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喝”地一声,道:“不是推吗?怎可打人!”
我慢条斯理地接道:“是呀。那大汉捱了他一拳,直飞到幕布条后,爬也爬不起来。李小龙看着自己还留在两尺外的拳头,一字一句的说:‘别人是打你,不是推你。’这时台下喧哗一片,堂上也有人向他抗议,李小龙却悻悻然独自走了。”
老二反覆沉吟道:“别人是打你,不是推你。”
李中生喝下了一杯酒,拍桌道:“好个‘别人是打你,不是推你’。李小龙说得好,要是真跟别人干上了,这几十年的扎马,推是推不倒,但别人一掌一刀压过来可怎么辨?”
老二道:“那些叁藩市国术家怎么了?”我喝了一杯酒,摊摊手道:“怎么了?难道高兴得跳起来,拥着李小龙去喝茶?李小龙虽然死了,可是他的话还在……。”
李中生手里玩着酒杯,斜着眼看我:“这事你亲眼看见的?还是从别处听来?”
我哈哈大笑:“管他肥,就算是我杜撰吧,也没辱了你们的尊耳。”
李中生笑道:“我明白了,你是借刀杀人,自己的话却叫李小龙讲。”我也大笑出来。
也许是太大声了,老板娘瞪了这儿一眼。我们都有两叁分醉意了,我意犹未尽:“就说现在的道馆升级制吧,怎样也严不过当年的少林木人巷。从那儿打出来,不是我们开开砖头可以相比的。不过如果现在政府不支持,谁又撑得开少林寺那末大的场面!我听台南詹兄说,他的师叔可以把丈二长鞭使得像枪般直,一收的时侯,丈二长鞭全缠到腰间去了。一条绳索给他练到这样,软硬都到家了。又如一对老夫妇,点点头就飞过十余尺的围墙而不见。这可是亲眼见着的。试想,十余尺的墙哇。国术里练轻功的方法有很多种,较普通的有绑铁板,较高超的有赤足在石笋上走,最正宗的,是拿一个竹箩,箩里盛满了砂,人站在箩沿上走,箩不可倾下来……等到可以走得疾快时,砂渐渐减少,减少到无砂为止,而人可以在空竹箩上沾足飞行,这样就可以做到踏雪无痕了。”
“詹兄那时感叹很深。”我说:“他曾说过,练这么久功夫,在战时一不小心、‘砰’一声,就了结你江湖叁十年辛酸泪,这个时代功夫是干什么的!”
这时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都在喝着闷酒,没有说话。金澄澄的夕阳,已沉重地从西边沉下去,它的光芒反射在酒瓶上,折射得一蓬金芒,直刺在眼睛上,一时无法张开。
李中生看看夕阳,又看看表:“快六点了,今晚要早点到道馆。”
“我们这么辛苦的练是为什么?”老二忽然嘶声问,他紧握着拳头,我清楚地看见他拳骨上有一道针缝,那是他有一次一拳碎尺厚水块时留下的伤痕。
我怕这种气氛会影响今晚的考试,便试图努力的来压平这股凶焰!“我们习武者是挑一个担子,你说是传统的担子,是文化的担子,是武学的担子吧,都可以。也许有一天,我们学习了有威力的空手道、西洋拳、截拳道等,或许可以为国术做一点改良。”
李中生显得有些沉重。老二说:“那像我们几个大学生,既没有专心在武技上,学武又有什么用?”
我忍不住又说了下去:“一般不习武的人也许平常对武打,武侠之类的东西嗤之以鼻,事实上在他们年轻的梦里,都想当来去无迹、所向无敌的大侠。只是他们后来渐渐成长,成为另外一类的人,不得不衣冠楚楚,他们除了悲伤抑或欣喜若狂时舞击几下,也只能在念辛苏诗词,读史记游侠时,让侠意豪情在心中飘那么一下。他们既无勇气弃文而习武,又苦无文武兼备的能力。然而咱们练了武、有抱负,但文不成武不就,只成了异类,哈哈哈,好笑啊好笑。”
他们都没有笑。只有我自己笑开了。我真怀疑我自己喝醉了酒。我止住笑声问:“你呢?李中生?你练来做什么?”
李中生“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他还要“嘿”多少声,但外面的天真的快要黄了。他说:“我平生不守任何规则,只有在道馆中,我才守那么一点规律。”他的声音在暮色中听来很诡异,像黑暗里的一点金红烟蒂,亮而无光,燃着便要熄了。
我笑着打破气氛,学起了杯子,说:“为我们可怜的武术干杯。”李中生一笑,学起了杯子,“喀勒”一声,与我的碰在一起。老二喝得差不多了,脖子都红了,他迟疑了一阵,终于还是举起了杯子,正要碰杯的时候,在一旁一直不发一言的郭静,忽然一拳碰击在桌子上,桌上瓶碗一起“突”地弹跳了起来,我们都唬了一跳,郭静一个字一个字道:
“武术绝不是这样子!”
这时碗筷陆续敲落在桌面上,碎声连连。我们都迷惑起来,什么时候得罪了他。忽然两个女学生仓惶的走进来,嘴唇都吓得发白,手还微微颤抖着。她们穿着绿草衣,黑裙子,一个咬着嘴唇,要哭又偏哭不出的样子,另一个俏生的脸都白了。她们两人撞碰着走了进来,一面回头一面向着店里叫:
“有人,有人追我们。”
那老板放下了碗,缓缓站起了身子。那时后叁个太保跌跌撞撞的踏进店里,有两个头发是卷的,有一个只怕十五岁不到,头发留得长长的,花衣服在肚脐打了一个结。他们一进来,一个年纪较大,唇上留两撇仁丹胡子的家伙,看见老板拦路,推了一把沉声道:“不关你的事。她们,我妹妹。”
那老板大概五十多岁,说话很慢,回过头去向那两个受惊的女学生道:“是吗?”
女学生慌乱地摇头。“跟我们回去!”那留胡子的嚷道。一个最精壮的太保往老板身上就推。我们立时想到木栅区的陈绣明命案事件。我“虎”地站了起来,老二已闪出了桌子,像一头怒豹,快、猛、而无声。
可是惊变却骤然发生!
那壮汉一推之下,老阙纹风不动,他红脸白须,宛若天神一般!
壮汉一怕,老板闪电般伸手,一只左手,抓住壮汉的右手,姆指压掌,四指扣腕,这一招是正宗的擒拿手。
那壮汉立时弯下身去,并像杀猪一般地叫了起来。
另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子却“刷”地拔出了刀!
我脸色一变,正待出手,老板却肩一耸,右手已自肩上取下抹桌毛巾,“霍”地打了出去!
这真是可怕的速度!
第一下就卷住了刀子,抽回来的时候,刀已飞到半空!
第二下就抽击在小伙子的脸上,只听他那一声裂帛之响,我们以为这小伙子眼珠子大概废了。
这时刀才“噗”地刺入店上木梁里。
那留两撇须的立时抽出了扁钻,才上前一步,突然那老太婆打开热锅,把满是茧子的双手往热汤里一浸。
这一下,不但连那两撇须呆住了,连我们都怔住。
那老板娘“喝”地一声,双手一捞,热水就自手心倾泼而出,溅得那两撇须一身都是。
那两撇须立时就像火烧胡须一般地惨叫起来,一手抓住头皮,一手抓住背后,疯也似的窜出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