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奢不躲不闪地直迎对面殷切的目光,“皇上只管安心。”他半分也不对这谎言抱愧,他只是在尽其所能地保护这孩子:在被真相伤害前,他将已经被时光治愈。就像是满怀欣喜地打开一个被五彩绸缎裹得严严实实的未来,却发现里头什么也没有。可这空落落的失望,比起牵心动肺的绝恸来说,实在是无伤大雅。

但令齐奢想不到的是,一出乾清宫,他自己就拆开了一个落空的未来。

其时他正春风满面,捉来了周敦盘问:“是该今天到吧,怎么样,人接着了没有?”

一向和主子同喜同忧的周敦却反常地蔫蔫巴巴,“爷,奴才有件事禀告。”

齐奢直觉到一些什么,脸又僵直地沉下来,“说。”

“您听了可千万别心急。”

“你赶紧说。”

“那个,啃、啃,”周敦干咳了两声,“娘娘,娘娘失踪了。”

“失踪?!”情绪来得又急骤又凶猛,使齐奢的整张脸都扭曲失形,“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失踪?!”

周敦怛然移开眼,“镇抚使唐大人已经来了,正在崇定院候着向王爷说明情况。”

镇抚司都指挥使唐宁的神情并不比周敦好多少,深深地低着两道连心浓眉,缩站在崇定院的值房中,一脸胆寒地陈述着:“由于娘娘此行秘不宣人,故尔一路并不曾惊动官府,只于民间的客栈歇宿。前天宿在天津白涧,昨夜宿在京东燕郊的‘三河会馆’。今日清早,侍卫换班时发现在客房外守夜的几个人都倚墙而眠,呼之不醒,遂唤来粗使婆子进入房中,见暮云与莺枝两名婢女也昏睡不已,娘娘却不见踪影,原先的睡床上摆了一只纸人——”

“纸人?”

“就是,啃,丧事人家陪葬用的纸糊彩女。”唐宁根本不敢正视摄政王的脸,脚下的砖地变得像稀泥一样软,他跪下,叩了一个头,“这些侍卫和婆子都是操江御史黄嗣权一手安排由扬州一路秘送娘娘,只因这些人玩忽职守,才出了这样的纰漏,问罪倒还在其次,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回娘娘。照卑职想,虽不知绑匪出于何种动机掳走娘娘,但既是活掳而去,想来一时片刻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此事现已由镇抚司全权接管,卑职也会马上赶往燕郊,保证两日之内查清此案,解救娘娘。”

齐奢的两手紧紧捏住了座椅扶手,指关泛白,脸色则铁青,“明天日出前找不到人,你这个镇抚使就不用干了。”

唐宁连吞了好几口唾沫,应一声“是”,正待起身却又被唤定——“等等,”他看到摄政王从那张卷帙浩繁的桌后望过来,眼神如打磨过一般锋利,“本王同去。”

齐奢将手头的事情简要安排一下,就与唐宁带同十来名卫士轻装出城,疾驰无歇,只花了一个多时辰就已赶到距皇城不足百里外的燕郊。

燕郊自古为京都重镇,毗邻通州,西边就是潮白河码头,兴建有不少专为接待豪商贵宾的客栈,其中顶高档的一所即为青田投宿的“三河会馆”。出事之后整座会馆都已戒严,里三层外三层全是镇抚司的番役,为首的听闻顶头上司唐宁与摄政王一道大驾亲临,慌忙赶出,迎头就参拜下去,“卑职恭请王——”

齐奢用一个极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他,唐宁在一旁代为发话道:“直接奏事。”

“是。”头目声音干涩,一看就是连续劳神问案的样子,“禀王爷、大人,经过初步勘察,案情业已十分清楚。这三河会馆乃燕郊第一大客栈,一楼的大堂日夜有店伴轮流守值,昨夜里守值的店伴曾在近黎明时分见到一男子怀抱一女子上楼,他以为是住客狎游而归,遂不曾多管。大约两刻钟后,又见这男子仍旧怀抱女子下得楼来,声称自己与夫人喝醉了酒,与仆从走散,不想又记错了下榻客栈的地址,给了店伴十两银子,请他帮忙雇车送他们去另一家客栈。店伴见此横财,马上替那夫妇雇了一辆马车。据店伴说,那男子虽然衣衫华贵,但脸上生满了赖疮,样貌可厌,所以他并没有多看,只记得该人用两手横抱一人而毫不费劲,可见臂力超常,但其声音却尖细如女子,仿佛拿捏着嗓子说话,使人印象深刻。至于那女子的相貌,店伴说,会馆雇员一概严禁偷窥往来女客,且当时灯光稀暗,因此也不能说得确切。不过卑职推断,这一男一女应该就是劫匪与娘娘。娘娘被劫走后,床上留下了一只纸扎人,扎功精细,甚至各个关节都能够活动,一与真人的大小无异。想必是这劫匪先怀抱假人进店,凌晨时分光线不佳、相距又远,店伴并不能看出破绽。劫匪上楼后,便以喷香迷倒客房内外的诸人,撬开房门,将假人留下,而将昏迷中的娘娘堂而皇之地带出门外。店伴原就看他抱得一人,又收了他的好处,故也不会起疑。至于他脸上的赖疮与刻意造作的嗓音,显然是为了掩蔽真形的伪装。

“眼下镇抚司各部均已出动,一队负责搜检燕郊所有的大小客栈,一队负责缉问所有常在三河会馆周边载客的车夫,还有一队负责在京津两地所有的纸马店与扎彩铺子追查纸人的来源。这三队一旦有其一查有所得,马上就能跟踪到娘娘的下落。调查现已进行了超过三个时辰,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请王爷暂且宽怀、稍事歇息,若有切实消息,卑职马上上报。”

齐奢听完了这雨打芭蕉的一串,转脸和唐宁说了一句话。

唐宁点点头,向地下的头目手一挥,“娘娘的客房是哪一间?”

客房在三河会馆的二层,极大的一所套房,进门是会客厅,往后一边一卷是起居室,另一卷是给下人睡的一间小屋,最顶头才是寝房。只见四围坠着金红丝线纱绸,南边的一张睡床帐门大开,帐内放着一只沥金的纸扎童女,白面黛眉,颧上染着两团鲜丽的腮红,满面笑容,欢喜得令人惊悚。

乍见这死物嫣然欲活地横躺在床上,唐宁背后的汗毛不由得根根直竖。齐奢先只觉腹内仿佛有什么重重往下一沉,就觉出了身后的重量,有人拉住了他长衫的后摆呜咽个不住,“王爷!都怪我们,都怪我们没照看好娘娘,娘娘要有个三长两短……”

齐奢扭过身子,拍了拍跪倒在腿边的暮云和莺枝,“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到底怎么回事儿?”

暮云泪光闪烁地抬起头来,“我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只觉这一觉睡得极死,醒也醒不过来似的,这才刚刚睁眼,就听人说王爷也赶过来了,我们只求王爷降罪!”

“好了,先别哭了。昨夜里当班的侍卫呢?叫他们来。”

那四名侍卫被带到跟前,吓得两股战战,其中一个还能勉强说出话来,却说的一口扬州土话。齐奢听不大懂,马上暴躁了起来,“带下去掌嘴,这么说话谁受得了!”

唐宁使了个眼色,叫人把哭泣不休的暮云和莺枝,连那几个侍卫全部带出房,“王爷息怒,下头人无能,卑职亲自去盘查,王爷且在这里歇一歇,用几口东——”

“大人!禀王爷,禀大人,有信儿了!”先前那头目急趋而至,原本疲累已极的苍黑脸膛上涨出了红光,“已找到了昨夜受雇的车夫,他说那劫匪带娘娘去了北边十里地外的一处庄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齐奢已拔脚向外头走去,“备马。”

黄昏要来了,霞光的缕缕艳迹下,十来匹骏马风入四蹄,头马上一黑衣白靴的镇抚司番役手持长鞭、挥斥开道。

“闪开!闪开!”

有躲避不及的行人被鞭子卷出老远,连哭带骂地爬起,马队早已消失了踪影,空余滚滚骑尘。

4.

尘雾消散,渐渐地露出一张脸,一张沉睡的、轮廓曼妙的脸。

须臾,这脸有微小的震动,紧阖的眼皮徐徐张开,沉重地眨动着、眨动着……又颤抖了几下,满目迷光地重新合起。睫毛浓黑纤长地覆下,划出一道道囚徒的栅栏,将人幽闭在不可探触的深处。

就这样在昏迷与半醒间不知反复挣扎了多久,睫之囚栏才终于完完全全地升起。由这黑暗中,首先释放出的是迷茫,其次是愕然,再次,就是深深的惊惧。

“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

青田听到了自己沙哑的嗓音,头痛欲裂地,望向面前的黑影。

黑影摆晃了几下,一分分在她涩痛的眼底成形,发出“嘿嘿”的笑声。笑声听起来像是细细的女声,脸却是一张男人的脸,整张脸都被红肿化脓的痘疮所盖掩,五官难辨,但一双眼放射着兽瞳一样的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