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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奢端坐案后,手里捏着张单子查看,“两江总督付明时以廉洁刚健著称,这次传办的缎匹总值高达三百万两之巨,难得他竟能悉数奉上,毫无推脱。”
“即便民间大族富户,为家中婚事亦须倾囊而为,何况天子富有四海,苏杭又自来是富庶之地,即便勒派三千万,也理当竭力报效。”
“说起来,大婚从前年就已开始筹备,修葺宫殿、采办物件、集措经费等诸多杂务皆由王大人一手承办,时至今日竟毫无一点儿错疏,连本王也不得不佩服大人才具秀拔、办事得力。”
王正廷略抬一抬眼皮,“摄政王过奖。”
齐奢掠过了对方的目光,一如其座边狻貌香炉的轻烟从锦幔掠过,彼此了无痕。他转开眼,挥了挥手,“其他没有什么事了,王大人下去吧,替本王把祝一庆和孟仲先叫进来。”
王正廷把头低下去几寸,退两步,转身而出。
紧跟着,祝一庆和孟仲先就先后进得房来,亦整齐地穿戴着盘领官袍,跪地请了安。齐奢并不叫二人起身,只拿两手在脸面上搓了搓,“本王没记错的话,你们是四年前入的阁,去年年尾,本王才授意王正廷替他们家久病谢朝的老爷子王却钊上本,请辞内阁首辅与吏部尚书之位,分别由祝大人和孟大人你们二位接任。怎么刚刚走马上任,就背着本王干下这么一件大大的好事儿?”
祝一庆和孟仲先对看了几眼,又低首垂视,“卑职们惶恐,不知王爷说的是哪件事?”
齐奢摸过了三份折子撂去案头,以右手的食指虚虚点过,于空中激起无形的涟漪,“祝一庆你领衔的六部九卿,康王领衔的王公亲贵,这一个折子是乾清宫上书房的师父们以御前之臣自居,说皇上的学问见识还未到可以亲政之时,三个折子全是联名吁请本王继续监国,不是你们俩领头撺掇的,还有谁?”
“王爷!”孟仲先叫了这一声,挺起腰直跪,两眼里竟泛出泪,“请王爷细看,这署名公折的众人里虽有不少卑职们的同乡、世交、年谊、学生……可也有一大班名动天下、慷慨任事的清流名士,他们岂是能笼络得了的?实在是天下归心,臣民一望。这几年时事多艰,全靠王爷一个人主持,大而兵农礼乐,细而从江南的盐漕河务到北边的屯田茶马,揣情谋断,补治百端,多少的不容易只有我们这些人才知道。如今新政刚刚稳定,正是剥极而复的紧要关头,王爷如何能在此时歇手不管?社稷至重,恳请王爷再操持几年,暂缓归政。”
“正是这话,”祝一庆也是长跪不起,饱含着一泡老泪,“皇上虽然天亶聪明,然而经义至深、史书极博,讲习之事犹未贯彻,何况国事之重与批答之繁?皇上年轻,挑不起这副重担,亲政之举好歹也要在二十岁之后,这时节还该扎扎实实多念一些书,将来亲政才能够游刃有余。还望王爷为皇上着想,等待圣学大成,再从容授政。”
齐奢摁着雕漆大椅的云头扶手缓缓立起身,一步一微趄地踱开,不见一丝动色,“你们开过弓没有?”
祝、姚面面相觑,不虞此问由何而起,只好结结巴巴道:“回王爷,卑职是文职,不曾开得弓。”
“卑职也不曾。”
齐奢翻起右掌的掌心自审着,看那些被弓弦擦出的一道道白迹,“你懂得肩臂的姿态、手腕的力道,懂得弓为犀角、箭为金翎,甚至懂得弓身的削凿、箭羽的偏正对射程和准头有何影响,所有这一切也不能使你有气力拉开那副弓,把箭射中靶心。”齐奢的眼光由自己的指腹投向两位臣僚,仿如弓箭投向箭囊,“只有射箭,才能学会射箭。”
两位都是饱学之士,焉能不解话中之意?祝一庆咽了口唾沫,往地下叩了个头,“王爷说得甚是,只是这国家大政非同儿戏,准星稍偏,就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此事关系黎民苍生之福,恳请王爷收回成命。”
“是啊,”孟仲先不甘其后,也重重碰个响头,“哪怕王爷执意还政,卑职愚以为也该暂照现在的规制,一切事件先请摄政之意,再于皇帝之前奏闻。”
齐奢将手一摆,大是不能苟同之态,“摄政本为权宜之计,不过是做臣仆的替主子分忧,倘若贪图主子的权位不肯撒手,往小里说是家贼,往大里说就是‘国贼禄蠹’。你们也该体谅本王的处境,别让本王白白辛苦了这些年还要枉担这样的骂名。还政之后,本王将请辞一切职务,朝廷上的事就全仰赖各位了。皇上聪慧轶群,更难得的是虚心好学、勤苦上进,看折看了四五年,日常事务早可以独当一面,遇到什么大事,有你们这些肱骨栋梁帮衬着,再有不懂的、不合规矩的地方,你们说说明白,不会出岔子。不出几年,咱们皇上必将是一位驰骛今古、垂范后世的旷世明君,能跟在这样的君主身边,是咱们做臣子的福气。”
地下之人只知道连连顿首,话也说不出。齐奢把手朝案头一拂,“这三份折子本王扣下了,就不再往皇上那儿递,以后本王虽然下了台,你们照样是宰揆,是天官,皇上对你们这班老臣也倚重得很,来日是要靠你们的辅佐建立千秋帝业的,叫皇上知道你们当初领着这么多人拦阻他躬亲大政,存了芥蒂就不好了。”
祝一庆和孟仲先又痛又感,均已是涕泪满襟,扯住了齐奢的袍角忍泣不已,“王爷、王爷,还请王爷三思……”
“本王主意已定,你们不必再说。”齐奢扫视着对过紫竹书架上的一函函书籍,阳光于其上投落虎斑的条纹,重重迭迭,似真似幻。“行了,都起来吧。小信子,给两位大人打毛巾。什么,镇抚使唐宁求见?呃,本王眼下不得空,叫他暂且去吧,晚上直接到王府来。”
从镇抚司改制后算起,唐宁是第三任掌门人。第一任方开印生性凶残,在连续制造出数起冤假错案以替摄政王齐奢执政扫清障碍后,被无情地卸磨杀驴。第二任孟仲先庶吉士出身,齐奢特意放他在情报机构首脑的位置上将心肠磨硬,就提拔为大冢宰,与身为首辅的祝一庆相互制衡。至于唐宁,也是由齐奢亲眼相中,是个狠辣与机智都恰到好处的中间派。
彼时得到吩咐,夜间就阒然来到王府,被传入了和道堂外间的小客厅里。
唐宁一副精干的五短身材,唇上养一撇稀稀拉拉的小胡子,两眉却极浓,一直在眉心相连,声音听起来利索而简断,但丝毫不失恭敬,将几件机密时政一一详禀:
“……监视了整整小半年,他的确不敢干预戎机,只一味地广蓄姬妾、稀见宾客,现在看来这个人还是可留的。”
齐奢坐在张花梨加官椅上,手指在大椅扶手处敲打两下,“好,继续盯着,到五月清结京饷的时候再看。”
“卑职明白。”
“这几件事儿你都办得很机敏,本王要你接孟仲先的班,果然没看错人。在镇抚司用心干,来日自有你的好处。”
唐宁把头抬高了两寸,连心眉下是一双雁目,小而聚光,“蒙王爷隆恩委任,卑职惶恐不胜,不敢讲什么好处,只尽力去办王爷交待的事,赴汤蹈火亦所甘愿。”
齐奢翻手探入乳貂爪泥的衣领,略显疲倦地掐了掐后颈,旧日的伤口在一牵一牵地跳痛。“有这份心就好,行了,今天就到这儿。”
“王爷,”唐宁上前来一步,神色与适才的收敛沉静迥然相异,“卑职今儿还给王爷带了两个人过来。”
“什么人?”齐奢不经意地问。
唐宁故弄玄虚道:“人就在隔壁,请王爷挪步。”
两人来到一墙之隔的大厅,一进门齐奢就觉眼前一亮,只见两位妆饰得流彩濽星的娇娃如珊瑚玉树,盈盈壁立。他眉一皱,却也同时笑起来,偏脸望向唐宁,伸臂朝那厢指一指。
唐宁马上堆笑道:“去年自王妃离世,王爷身边一直都没什么可心的人。这两个女孩子是卑职托人从西域觅来的色目人,已委派专人调教过,会说汉话,也识得闺门礼节,能歌善舞、乖巧懂事,留在王府里伺候还不致可憎。”语毕即掉过头,把手晃了晃,“你们都往前来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