吟道:“你如真有心化解傅德的图谋,不妨到明日的牡丹花会上走走。我还要赶去寻访那人下落,明晚你带陆兄弟再来此地一晤。”
踏上土地,陆岑康看画舫慢慢隐在黑暗里,恍如一梦。拍拍脸道:“那真是萧映雪?他叫我陆兄弟。看来我陆岑康有交友的鸿运。先有你这个有钱有势的表哥,又认识了大名鼎鼎的萧映雪,将来定是百无禁忌。”
“不害臊么?映雪只怕还比你小哩,还想人家庇佑你?”
“我不管。对了,你一向只知在家里数钱喝酒,怎会认识这样一位人物,还很熟的模样?”
“此事说来话长。我们相交多年,虽然难得见面,却再莫逆不过。”
“你又卖关子!哼,相交多年……几年前他还是小孩子,你给他当奶妈吗?”
端木容甄只得假装没听见,拉他往酒肆奔去。陆岑康觉得自己实在是太风趣了,兀自笑起来,把刚才碰的壁当作耳边风,吹过就算了。
第五章 牡丹花会
洛阳牡丹,天下闻名。
早在隋代,皇家园林西苑已开始大量种植牡丹,武则天贬牡丹至洛阳后,更是盛名远播。正如欧阳修《洛阳牡丹记》所云:“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洛阳鲜花在此时成为“贡花”,其中以牡丹为最,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遂成倾城盛事。寺庙、私人园林竞相开放,城内城外俱成花山香海,引得四方游人云集。今岁花会恰逢武林大会前夕,各地名流齐聚,繁华景况更胜往昔。
三月初八一大早,端木容甄与陆岑康便沐浴更衣,用罢早点,带足银子,施施然坐上马车往花会去。沿途浩浩荡荡,行人皆为赏花踏春而来,或乘轿或骑马或结伴远足,一时车马塞途。
陆岑康探头望去,红男绿女,人面桃花,相映成趣。盛装出行的人们仿佛争奇斗艳的群花,为平时素净的街道增添了绮丽多姿的景致。他瞧得眼都花了,忽问端木容甄:“你多大了?”
“再过两年就三十。问这作甚?”
陆岑康偷偷笑了笑,不无得意地打趣:“你这人钱多得像天上星星,长得也不算难看,怎会连半个老婆也没娶着?这里姑娘多得是,要不要我替你相一、两个?”
端木容甄又好气又好笑:“老婆有娶半个的么?”
“咦,你也蛮风趣的嘛。不过我是说真的,你若没这心意,我索性为自己挑选挑选。”他目光溜溜,直往身着彩衣的少女堆中扎去。马车继续开动,看到目不暇接处,陆岑康急叫起来:“端木,让他们赶慢些,那边的姑娘……”
端木容甄笑着摇头,却并不吩咐马夫,在陆岑康的抱怨声中,终于夹道芳菲满目,花会主场地“移玉园”已近在眼前。移玉园为洛阳首富陈赛时的私人花园,但见极目处粉花翠叶,耸黄压紫,凝红依碧,佳丽娇花互相映照,令人屏息。陆岑康没功夫再耍嘴皮,瞪直了眼看个不歇。
两人下了马车,刚到移玉园门口,横着两队龙头帮弟子,在那里一一盘查游人。陆岑康一阵恶心,低声骂了句:“真像死耗子,天天窜出来惹厌,我看了就生气。”
端木容甄知他心意,却道:“那我们管他家的闲事,岂不是应了那句不好的俗语么?”
陆岑康知他要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没好气道:“你就爱和我斗嘴,老是长他人志气,灭我的威风。真不知道是哪辈子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