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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奢把一只手掌随便在脸面上耙几下,鼻声咻咻的:“我好吃好喝、金门玉楼地供着你,怎么就‘作践’你了?你非拿大帽子压我,又摆出这幅可怜虫的样子来,还说不是威胁我?好好,我惹不起躲得起,算我来错了,我这就走,省得在这儿你又说我‘作践’你。”
他头也不回地说走就走,青田越想越灰心,及登床孤眠,眼泪又往下流个不歇。次日早起才发现整张脸都哭肿了,正要叫人端冷水来擦洗,门却响了声,齐奢又走了进来。
青田连忙垂下头,借披发来掩盖着,又把手边的一方帐幕直偎到脸上,声音哑哑的,“怎么鸦雀不闻就进门了?”
齐奢很向她注视了一阵,神色倒算十二分的平和,“昨儿夜里哭来着?还生我的气?”
青田听他语调温存,更难受了起来,却也只收住了眼红微笑一笑,“我怎么敢生你的气?只求你少和我生两顿气,我就感激不尽了。”
齐奢也一笑而过,“原说今儿带你骑马,你脸肿成这样也是出不了门了,那改天再说吧,我先走了。”
然而这一改天就再也遥遥无期,青田也不敢问,生怕一句说不对又触怒了齐奢,因此一直到七月初,她几乎就没离开过清淑斋左近。齐奢也不大来,他除了接见臣工、处理政务外,据说只是没日没夜地外出行猎,青田不知他在广阔的山谷中打到的猎物是狼、是豹,还是别的更刺激、更激发他血性的什么。无月的夜半,她抱着双臂站在清淑斋的檐下,一个人回忆起往年二人在静寄庄度过的夏日:
他总是起床极早,但有那么一回,她睁眼时见他仍躺在身边,带着满目的柔情蜜意注视着她,心满意足地叹一声:“我真想一整天什么也不干,就这么看着你。”等过了午后,便有长日闲暇,有时他就持一根鱼竿静坐在镜溯湖边垂钓,她偎在一旁,膝头上放一本字帖,就这么连坐几个时辰两个人也说不了几句话,只偶尔把鼻尖凑在一块轻擦一擦。吃过了晚饭,他携了她的手沿着湖散步,边走边说边笑,经常一不留神就把湖绕出了好几圈,也不知哪来那么多可聊的。夜里头,星星好的话,他喜欢同她躺去露天的凉床上,懒洋洋地爱抚着,直到自舒适的惬意里一点点升起骚动的情欲,然后就在夜空中上亿只一闪一闪的眼睛的注视下欢好。随年岁的增长,他不再有年轻时的刚猛,但却更为温存、更为细腻。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安静地共处一室,各自干着各自的,又怎么忽然一下子嬉笑怒骂、调情打闹起来,就如同一对最世俗、最恩爱的老夫妻。
旧日的幢幢幻影一帧一帧地扑上来,青田万感于心,一时感悦,一时自伤,一时热血沸腾,一时心如死水。一片迷蒙中,仿佛听见有人在吟哦着什么,定了一定神,才发觉是自己在黑暗中反反复复地低诵着:“白日在天光在地,君今那得长相弃。”风把檐前的水帘扫来她脸上,青田打了一个冷战。
七月七那一天,齐奢回来了。近年来他之所以一入夏就迁居静寄庄,当然是因为不再似辅弼幼主时需每日入宫讲习政务,但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在七夕与七月九日自己生辰那天不必拘于仪制返回王府中,而是留在青田的身边度过。这一年,二人间的关系显然已大不如前,但青田仍像旧时的七夕一样,盛妆以待。头挽百花髻,佩金镶玉群仙庆寿分心,青玉双鸾挑心,镶宝鬓钗,錾金满冠,捧鬓、花钿、小插、啄针……珍珠与碎晶在她的衣上裙上挽臂纱上细碎地闪动,繁琐如心事一场。
她取一卷画轴,皓腕素手捧来他面前。齐奢有几分异然地接过,解开了缚绳展开画卷。画面上是他年轻时,身披甲胄而手持战刀,威风凛冽,气象雄浑。
青田的眼皮垂望着地面,意味幽深一笑,“这身甲衣是十年前你征讨瓦剌时所披挂,我第一次瞧见,当你是金甲天神。那时你出战归来,连战衣也不及脱就来抱我,你胸前的盔甲贴着我,冷冰冰的,却叫我满脸滚烫。现如今,即便我与你热血之躯贴身相抱,也觉得你好似身穿重重的铠甲,又冷又硬。我只是,很怀念那时候。”她停顿了一下,举目望住他,目光淡泊,“后日是你四十岁寿辰,今时不同往昔,也不知正日子还能不能见到你,刚巧今儿你回来了,就先把寿礼献给你吧,笔法粗陋不中绳墨,王爷贻笑。但愿王爷宝刀不老,青春常在。”
青田难以预料齐奢会有什么反应,他现在是如此地反复多变,哪怕他一把把这画撕个粉碎都不会使她惊讶。
一段悬心的等待后,她的心重新落回腔子里,有一抹已逐日罕见的柔情掠过齐奢的脸,他仿佛无所适从似地讪讪收起了卷轴,把嘴角对她提一提,“怎么会见不到?打从明儿起到初十,教坊司照例备了三天的戏替我上寿,还传了许多外头的名角儿,你不年年都陪着我去吗?这也快二更天了,去卸了妆上床吧。”
恰好整整半个月,她不曾与齐奢同眠——青田掐指算着日子。当他在她身侧躺下时,她胃里几乎涌起一阵痉挛。趁着他拈灭床畔的红烛前,她凑近他,把脸贴进了他的颈窝。
“三哥……”
她低唤里的暗示引人想往,齐奢的欲望即时应召而来,他把手放来她胸口。
这是他们之间最令青田怀念的时分,胜过那些会心一笑、那些玩闹亲昵,甚至胜过那些肝胆相照的秉烛长谈。青田记不清有多少次,她在春花边、秋月下、雨里雾里艳阳天……抱拥着齐奢雄健的身体狂欢到虚脱,他的身体是那么好!而当经历了他长达数月的冷漠与其间寥寥几次毫无爱意的发泄后,当他仿似又再一次对她动情般深吻上她双唇时,青田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哭出声。但其实,她毫无感觉——她完全放弃了自我的感受,单是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齐奢,他的一举一动。十年恩爱,她早已熟知他最为隐秘的地带和乐趣、嗜好和幻想,她只是单纯地迎合着他,单纯地想,重博他的欢心。
因此青田的动作与声音就好似是一摞小心翼翼叠放起来的瓷器,直到她听见“哗啦”一响,那破裂之声。事实上,她听见的是齐奢的鼾声,他就伏在她身上、在她身体里,打起了鼾。
“三哥——?”
青田震惊得无以复加,伸手推了推上面的男人。齐奢猛一下从她耳畔抬起,带着做梦的神情盯了她一瞬。待他明白发生了什么,简直比她还要狼狈。他急速从她体内退出,从她身上翻下,躺去了自己的枕上,“今天累了,睡吧。”
他被她打断的鼾声不久就粗鲁地、几近于无耻地继续响起。
而青田,则继续一动不动地瘫在一床的碎瓷中——她自己心脏的碎片里,回想着齐奢在她脸前惊起的一幕。就着残烛,她清楚地看见他密布着血丝、眼球发红的双眼,以及眼垂下几道纵横的皱纹;她亦可以想见她自己在他眼中的样子,素颜之上无法遮掩的碎斑和瑕疵,眼神里可怜又可鄙的祈求和悲哀。他们都老了,他们间死生契阔的爱也许也一样跟着老去,老成了一场昏昏欲睡的交媾。
一整夜,青田就这样空空地瞪着眼。假如她的心情还能以词句来描述,最贴切的一句莫过于:欲哭无泪。
13.
第二天是七月初八,齐奢一早起了床,由太监侍候着沐浴更衣,穿起亲王的礼服,一时间神姿焕发。周敦趋进里间来,两腮的皱痕把人显得比实际上要老,眼睛却依旧是圆溜溜、亮闪闪,面向主子一板一眼地行了一个大礼,“今日为王爷暖寿,镜溯湖西头的取欢园已经搭好了三座台子,一座是昆戏,一座是戈腔,还有一座是说书、杂耍。承应的伶工、艺人们都已经扮上了,王公大臣们也已经到齐了,王爷随时可以过去。”
那一厢青田亦是早起严妆,玉佩玎珰地半跪在齐奢身前,正替他整理革带、佩绶。齐奢摁住了她的手,转向周敦,“那就传饭吧。”
饭前,周敦、莺枝等近侍一起向齐奢拜了寿。齐奢也各人赏了一个荷包,荷包内是一两重的金锞子。好日子得了赏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清淑斋里却没人敢露出一点儿笑容,因为齐奢的面孔绷得紧紧的,看不出有丝毫的生辰之喜。青田坐在他对面,也不说话,默默以一双金银丝镶玛瑙紫檀箸拨拉着稀粥里的几块酱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