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才是好大的胆子,醒来看见这种地方,居然既不哭闹,也不呼救。”

“这种地方”是一座四四方方、长宽各约四丈而高达两丈的地窖,窖顶的出口以一块碾盘覆盖,窖底、四壁都是冷硬的泥土,活似个洞穴。两盏很小的油灯在地上嗤嗤地烧着,借着微光,青田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她本能地向后一缩,才发觉动弹不得——后背抵着一根十分粗大的十字立柱,两臂被牛皮细绳固定在“十字”两边,另一条长绳则自她胸膛一路到脚踝,把整个人都绑缚在柱上。她身上仍只穿着昨夜的寝衣,薄薄的一套水红色袄裤,地窖阴森森的寒气把她鞋袜无着的双脚冻得又刺又木,而冰冷的恐惧则泛起在她的五脏六腑间。青田不确定是外头的,还是心里的寒冷令她的牙齿“哒哒哒”地打着战,但她确定这不是梦,尽管昨夜入梦前她还憧憬着与爱人的相会,谁知睁开眼,眼前竟是活生生的梦魇。

“你明知我的身份,还将我劫持至此,自然早有筹谋,我哭闹有何用,呼救又有何用?”

“娘娘胆识过人,确非一般的庸脂俗粉。既然娘娘这般聪颖,何不猜上一猜,在下将娘娘请到这里所为何事?”因着背光,疮面人的皮肤愈显得坑洼不平,层层交叠的阴影在其上蠕蠕而动,令人作呕。

青田抽开了视线,避免直视这阴暗而模糊的面目,“鸡鸣狗盗之徒,所为自是蝇营狗苟之事。”

疮面人的嗓子里咕噜一声,似乎在发笑,“娘娘这就错了,在下的手段虽然鲁莽了一些,却是为了风雅之事。在下素闻娘娘的书法之妙,藏风骨于灵动之内,寓洒逸于遒媚之中,独步一时、冠绝京师,故此想求娘娘的一副墨宝。”

笼罩在周身的黑暗似一张深不见底的幕,青田自觉向这黑幕里跌进去,恐惧亦随之愈发深刻。

疮面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纸,展开在她鼻前,“只要娘娘照着这上头的内容亲笔誊真一份,再扦上一个手印,在下立即将娘娘送回,保证娘娘毫发无伤。”

一旁的油灯蓦地里摇了摇,青田防备地眯起眼,念出纸上起首的头一行:“参叔父摄政王辜恩背主谋反大逆之罪。”她开始领悟到什么,骇然向其人一望,又将眼光投回,一字字地往下看,“妾身段氏,本系京中娼女,后私与叔父摄政王相厚,得以数年服侍左右,日夜不离,乃其侧近之人,见闻真切。叔父摄政王身居亲贵之显,蒙朝廷付托之重,然非但不思图报,反外饰忠良,内藏奸狡。把持军权之要,滥用武功。聚敛赂遗之财,收买人心。胁制官吏,肆意刑赏。至各省监司出缺,往往启用亲信幕僚,而夙昔通达吏治、谙练军务之员皆弃置不用。谋集党羽,紊乱政事,明目张胆,无复顾忌,且暗蓄刺客,希图皇位。而幸窃摄政之名,虎而加翼,为祸可胜言哉!若不及今早处,必至酿成大衅,倾危社稷。妾今为叔父摄政王所逐,皈依佛门,回思往昔所睹,缄默实有所不安,谨据实纠报,望圣明察之。则不惟可以除君侧之恶,而亦可以为后人之戒矣。江山幸甚,苍生幸甚。妾不胜激切恳祈之至。”

伴随着最后一个字,青田的整张脸都变得惨白无比。她窥见了黑幕的一角,却更为迷惑,“你们无法无天,竟以我的口吻捏造密信诬告王爷谋反,还要拿到我的笔迹,如此处心积虑——”她再一次惊悸地打量起那双神秘的眼睛,“到底是什么人?”

疮面人闻而不应,只把纸张抖了抖,“文房四宝在下都已随身带来,只要娘娘点头,在下马上就为娘娘研磨伺候。”

青田再次尝试着扭动一下,她依旧在发抖,但分明感到自漫无边际的恐惧中,有一股怒意在体内熊熊地升起。

“休想。”

疮面人呵呵有声地笑了,“在下早就料到娘娘不会轻易就范,所以——”他的手在腰间一晃,纸张就不见了,而多出来一柄又细又长的钢钳,钳头烁动着幽冷的光。

他把钳口轻轻地张开,“娘娘的一张嘴可硬得很,却不知纤纤十指是不是一样硬?”

每一块骨节都向内缩进去,青田的呼吸出现了混乱的杂音,被牢牢捆在木桩上的两手惊恐地挣动着,“你敢……”

那人早已倾身向前,箍住她挛缩舞动的手指,“娘娘只要再说一次‘休想’,便知在下敢与不敢。”

这一张恶脓四溢的脸离着她这样近,青田无能为力,只有扭转脖颈,不去听、不去看。

刺痛袭来。

她猛一下挺身,钳口却只蜻蜓点水地在她一片指甲上一拽,便已松开。

疮面人撤后一段,把钢钳举起在鼻前反复地张合着,使之发出“咔、咔”的咬啮之声,“在下再问一次,这封密信,娘娘抄或不抄?”他等待了一刻,一层兴味盎然的笑意就浮现在眼底,“虽说‘十指连心’,可一会儿还要借娘娘的右手来眷写,万一伤得狠了,这字写出来也要走了样。这样吧,咱们打个半折,只把左手的五根指甲一根一根地拔净,也算请娘娘一尝真味。”他果然就张开钳子夹住了青田左手拇指的指甲,微微地使了一分力。

“娘娘,现在点头为时未晚。”

背后的木桩怎么顶也顶不穿,死路一条。青田无望地合起了眼,下一刻,她的眼泪就滚落。

耳光、拳头、皮鞭、铁锤,甚至是舂米的杵头,她统统尝试过,但却从没尝试过这样深入骨髓的疼痛。掰拧着肌骨、撕扯着五脏,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沉默地紧咬牙根。

继而痛有一瞬的休止,自嗡嗡乱叫的耳鸣中钻出的话音听起来已失真而含糊,“如何娘娘,不好受吧?只要您肯动一动笔,玉指就可免遭此罪。”

青田把头倒向一旁大口地吸气,左手上像是染指甲染出了界,半只手都鲜红淋漓,一片指甲半挂在拇指上摇摇晃晃,随时会掉落,但她的口中却没有掉落一个字。

疮面人点了点头,“呵呵,在下倒要试试,这样一幅娇躯真不成是钢筋铁骨?”这一回他的手很快,一下就大张开沾满了粘稠血液的钢钳,“滋儿”地拔去了整片指甲。

青田的眼前一阵阵乌黑,是离水的鱼被活活地剃去鳞片,坠地的鸟被生生地扯光羽毛。极痛时,幻象出现,有人面兽身的恶魔拿着钢叉狠狠地捣入她。

口水与鼻涕一起淌下,青田面目变形地嘶喊起来。

闻声,疮面人似乎起了恻隐之心,很不值地叹一声:“在下早就说了,为了几点墨,何至于流血?怎么样,在下替娘娘松绑?”

青田记得从前在妓院挨打时,就会忍着泪在心里回想恋人的样子——乔运则的样子,于是她闭起眼回想着齐奢,他的手、他的吻、他的笑脸,繁芜的片段纷至沓来。她有过那样多的男人,无一不贪恋她美妙的身体,唯有这一人,像阳光穿透水晶一样穿透她的心。因此她怯懦的肉体渴望着说“是”,渴望着把这恶魔的密信抄上一千遍一万遍也不要紧,反正她的心会一直是最为纯净的水晶,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和裂缝。

青田颤动着眼皮,聚集起仅有的气力,“王爷一片忠君之心,岂容你们这班小人造谣陷害?你们就不怕报应吗!”

那人脸上的疮印一鼓,什么也不多说就举起了钳子,钳住青田食指的指甲浑力一扯,连带着肉皮尽根拔出。而后,钳口就又叼住了中指,这一次仿佛野兽在分尸,尖利的牙口往外提一提、往里送一送、搅一搅、掀一掀……其艰涩与缓慢足够把人由头到脚都撕成碎片,残破的指甲却还在血水喷溅的手指上,筋肉黏连。

青田已发不出声音来了,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片浊水里,只看得到昏聩的形状,却什么也看不真。就当她的肺已濒临炸裂时,又得到了一点空气,人浮上了水面,浑身都是湿濡的汗,齐耳的发已成一缕一缕,往下滴着水。

待她恢复了几分知觉,就听到残忍的笑声一震一震扑入了耳鼓,“有那无稽之谈,说娘娘是千年鼠精所化,倘若果真如此,娘娘倒确实道行不浅。不过都说蛇有七寸、妖有命门,娘娘既身为京中花魁、风流班首,在下就权且一试,看娘娘的命门可是藏在这一袭红衣之下?”

眼下的青田的确是妖,一只吐出了金丹的妖,从里到外都已被透支掏空,甚至连潮湿冰凉的外衣与肚兜被粗野地扒掉,她也不再有反抗的意志。但当疮面人把血淋淋的钢钳对准她的乳房时,她就浑然间一凛,瞳孔放大,“你、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