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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学年的开始,“牛精”他们对言凤冈依然是心怀仇恨。今年也有很多侨生负笈来台,言凤冈显得好兴奋,他上课的时间更少了,他带他们去故宫,去圆山,去龙山寺附近,有一次他满脸沮丧的回来,我问他发生什么事,他把双手一摊,扬了扬眉毛,“他们要我带他们去北投。”他卸下长裤,又说:“嘿,他们还是学生,算不上观光客!”
后来拜师的阿蛮很蛮,练武也是这一股蛮劲儿,有一次蛮得过火了,“拿顶”时(就是背靠着墙,头下脚上的用手顶撑着做起落动作)真的撞破了头。言凤冈跟我和小胖送他医院后,便到他家里解说一番,阿蛮有个姊妹出来招呼,谈起来才知道她叫秀眉,不但善解人意,而且笑起来很甜,眯着眼睛看人时一脸聪明慧黠的样子,然而她很保守,人又好静,静得让人想跟她说话,不断他说话。言凤冈那天便说了许多,说到侨居地锡克人、印尼人、土著民族性的比较,秀眉便问侨居地中国人的生活怎样?言凤冈说:
“中国人在那儿叫‘华人’。‘华侨’是我们这里叫的,在那儿不叫‘华侨’,因为‘华侨’的‘侨’字有‘侨居’之意,这样那国家便不是他们的,可是因为这些发展中国家已经独立了,华人也是组成其中的一环,他们拿的是当地的身份证,所当地政府无可能容许他们还是‘侨居’的身份,华人从前被当地政府逼得散落各地,他们所受到的苦难,如生命被虐杀,种族歧视,财物被掠夺,这种种却很少有记载。可是他们近百年来在受欺凌压迫之下,仍不忘反抗与团结,国父的革命,就是与这些人取得了人同此心的努力奋斗,终于成功。直到现在,他们仍希望有一个强大的祖国,来维护他们的尊严。他们民间的风俗习惯,还保留中国传统的民风;拿烧菜来说吧,从客家口味、广东名菜到潮州食法、海南烹饪,真是应有尽有,不但琳琅满目,而且居然比这儿便宜,一碗有鸡有虾有牛肉丸煮面,两三毛钱马币便可以到处吃得到了。民间艺术也很多,而且是很好的研究材料:就拿粤剧本说吧,它同时也是最初民间反清组织的力量,这些志士包括为逃避满清走狗追缉,借戏班藏身的少林弟子,以‘红船’遍游江湖,到处演出,却借此联络志士,共谋大事。太平天国时,也有许多伶人投身于太平军,后来满青清政府严禁粤剧,这才托京戏名目,仍薪尽火传的生存下去。撇开这些可歌可泣的传统不谈,粤剧的唱腔、动作、调韵词曲和配乐等,都具有非常的艺术价值。可是我们对于这一方面,不管研究、整理还是根植在国民心中的敬意,都谈不上…。”
那晚我们谈得很愉快,不,与其说很愉快,不如说是很悲哀。秀眉很喜欢听言凤冈谈话,所以我们也很喜欢秀眉。我们年纪还轻,那时候都看不出言凤冈和秀眉之间的爱意。他们可以成为很幸福的一对,虽然秀眉本有一个男朋友,是一位从国外学了电子工程回来的经理,可是以言凤冈的份量,未必不能替秀眉解决这问题。的确也眼看就要解决了,秀眉接受了她男朋友的“见最后一次面”的要求,可是这一“见面”,那男的又疯疯癫癫的说话,又埋在她手掌里哭泣;她看着不忍,又喝下一两杯闷酒,便失身了。这一下先斩后奏,秀眉便再也不见言凤冈,后来传来秀眉结婚的消息,那晚言凤冈找我和小胖喝酒,好像是从鼻子里灌进去的。我们也觉得跟他一样不平;看他除了喝酒之外倒是神态平静,使我们比他更觉不平。
“阿蛮去参加婚礼,我要跟他绝交。”小胖说。
“阿蛮是弟弟,他是非去不可的;可是我同秀眉姊绝交。”我说。
“不如去把她男朋友揍一顿。”小胖说。小胖人虽胖,但极爱活动,他说干是会真干的。言凤冈忽然说:“他现是小眉的丈夫,你揍他,等于揍小眉,也等于揍我。”他拍了拍小胖的肩膀,笑着拿了一个酒瓶子,放在桌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吃力地笑着说:
“看我表演掌削瓶颈……”
那酒瓶的颈又窄又细,言凤冈言罢一掌挥过去,在半空中一划,整个瓶颈断为二,一爿飞了起来,好名才“叮”地落在地上,言凤冈把手措成拳,没有作声。我们大声叫好,瓶颈真如被刀削去一般。缺口斜斜的好像尖刺,言凤冈这一掌真是劲、力、速度都到了家!我说:
“言大哥,我敬你,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一仰首干完,忽然他措杯的手震动了一下,怔怔地望着窗外,口里说:“那山,山…”我不禁一阵毛骨悚然,转头望去哪有什么山?敢情言风冈是喝醉了,但看他惊惧的样子,还是不放心,心想这样子半醉反而不好,干脆让他真个醉一番吧,于是我又开了一瓶米酒,倒满杯子,小胖也拿起杯子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言凤冈也是一口喝完。我忽然发现,言大哥手中的米酒变了颜色,以为自己真是醉了,定睛一看才知道他手中不断有红色液体渗出来,我叫了一声,小胖也注意到了,我们抓住言凤冈的手,扳开来看,才看见他手心有一道如唇瓣般裂开的伤口,自尾指峰横割到拇指第三骨节,斩断了生命线,血液像炸开了的番前酱,到处都是。
这以后,言凤冈便是很少跟我们在一起了。我们把那晚的事情告诉了阿蛮,阿蛮是最担心的。言凤冈好像转而致力于留台同学会,但是听说同学会也不能容纳他的思想。过了两个月,外面又传言凤冈要搞一份周刊,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已休学了。再两个半月后,我和阿蛮在校园碰见过了一次:他见到我,很有些惊喜的样子,可是眼光落在阿蛮身上,震了一震,点头招呼了一下便绕道走了。大概又过了两个礼拜的样子,我和小胖在师大分部附近练习跑步,忽然觉得一直有人在注视,跑过去才知道叉腰站在旁边,脸上挂着微笑的人就是言凤冈。他竖起大拇指说,“进步了!十三个圈还没喘气,可以上擂台了。”
我们去吃晚餐,搭着肩,一面走一面谈,言凤冈谈他办周刊的情形,意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倦意。起到校门口他停下来,我们才知道他有一部二手货的摩托车。他推着摩托车和我们一齐走,一面说:“要办一份好的杂志就必须要有影响力,要有影响力必须要有持续性,如果出版一两期就矢折了,当然下会有什么影响力。又或者半年才出版一份,赶不上时局,影响力虽很微小,可是要有持续性就必须有相当稳固的经济背景来支持,这点我没有办法,长期充门面下去,杂志还是要倒的··”我很想把手放在他肩上,但摩托车老是挡着我的路。
不觉走到罗斯福路五段的三岔路口。这里车辆奇多,又因为刚穿过公馆地下道,所以车开得也特别快。行人绿灯一下子便换红灯了,我们过不去,便在零南车站旁谈了起来。一个卖杂货的老妇人推着破旧的手推车正要过马路,这路口的绿灯变得很快,老妇人与手推车后所载货物体积之庞大,不成比例,车上什么货品都有,几根扫帚,翘首向着天空,五颜六色的塑胶纤维在闪耀着,令人以为是很好的装饰品,而不是扫地的工具。老妇人一步一惊心的匆匆过马路,小胖正向言凤冈问。
“你还有没有练武——”
突然一部轿车闯出了红灯,一面乱按喇叭,闪电般向那老妪驶来。那看妪脸无人色,慌忙要避,好不容易才缩回安全岛上,但一个控制不好,粗重的手推车翻了,鞋油、板凳、竹竿、鸡毛帚、拖把、草席,飞得一街都是;轿车扬长而去,一个长发青年还露出头来骂了一声:要死呀,你!
言凤冈的脸色忽然变了,全身肌肉像石头一般绷紧了起来,他突然跨上摩托车,用力一踩,我们身前掠过一阵风,只见一个影子像流弹一般,随着刺耳的引擎声冲出去,看清楚时,言凤冈已超过那轿车,开足马力又跑了一阵,超过轿车约二十丈的地方,猛地打了一个转,横拦在马路中心。我们都为言凤冈捏了一把汗,不过众目睽睽之下,那轿车也没敢撞上去,“吱伊——”一声地刹住了车,刺耳的骤响连这么远的我们也觉得耳朵几乎被声音锯裂。那轿车一停,两个长发青年抢了出来,声势汹汹地骂开了;可是言凤冈也架好了机车向他们走去,我们怕言凤冈吃亏,忙招了一部计程车赶到现场,只听见其中一个戴着金亮黑袖扣的青年叱道:
“你想干什么?”
“你去跟那老婆婆赔罪,去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言凤冈说。
“妈的!操你X!我已按响喇叭了,她还不晓得走避,倒怪到我头上来了,操——”
“你闯红灯,犯法,你知不知道!”一个看热闹的人不平他说。
“你们可以告我呀。要不要我的名片?”另一个青年为了要表示镇定,掏出了裤后的梳子,对着车前梳着光滑的头。
言凤冈一个箭步就掠了过去,一掌把这青年的梳子打飞,那青年吃了一惊,闪在另一青年的背后,又不甘示弱地露出头来吃吃地逍:
“你……你想怎样?!”
“去捡起来!”言凤冈吼道。
“好,好,我们犯不着跟你这种人一般见识,”黑袖扣青年转身向他同伴说,“他们没受过教育……”
他们终于走过去把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来,捡了一半,警察便来了,那两名青年马上过去说了一些话,警察看了看轿车,又看了看摩托车,再看了看手推车,各开了一张违规驾车的红单子给言凤冈和那个青年。大家七手八脚的把东西捡好,那两个青年趁机想溜回轿车,言凤冈扯住一个,沉声道:“还没有道歉!”
那两名青年回头望望警察:用力挥开言凤冈的手遥遥打了个“对不起”的招呼,我看见那老妪脸上闪过无尽的惊惶,慌忙鞠躬回应了十数声:“对不起,对不起……”那两名青年临走时,向言凤冈狠狠地盯了一眼,警察挥手驱走了老妪和人群,走到我们面前,向言凤冈说道:“不要打架!打架要坐牢的。”然后就走开了,马路上又回复了行人熙熙攘攘,交通拥拥挤挤的情形,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我们又看见那几根五彩的扫帚,指向天空,清晰地浮现然人群车辆中。言凤冈把手放在摩托车上,低头看着,我转目过去,只见那一道深深的、横划过生命线的伤痕。言风冈反手抓住车身,向我们笑道。
“还有事,我先走一步。”我们说了声“再见”,他挥挥手就走了。
没料到下一次“再见”到他的时候”竟然是在报纸的图片里:他卧在巷子里的水泥地上,报载他是被车子撞倒了,驾车的人逃逸无踪。奇怪的是他在巷子里走居然还遇到开得这样快的车子,撞倒了他之后还不停,足足拖了几十公尺后才因腿骨断了而摔下来。这以后我们继续在山谷里练武,练完武后躺在草地上小憩、我总是梦到大山,开眼也看见大山,巍峨坚实:然后醒来,仍是个静静的午间。而我知道像言凤冈这种人其实就像山上的石块,自然和风霜刻意把他蚀化成碎片,蚀化成尘埃,然后消失在这世上。不过作为一座山,甚至只作为一座山上的一块石头,总是应该在它存在的时候,面对这些命定的侵袭,直到灰飞烟灭为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