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奢的早饭仍旧是一整盆肉,他自己抓着刀一块块剔着吃,吃毕,把小刀“咣啷”往银盆内一丢。琴盟和琴宜忙上前伺候他净手漱口,琴芳用木碟托上了一把银制细篦,青田伸手取过,“我来。”

她捏着银篦替齐奢梳去那些沾在他髭须间的食物碎末,可她的神思却不知在何处,两眼木木的。马上他就“嘶”了一声,青田这才缓过神来,“刮疼你了?是我不当心。”

她的道歉并没起任何作用,齐奢极度不耐烦地一把打开了她的手,“笨手笨脚,你还能干些什么?”

那银篦被打得飞出去,掉落在鸭绿色的绒毯上。青田抚着两手,满脸失色,立在里里外外的侍从间。

齐奢的脸上像是闪过了一丝歉疚,又夹杂着某种厌恶。他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在唇边刮了刮,“人都到齐了,我先去取欢园,你晚些到也使得。”

琴芳已将篦子捡起捧走,青田瞄了她一眼,眼光就回落在自己缀珠缎子鞋的鞋尖上,“我不去了。”

齐奢扭过脸睇住她,“都穿戴好了,做什么不去?”

“不想去了。”

“年年不都去吗?”

“年年听戏都是各有坐处,王公宗室成一起,部院大臣成一起,亲贵女眷成一起,只有我是单独一个人坐在湖边的小阁楼上,即便不去也没人注意到的。”

他的口吻立即又变得恶劣起来:“爱去不去。”

青田不语凝视着齐奢拂袖离去的背影。是一张精致妆容下的枯槁面颊,凝视着一袭华服下、一瘸一拐的步伐。

不到午时,乐声就从湖那边远远地传了来。一群侍婢原本也已妆扮一新,只因青田临时变卦而不能够赴会,个个在心里头描摹着舞台上的一出出好戏,不免有些唉声叹气的。莺枝本是出了名的性情温和,见状也不禁生起气来,“偏就有那等轻狂人,丧眉搭眼的给主子摆脸色瞧呢!”

青田伸臂拦了她一拦,“王爷的生日,不可口出恶言。”随后转向诸人和颜悦色一笑,“大家伙都出去瞧瞧吧,不怪你们,这一年一度的,九城声色尽萃于此,我平日里不爱出门子,你们一年到头也老跟我拘在府里头,好容易出来透透气,是该瞧瞧热闹的。去吧,都去吧,我发话了,这就去吧。”

九琴婢面面相觑一回,究竟难为情地拜一拜,欢天喜地地看热闹去了。莺枝望着窗下青田孤孤单单的影子,叹息一声:“娘娘……”

青田笑着摇摇头,坠钗上的紫瑛石珠结在额前轻轻地拂动,“来,咱们也出去,随便走走。”

莺枝憋回了眼目中的一痕微红,“嗳”一声,随着青田出了侧门,往后头的游廊而去。廊道长得无穷无尽,映着树荫投下的斑斑浓影。走了一小段,却忽见有个梳着麻姑髻的丫鬟倚在廊柱边抱臂发呆,正是九琴里的梳头丫鬟琴画。她一见二人,赶紧迎上来,“娘娘出来散步?”

青田略带不解地一笑,“你怎么不跟着她们听戏去?”

琴画最是娇憨爽直的,当下满不在乎地把手一摊,“王爷做生日,尽管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堂会,把北京城里叫得响的角儿都集齐了,可年年都是那些人,来回也听得烦了,更甭提那些教坊司排的的吉祥戏,端的是没劲透顶。琴素她们几个爱热闹,奴婢却只嫌稠人广众的地方总有些汗气怪味,不爱去的。只听说今年有个新走红的武生叫厉传春,外边传得怎样怎样好,天上有地下无的,奴婢倒是想去一闻真声。原说他也要来献唱,谁知又说出了事儿,不能来了,奴婢也就没什么兴头了。依奴婢说,娘娘不去对得很,反正又不能同王爷在一处,孤零零地坐在那小楼里,闷也闷死了。”

青田听着听着,只觉心头猛一紧,虚虚地依然挂着笑,“那厉传春出了什么事?”

“说起来怪吓人的,说是他在万元胡同的华乐楼连演了三天戏,结果就在第四天清晨,一出门就被一伙劫道的给拦了,东西抢了个光不算,还把人挖了两只眼,砍掉了右手。命虽是保住了,可就此再也登不了台。啧啧,四岁进班子练功,十九岁这才刚刚成角儿,就完了。保不齐是哪个眼红他的对头干的,真够绝,”琴画抱住了手肘抖一抖,“大夏天都噤得我浑身发冷。”

那日与暮云去华乐楼听厉传春的戏,青田只携了莺枝一人,九琴均不知情。此际听毕这一席话,青田和莺枝对看了一眼,有些细枝末节的什么飞快地在两人眼神的交汇处闪过,青田的嘴里涌起了一股铁锈的苦味,不能深究、不敢细想。

取欢园的戏一直唱到入夜,接下来还有赐宴,等到宴会结束,一更已尽。然后又过了两个更次,才见齐奢脚步踉跄地进了清淑斋的门,满脸上浮着笑,这笑脸并不能使青田略为宽心,他只是醉了。

她伸臂搀住齐奢,转脸向周敦低问:“晚宴老早就散了,王爷在哪儿喝成这样?”

周敦龇起牙,把手立在耳边摇了摇,一副不堪言表之态。青田知道再追问下去无非是自讨没趣,三台三天不重样的大戏,满城里的名伶都齐聚此间,有的是腰肢巧软的舞姬、珠喉玉貌的乐女、媚眼翻飞的小龙阳……还怕找不出人来陪着摄政王薄醉夜战?她脑海中浮现出许多糜艳的、淫狎的场面,是十几岁的自己,身旁是惜珠,是蝶仙,是槐花胡同里的香国姐妹,一群狂饮不歇的豪客正自她们的掌上、她们的口中,她们的乳间、鞋底……一口口地把酒咂下去,那些肆意而猖狂的脸,每一张,都是齐奢——

青田陡地拿手盖住了眼颧,制抑着微微颤抖的声音:“莺枝,把王爷手里的东西的接过去。”

齐奢的手里握着一柄碧玺蟠桃玉如意,他嘿嘿地笑着,把它来回地挥舞,“当心,这是皇上所赐,上头的刻字‘国朝护卫’也是御笔,当心!”

莺枝递出两手,慌乱地跟随着齐奢摇晃不定的脚步和手臂。如意垂下的金丝流苏从她指尖上划过,莺枝抓一下,却抓了个空。齐奢松开手,如意掉下来,砸落在砖地上。

莺枝伏下身去捡,手还没碰到,人已仰出去。齐奢往她肩头踢了一脚,一张醉醺醺的笑脸骤变得愤怒而狂暴,“混账东西,让你不好生接着!来人,拉出去杖毙!”

莺枝瘫坐在当地,骇极无言。

青田亦骇然不已,只强堆起笑脸上前拾起了玉如意,递到齐奢鼻子下,“王爷别吓唬她,不过摔了一下子,哪就值得上动用杖毙的大刑呢?瞧瞧,又没摔坏。”

“没摔坏?”齐奢拨开青田,手势是醉汉特有的粗鲁,“摔了御赐的物件,就该死,若真摔坏了,那就是灭族的重罪。拉出去,杖毙!”

“王爷,是这丫头不小心,可罪不当诛。罚她一年的年俸也就是了,小惩大诫。”

“一样的话别让我再三再四地说,小信子,你们都是吃干饭的?进来,拖她出去。”

小信子果然领着两名太监进了房,伸手去捉地下的莺枝。莺枝这才从震惊中恢复一点意识,洒泪潸潸,“王爷!王爷饶命!娘娘,娘娘你替奴婢说句话!”

“住手!”青田喝止了小信子他们,绕来齐奢身前,她一手仍捏着玉如意,撑着另一手一起扶住了齐奢的两臂,眼对眼地祈望他,“莺枝是我的人,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饶她这一回吧!”

“是啊王爷,”周敦在旁边忍不住出口规劝,“就当看在娘娘的面子上,饶了莺枝这一回,下不为例。”

其余的丫鬟也抖抖索索地跪倒了一片,“求王爷开恩!”

仿佛是醉得站不稳似的,齐奢往前跌了一步,一手就势捏住了青田的肩,“你们谁再敢替这臭丫头说话,一样都拖出去打死,让开。”

“王爷!”青田的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攥住了齐奢的袍襟跪倒,“三爷,算是我求你成不成?我给你跪在这儿,只求你饶过这丫头一命吧!”

齐奢晃晃悠悠地低下腰,口中喷出的酒气似浓重的乌云笼罩在青田头顶,“你给我让开,甭多管闲事儿,今儿说什么这丫头的贱命也保不住。”随后他直起身,向小信子把手一摆。

莺枝哭喊了起来,在地下挣扎着,“娘娘,娘娘救救奴婢,救救奴婢!”

青田身一扭就把莺枝拦腰抱定,从几名太监手中死死地将她扯住,“王爷,王爷,求求你!不为别的,这几天正替你做四十整寿,多大的喜事,就冲这个也该赦免了莺枝!”

齐奢的口气蓦地里听起来平静而清醒:“再大的喜事,也不赦十恶重罪,十恶的第一款,就是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