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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快睡吧。”青田撑起身吹灭了床头的小烛,在轻轻降落的夜色中伏入他怀里。他的鼾声几乎是马上就重新响起,她也阖起了双眼。再没有什么比这温着她额心的声声鼻鼾更美好,是守夜者的梆子,让她即使在使人迷失的昏梦中也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13.
第二天天气转晴,放眼望去,百花竞艳、绿满林皋,早已是春归大地。齐奢照旧不到四更天就走了,青田睡一阵、醒一阵,不知做了多少梦。有时是在御暗红色的鲜血,有时是地下三尺的黑牢,或是层层窒息的黄裱纸与白雾茫茫的逃难之途,直到半晌午才挣扎着起了身。也不想吃什么,净了手焚了香,只恹恹地诵经。诵了有两柱香的时间,王府管家孙秀达求见,带来了自个的一位外甥,名叫郑文的,隔在帘外给青田磕了头,说是王爷派过来打理北府这边,另外还带来只极擅人言的白鹦鹉,连背几首小令,不是“小山重叠金明灭”,就是“杏花含露团香雪”,怪腔怪调的,青田虽饱含心事,也被逗得笑了一场。
她给这鹦鹉起了个诨名叫“飞卿”,亲手给它喂水调食,忙碌一番,就又已是残日消尽。正想着齐奢怕是赶不回,太监小信子却匆匆跑了来,说王爷叫娘娘一定等着他吃饭。
再等了约有半个来时辰,齐奢就进了就花居的门,与昨日的满身疲累大相径庭,神采奕奕的,“传饭传饭!你可饿坏了吧?”
晚餐丰盛异常,蒸鹿尾、江米酿鸭子、三丝翅子、乌鱼蛋、糟烩鹅肝、蜜炙火方、台州天摩笋、丝鸭粉汤……两人并桌同食,正温馨谈笑间,周敦却快步而来,行了礼,就贴去到齐奢耳下说起来。
只几句话的功夫,齐奢的脸色就变得相当之难看,筷子一搁,很简要地说:“王府里发生了一点儿事儿,我回去处理一下。”
青田也跟着放了碗筷,想问他,寻思一番又把话咽下,“好,你路上慢些。”
齐奢换好了外衣就向门口走去,突然又叹口气,扭头转向随行的周敦,“你不必跟我去了,留下和娘娘说说清楚。”
周敦答了声,就立定在那里目送,待齐奢出了院子,便返身而回。青田惴惴不安地问:“周公公,府里发生什么事儿了?”
“唉,”周敦紧皱了眉头,连两腮上的旧疤也皱缩起来,“丑事儿。娘娘不是有个旧日姐妹叫蝶仙的?”
青田的心里冷不丁七上八下,“是。”
“她不是卷了杜知府家的东西,和一个犯了通奸罪的戏子査定奎私逃了吗?”
“是。”
“两个人日前在松江被捉拿归案,八驼行李中,不仅搜出了知府家失窃的东西,另有许多的金珠首饰、玩器古董,竟都是京中贵族的私家收藏,有几件珍奇之物还是报过失窃,却一直没有结案的。经过审讯,原来和那戏子暗度陈仓的不单有鸿胪寺卿的小妾,还有足足十几位王公宗室、部院大臣的侍妾居然都和他背地里往来,还偷盗主家的东西私赠予他。那赠物里有一件四神玉带鐍,是摄政王府的东西。”
青田倒吸了一口凉气,“府里有女眷和、和——”
周敦顿一下,满脸都涌起了不屑于言之色,“那戏子已经统统招了,就是府里的侧妃,顺妃娘娘。”
“顺妃?”青田拿指尖摸着领下的蜂赶花金钮扣,“我知道她。”
“顺妃娘娘进府有年头了,继妃往下就是她,最是有头有脸的,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周敦义愤填膺地一叹。
青田只觉满心繁乱,游目空望去,就望见银架上的鹦鹉飞卿。这鸟儿忽地振翅,又翻动着红舌长吟起来:“柳色参差掩画楼,晓莺啼送满宫愁。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
哀怨的诗词飘出窗外,风一卷,即消失于夜空。
齐奢一回王府,就被直接引到了继妃詹氏的风月双清阁。一概下人都已被遣走,只有詹氏的贴身侍婢瑞芝守在偏房门口,里头传出高声痛骂的动静。齐奢推开门,詹氏就猛地住了口,一身的端庄沉静已遁去无踪,又窘又急,浮肿着眼泡往地下一指,“我已经把这个不要脸的贱人给王爷带来了,怎么发落,王爷定夺吧。”
顺妃就直溜溜地跪在青砖地上,而且宫妆锦绣、凤钗高髻,不见一丝破落之色,稍稍地偏着脸,也不看人,也不说话。
齐奢望了她一望,就向詹氏把手一摇,“你先出去。”
詹氏很不放心地朝他窥看几眼,“王爷的身子要紧,可别动气,为这样的贱人犯不着。”
“我知道,你出去吧。”齐奢并没有什么表情,詹氏施过一礼,又厌恨不已地向顺妃投一眼,退身出了门。
门里头,人与人相距尺寸,却又似相隔千重山、万重水。许久后,“顺妃,”齐奢才开口,又改口叫她,“小顺,你有什么要为自己辩白的吗?”
自齐奢进门以来,顺妃第一次直视他,她高扬着双目,眼神光彩冷冽。
“禀王爷,妾妃没什么要辩的。前年六月妾妃去华乐楼看戏,就和那査定奎好上了,陆陆续续地也见过几面,也接济过他一些东西,偷情和偷窃的罪名,妾妃都认。”
一股无名火从齐奢的脚底蹿起,手就随便抓了件东西向顺妃砸过去,“贱妇!”
顺妃别过头一躲,一樽白瓷螺珠瓶就在墙角撞了个烂碎。
詹氏的婢女瑞芝仍侯在外面,贴着门怯问一声:“王爷,没事儿吧?”
“滚,滚远点儿!”齐奢的声调并不高,但其间的怒意却熊熊勃发。房外马上就一片静默,而房间内,他只听得到自个的呼吸,浊重且短促。
顺妃罩着一件莲瓣点翠穿珠云肩,那珠子抖动两下,伴随着珠落玉盘的笑声,“怎么,王爷生气了?王爷还会为我生气?”她的眼珠游动了一圈,环视着字画条幅、花几花架,却不为任何事物而逗留,“我十八岁嫁给王爷,入府的那一晚我和王爷说:‘我喜欢唱歌,所以在外头名声不好听,都说那不是上等人家小姐该做的事儿,越礼背德。’王爷却说:‘那有什么?我偏爱听你唱歌。’我就在枕边一首一首地唱给你听,唱到蜡烛都熄了。后来整整十天,你每天都歇在我这儿,我卸妆的时候,你亲手替我把头上的簪钗一支一支地摘下来。可到了第十一天,你就不来了,你去了别的姬妾那儿。从那天起,我每天一张开眼就等着天黑,等你来。头两个月,你两三天就来一趟,后来隔七八天才来一趟,再后来,十几天也不来一趟。我常常问下人,说王爷今夜宿在哪儿?时不时地就听见一个新名字。府里的女人越来越多,多得我记也记不过来,起先我还难过,可慢慢地就不难过了。我想,这么多女人,王爷自个怕也记不过来,可他总还记着我,封我做侧妃,会来看我,陪我说话,这难道还不算好吗?所以我就接着等,每天一张开眼就等着你,把三十二张玉石骨牌翻过来调过去,推神数、问天机,问你今儿来不来,直问到东方发白。即使这样的日子,我也很满足。反正牌上说你再过三天就会来,第三天你没来,到了第四天、第五天……第八天,你总会来的,但——”
顺妃飘游不定的音调忽一转,转折得酸楚不堪:“但自从你识得了那个姓段的倌人,即使你人在我这儿,也越来越心不在焉。我向来爱使小性儿,以前你总会哄着我,可后来只要我稍一不高兴,你也就恼了,一点儿再不肯俯就。等把你气走了,我自个又后悔得不得了。我想那些小班倌人一定是个个温柔懂事,老妈子们却说,温柔懂事管什么用,那些女人最擅‘内媚之术’,方才拴得住男人的心,我就叫她们偷偷花钱去喇嘛庙里请了欢喜佛的画像来。王爷还想得起吗,有天晚上,我像狗一样爬到了你的两腿间,你笑了,问我是打哪儿学来的。”
她的眼角有泪溢出,只一两滴,就浇灭了齐奢的怒火。他现在一点儿也不觉愤怒了,只觉满心里都结满了泪的咸涩。他想阻止她说下去,但只空站着,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