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寒假,曲蔚然很仔细地教夏彤读书,夏彤也很努力地听着,两个孩子学累了,就捧着暖暖的水杯,有时望着窗外,寒冷的天气让窗户玻璃上蒙了一层白雾,夏彤总是喜欢倾身上前,握紧拳头用手心的侧面在玻璃上画满脚印,曲蔚然看着她幼稚的行为,一开始只是笑,后来也忍不住抬手,和她一起用手印起脚印来,满满的一扇玻璃窗,满是他们用手心画出的脚印。
时光就在这样的日子中静默地流逝着,寒假就这么结束了,夏彤觉得她和曲蔚然似乎靠近了一些,她知道了他的秘密,知道了他的本性,知道了他戴着那张面具后面的伤口。
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对他好,而曲蔚然好像也感觉到了夏彤的心思,面对夏彤的时候,他变得有些无赖,喜欢小小地欺负她,他总是不动声色地抢走她的早饭,抢走她剥了好长时间的瓜子仁,抢走她蛋糕上的草莓,尽管那些是她本来就想留给他的,但他总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一把抢走,然后塞进她的嘴巴里,看着她呆呆傻傻的样子,轻轻地眯着眼睛笑。
夏彤和曲蔚然顺利地升上了初二(3)班,曲蔚然是个爱看书的好孩子,他总是捧着厚厚的书籍认真的阅读,从中国文学到外国名著,只要是书他都喜欢看,不管是低俗的还是高雅的,只要给他一本书,他能静静地坐上一天。
也因为这样,才升初二的曲蔚然鼻梁上已经架起了一副金丝边眼镜,白皙俊秀的少年越发显出几分温文尔雅,这样优秀的曲蔚然,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都是极度喜欢的,有些外班的女孩子为了看他一眼,经常一下课就结伴跑到他们班窗户边,偷偷地往里看,要是曲蔚然无意间向窗外瞟一眼,几个女孩都能兴奋地尖叫起来:“啊!他看我了!看我了!”
“不对,不对!是看我!”
“啊!他笑了!”
“天哪,好帅好帅啊!”
然后她们一个个害羞地捧着脸跑走,坐在教室里的曲蔚然,轻轻地扬起嘴唇,唇边的笑容很是愉快。
夏彤坐在他边上,忍不住小声道:“真无聊。”
曲蔚然转过头看她,抬手轻轻地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说谁呢?”
“就是你。”夏彤嘟着嘴看他。
曲蔚然抬手又弹了她的脑门一下:“傻瓜。”
夏彤揉着脑袋,瞥他一眼,装出生气的样子,曲蔚然立刻上来哄她,她抿着嘴巴笑。
其实,她知道,曲蔚然喜欢这种感觉,他非常享受这种别人喜欢他的感觉,即使是最肤浅的、被他的外表所迷惑的喜欢,他渴望这种喜欢,甚至恨不得全世界都喜欢他,所以,他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极好,好得像一个温和善良的贵族,公平优雅地对待每一个人。
可是,他苦心经营的形象,却在初二上学期被破坏了。
那时学期刚过一半,曲蔚然代表学校参加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他以满分的成绩得了全国初中组的一等奖,这个成绩刷新了市一中的历史纪录。那天校长很高兴,利用早操的时间表扬了曲蔚然,他腆着啤酒肚满面笑容地说:“大家都要向曲蔚然同学学习!”校长带头鼓掌请他上台做获奖感言。
曲蔚然拿着早就写好的感言稿,走上高高的讲台,讲台在操场的正前方,全校师生都在紧紧地注视着他,夏彤站在人群里,抬着头,轻轻地仰望着。
仰望着自己最爱的少年,迎着微风走上讲台。
仰望着那个俊俏的少年,抬起手,轻轻地碰了下话筒。
仰望着那个聪慧的少年,只是对着台下微微一笑,还未开口,便已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绵绵不绝于耳。
他的笑容更深了,眉眼都微微弯了起来,他用手抵了下鼻梁上的眼镜,轻轻地低下头,望着手里的手稿开始演讲,有些薄的嘴唇轻轻地张合着,充满磁性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他站得笔直,干净的校服上没有一丝皱纹,柔软的刘海轻轻地盖住他饱满的额头,有几缕发丝被晨风吹动,在金色的阳光下,为他笼罩上一层华丽的光晕,他像是有魔法一样,在那一刻,人们的目光牢牢地定格在他身上,让人们不时地在心里感叹他的优秀。
可就在这时忽然冲出一个男人来,那人对着曲蔚然而去,当曲蔚然发现他的时候,男人已经到了他面前,抬手便是一巴掌:“你个biao丨子养的jian丨货!”
清脆的巴掌响声、粗怒的骂声通过操场上四个巨大的音响震动了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那一刻……王子的魔法消失了。
恶魔咆哮着:“你居然敢把老子送进精神病医院!老子打死你!”
曲蔚然慌了,真的慌了!身体上的疼痛远远比不上心脏那骤然收紧再被狠狠扯裂的锐痛!
学校,他唯一的净土,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活得这么狼狈!没有人!他不要,不要被那么多人看见!
曲蔚然转身想逃,可疯子却拽着他的手臂,一巴掌打过去,鼻梁上的金边眼镜被打飞出去,曲蔚然眼里的慌张与恐惧再也无路可逃,他举起双手,挡着头部,连声道:“爸,你别打我!爸,你别在学校打我!爸,求求你,不要现在打我!”
可疯子就是疯子,毫无理智的疯子挥着沉重的拳头,一下一下地砸在曲蔚然的身上,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和校长终于反应过来,上前去拉住疯子,可疯子一把举起麦克风架子,见人就使劲挥舞着,一个老师来不及躲避,正好被砸在头上,鲜血顿时流了一脸,台下的学生们惊叫了起来。
曲蔚然转头看着骚动不已的操场,又看了看讲台上挥舞着棍子的疯子,忽然,他放弃了抵抗,他像是死了心,像是认了命,毫不反抗地被疯子一巴掌、一拳、一脚地打着,身体像不是自己的一般,麻木地疼痛着,麻木地倒下去,又麻木地站起来,他最后居然笑了,先是极小声地笑,然后是大声笑、疯狂地笑,他笑着大叫:“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
那时鲜血从他的额头流下来,染红了半张脸,他握紧双拳大声吼着:“你今天不打死我!我一定杀了你!总有一天,一定会杀了你!”
那天,那疯狂的誓言,响彻整个校园。
那天,疯子在全校师生的眼皮下狠狠殴打了曲蔚然,打碎了他最后的自尊、最后的防线、最后的一片净土。
那天,上去阻拦的老师,都被他用麦克风棒子敲到头破血流。
那天,是体育老师从仓库拿了足球的门网,合了十几个男老师之力才把疯子抓住。
那天,当夏彤好不容易拨开人群,冲上去抱住少年,有什么似乎变了……
第八章 天台上的少年请别哭泣
傍晚,学校的广播里放着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伴着欢快的钢琴声,学生们骑着自行车陆陆续续地涌出校门。
教学楼的天台上,一个少年静静地靠着墙坐着,他低着头,头发凌乱,额头上已经干枯掉的血迹变成暗红色的硬壳,干净的白校服上染着点点滴滴的血迹,他一手握着已经破碎掉的眼镜,一手使劲地撇着眼镜腿,将长长的一根眼镜腿撇成一段一段的,到最后眼镜腿变得很短,撇不断了,他还固执地撇着,不工整的缺口划过他的手心,在他的手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红痕,血珠一串串地滴落下来。
他像是毫无知觉一般,继续撇着,固执地想将那短短一截的眼镜腿撇开,一直躲在一边的夏彤再也忍不住了,她走上前去,夺过他手中的眼镜腿,用力地扔了出去,将他受伤的手握在手里,难过地看着他说:“曲蔚然,你别这样。”自从早上发生那事以后,他就这样,躲在教学楼的天台上,一句话也不说,一直和他的铁框眼镜腿较劲。
曲蔚然还是不说话,眼睛冷冷地瞪着前方,面无表情,他不戴眼镜的脸庞显得更加棱角分明,一向暖暖的像冬阳一般的曲蔚然,在这一刻看上去是那么的冷硬、阴沉,沉默得可怕。
夏彤吸了吸有些微酸的鼻子,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绢,那手绢还是她和曲蔚然第一次见面时,他为她包扎伤口时留给她的。
夏彤将手绢叠了两道,拉过曲蔚然还在流血的手,轻轻地为他包扎,曲蔚然冷冷地看着,当夏彤快包扎好的时候,他忽然把手猛地缩回,将缠在手上的手绢用力地扯下来,伤口瞬间又裂开了些。
“你干什么呀?”夏彤快哭了,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哀求地看着他,“你别这样。”
曲蔚然握着手绢,带着鲜血的手指轻轻地搓揉着:“这么小的手绢能包扎什么伤口?”
他抬起头望向夏彤,眼里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情绪,只有无限的、让人灵魂都颤抖的黑暗:“包扎了手,那头怎么办?”曲蔚然指着头上的伤口问。
“手臂怎么办?”
“腿怎么办?”
“背脊怎么办?”
曲蔚然每说一个地方,都指着伤口,一声声地问:“这里怎么办?这里呢?”
“还有……”曲蔚然僵硬地地抬起头,望向夏彤问,“我的心怎么办?”
“我这里,真的好痛!”
“痛得想现在就死去!”
“为什么我还要活着?”
“像狗一样活着?”
曲蔚然抬手,紧紧捂住胸口,他的身体像是承受不住那种痛苦一般,一直不停地颤抖着,可即使这样,他还是没有哭,即使他痛苦的表情都快扭曲了,却还是强忍着,没有流一滴眼泪。
夏彤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倾身上前,一把抱住他,痛哭道:“你别这么说,你别这么说,我们会好的,会好的,我们会长大的,等我们长大了,就没有人能欺负我们了。”
“曲蔚然,我会很用力很用力地变强的。”
“我会保护你的,下一次,我一定会保护你。”
夏彤抱着曲蔚然,使劲地哭着,哽咽着对他说:“我会保护你,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变强,一起再也不被人欺负。”
曲蔚然默默地听着,眼眶慢慢地变得微红,他紧紧地咬住嘴唇,伸手抱紧怀中柔弱的身躯,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沉声道:“笨蛋……谁要女孩子保护啊。”
“我保护你,我保护你!我可以的!”夏彤不停地重复着,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他,曲蔚然却不停地骂着她:“笨蛋,笨蛋。”可渐渐地,他一直颤抖的身体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漆黑的双眸也微微地被点亮了一丝光。
那天晚上,他们在天台一直抱到天亮,夏彤哭累了,便靠在曲蔚然怀里睡着了,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她的身上披着曲蔚然的校服外套,她动了下身体,疼得让她的眉头紧紧皱起来,睡了一晚上的水泥地,全身骨头都睡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