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妃的妆泪有惨烈的艳丽,在她面上割出道道的红阑干,“可这一切都没用,什么也留不住你。你终于不再来了,你彻彻底底地走了,就连我病了叫人去请你,你也不肯来看我一眼。我以为你会像当初一样,新鲜劲儿一过就会回来,可你却一整年、一整年地在如园待下去。每一次你回府,我都找个借口守在自个的院外,望着继妃的风月双清阁,盼望看着你出来,往我这里来。你一次也没有来过,你每次都匆匆离开,好像在哪儿、有谁在等着你似的。”

她又一次笑起来,笑得凄冷而悲悸,“王爷,小顺要的并不多,只要知道你今儿不来,明儿总会来,明儿不来,后天也许会来,后天不来,还有大后天,大大后天……只要有个盼头,有个盼头就行,可你连这一点儿都不给我留下。”

“所以你就背着我和人私通?和一个戏子?”齐奢直视顺妃,目光似是失望,似是疲惫,但又什么都不是。

顺妃骤然间头一昂,乌黑发亮的瞳仁像极了两颗鹅卵石,重重地直向前掷过来,“王爷从前把那姓段的捧在掌心里,她还不是背着你和她的旧相好私通?我们这些被王爷踩在脚底下的,怎么就不行?戏子又如何?我恨我只能坐在车轿里拜庙的时候顺道去看一场戏,但凡我能走到街上去,我还会去找满街最肮脏最污秽的一个乞丐同他在一起!既然你能找妓女,我凭什么不能找戏子、找乞丐?!”

齐奢几近无言以对,俄顷,往前走了半步,弓下腰,“小顺,你这样作践自己,就是为了报复我?”

顺妃的通身都发出异样的红光,仿佛血液在滚沸,“王爷啊,如果温顺的花朵您看不见,那么咬您的毒蛇,您总会多看一眼的吧!”

一股窒息的压抑感袭来,齐奢最后仔仔细细地端详了顺妃一次,仿佛是一个人端详着一座黑暗的深渊。他深吸了一口气,从深渊前退开,退回到原地,把头扭去了一边。顺妃的声音重新变得收敛而冷静,从很低的地方传来:“从我做下这件事儿,就预备着这一天了,闹市凌迟或秘密赐死,王爷只管下令就是。只请王爷不要迁怒于我的家人,就算是妾妃和您夫妻一场。”

然后“砰、砰”数声,是顺妃在向他磕头。

齐奢始终扭着脸,不愿再看她,他甚至没再向她说半个字就擦身而去。他最后留给她的,只有一声很轻又很沉的叹息,如同是在几里以外的地方,听见地安门传来的晨钟。

顺妃蓦地里瘫倒在地,撕心裂肺地低哭起来。

继妃詹氏在厅里立等,见到齐奢走出,便举步相迎,“王爷……”

“所有服侍过顺妃的下人,亲近者杖杀,余者流放岭南充作苦役。顺妃——”齐奢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辞色淡漠不已,“废为庶人,幽闭终身。”

詹氏的嘴张开来,又轻轻地抿起,“王爷宽大,只是太便宜这个贱人了。此外,我自己也要和王爷请罪,都怪我疏于管教,总想着这些人常日无事,才允许她们偶尔出去散散心,谁知无事就要生非,闹出此等丑闻。我真是无颜面对王爷,还请王爷降罪。”

没等她跪下去,齐奢就伸手一托,“你这是干什么?宗室大族总是难保干净,这些背主通情的事情本不新鲜,也是防不胜防的,这次康王府不也牵出一位世妃和那戏子不清不楚?你不要有自责的念头。”

詹氏丰圆的脸如似映在水缸中的一爿满月亮,有微妙的清光与颤动。她低额,含声作答:“多谢王爷体恤。”

“顺妃这件事就过去了,也不用再提,至于府中诸人的非议,你理家一向干练,看着善后就好。”

“是,王爷无须为这些小节操心,都交给我便是。”詹氏停一停,迟疑地抬起头,“眼瞅这阵子已快二更天了,王爷是就在府里了,还是——”

“就在你这儿吧。”齐奢低下头捏了捏眼角,向帘外略略提高了声音,“小信子,你去什刹海说一声,说我不回去了。”

帘后马上应声,接着就是疾去的脚步。詹氏也转头高声地吩咐:“瑞芝,王爷今儿在这儿歇了,去备水铺床。”

詹氏的睡房精雅洁净,一樘素帘、一扇木隔断把房间分作了两半,一边摆着张宫式踏步床,另一边是一张六柱架子床。婢女瑞芝先伺候着齐奢那边熄灯下帘,又来至隔帘这端替詹氏盖好了绣被,合起床帐。

长夜点滴而过,万物绝息。詹氏在暗中静听着,却一直未听到对面的鼾声,随后却听见簌簌的衣响。她忙揭开了帐子,挑灯而问:“王爷?”

齐奢的影映在地面上,镶着点儿透窗的月光,显得极其的寒凉。“我突然记起来还有桩急事儿要处理,你睡你的吧,甭起来了。”

像任何一个军人那样麻利、迅速,他走了。

瑞芝重扶詹氏登床,不满地掀了掀嘴唇,“说什么‘有急事儿’,八成还是回什刹海北府去了。从去年王爷叫人悄悄地整修北府,奴婢就知道肯定是为接那姓段的回来。娘娘您瞧,只要那耗子精一回来,王爷就——”瑞芝眼一抬,撞见了詹氏的眼,即刻怯怯地闭上嘴。

整三更之时,齐奢出现在了青田的眼前。她正抱着本字帖倚坐在床里,手指微动,仿佛饱蘸着深夜,往空中写着些看不见的寂寥。

当她发觉脚步响,字帖直接从指间滑落,“谁?!”然而只一霎后,满目的恐惧与惊讶便只留下了后者,“你不说不回来了?”

齐奢走近来,从床头烛台的烛钎上拔下一支烧得正好的红蜡,用它又一一引燃了几支新烛,“担心你一个人害怕。”

青田的素颜随之一分分亮起,皮质细薄。“满屋子都是人,莺枝她们就在外头呢,我有什么好怕的?”她捡起掉落在被面上的字帖,无谓地扑一扑。

齐奢将字帖从她手里抽出来撂在一边,“不怕?听见我进来,唬得书都掉了。”

“我觉着是个男人的步子,你又说不回来,所以才吃了一惊而已。你做什么又跑回来?”

“答应每天回来陪你的。”

青田一本正经地乜他一眼,“你还答应送我两颗祖母绿呢。”

齐奢呵呵地乐了,“这不忙得没顾上嘛,明儿叫孙秀达给你送来,你个小财迷。”

她见他露出笑容,神情便也有所放松,含笑把两手一起叠在他手背上,“你还好吗?”

一丝厌倦蒙上了齐奢的脸,却依然微微地笑着,“好,为什么不好?”

似乎是思之再三,青田才黯然一叹:“说来说去,全要怪我。”

他翻过了手掌,把她的两手捏进了掌心,“我就知道你准得这么想。”

“在扬州我就同你说,你待我太好,我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你府中那么多姬妾,想是个个都怨恨我,也一样会怨恨你。年轻女子常年积怨,久旷于室,红杏出墙也就在所难免,所以究其根底,可不是我害的?”

“我最烦这种论调,从古至今但凡男人有什么错处,小到家变、大到亡国,全推到女人头上去。吴国覆灭无关乎西施,唐朝衰败也怨不得杨贵妃,当初又没谁拿刀架在那些国君的脖子上逼着他们沉溺声色!如今也没人逼着我对你一心不二,是我自个乐意,引出什么事儿都是我自个的事儿,同你扯不上干系。”

“怎么扯不上?你从前在府里头不也多有宠爱、一视同仁?已故的寿妃、死掉的萃意,还有今儿这位顺妃娘娘,不都是?后来把她们冷落一旁,无非是为照顾我的心情罢了。”

“那照你的意思,是叫爷把府里头几十个,从继妃、侧妃、世妃,再到王嫔、姬人,每天一个轮过去,轮到最后再上你这儿?天下为公,皆大欢喜?”

青田低着眼笑一笑,“我也不知该怎么样。你若处处留情,我心里断然不好受,可你若专情太过,惹出今天这样的事来,你心里又不好受,那我倒宁可不好受的是我。”

“没什么不好受的。”齐奢卷动了一下嘴角,豁达而笑,“如今在戴绿帽子这件事情上,爷很有资格说两句。那阵子不知你是被人算计,亲眼目睹你和旧情人在咱们俩的床上云雨荒唐,那份感觉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简直就像是心被生生地扯出来,痛不欲生、万念俱灰。而今日的顺妃,怎么说好呢?充其量,也就是觉得自个的饭里叫人给吐了口唾沫,恶心得慌,只想赶紧从眼前丢开,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