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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荷活活像疯了一样,不停地拿手把侍从抡开,形容可怖地半弓着腰逼在齐宏跟前,跌绊着搧打,后满冠上的十数股子金珠流苏狂响做一片,“死啊,你去死啊!我宁愿你死,也不要看着你为了这么个娼妇顶撞我!我哪点儿对不住你,啊?我为你受了多少罪,一心一意全扑在你身上,你就为了这么个娼妇,你这么对我?你这么对我!你去死,你去死啊!去啊!你怎么不去,啊?你那娼妇已经被拖出去活活打死,你怎么不跟着?你也去啊,你去陪着她一起死!你去,你现在就给我去,你起来,你别跪在我这儿,你不是要陪着她吗?去呀,去,别在我这儿,你去找你那娼妇,起来,你给我起来,去,去死,你去陪着你那娼妇一起死!……”
骂到后来,喜荷已分不清在骂谁:儿子、丈夫,还是那狠心的、一逝不返的绝恋?喜荷只知道,她生命中所有的男人都枉费了她的一颗心,她把心掏出来摆在他们鼻子前,像一个血馒头,他们吃掉这馒头,饱了、有气力了,就走开,走得离她远远的去找另一个女人,用另一个女人来嘲笑她、侮辱她。喜荷丧心病狂地谩骂着,业已失去了最后一点天眷尊仪,活脱脱就是村妇骂街。可她自己觉得痛快极了,越骂越来气,也越骂越高兴,仿佛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火山口,供她喷发出在腹中烧滚了自己半辈子的、火烫鲜红的熔岩。
“太后!”“母后!”
所有人都慌乱得跳脚,齐宏啕嚎大哭地抢上前搀住喜荷,摸出绢子揩她嘴角的红痕。玉茗张皇不已,却也不忘口出安慰之语:“陛下别怕,太后这是肝疾发作,一下逆了气,血不归经也是有的。太医!快去传太医!”
被太后的一小口咳血而搅翻了天的斋宫中,再无人有空去理会一个在夜色尽头渐至低微的女声,那声音里沾满了成河成海的、惨厉的鲜血。
寒云远树间,冰轮初升,沿宏伟而静默的宫墙,碾破了琉璃千顷。
金砂之死,令齐宏首次祭祀的喜悦全去到了爪哇国,心如槁木死灰。在登天坛的前一天,按规矩,他又移居至成贞门外的斋宫,一入宫就砸翻了饭食,不顾随侍们的求劝,不吃不喝地倒在床上流了一整天的泪。身处宫城中的喜荷早已对当日的冲动行径颇为追悔,听说这景况后更为担忧,却又拉不下脸去宽就儿子。百般为难间,倒是玉茗出了个主意,“不如把事情告诉——,告诉给摄政王爷?请他去说说看?皇上最听王爷的了。”
喜荷明白为何玉茗的口气如此小心翼翼,是唯恐提起了齐奢惹她伤心。可其实这是仅有的、提起他而令她舒心的时刻,他毕竟还算不得十恶不赦,在关于齐宏、关于她儿子的一切难题上,她总是能放心地依靠他。抱在掌心里的紫金手炉传递着些差可告慰的暖,喜荷望向了玉茗,“好。”
傍晚近时,斋宫的齐宏就接到了摄政王入觐的请求。他尽管心懒意殆,却不好驳皇叔的面子,只能宣进来。齐奢问候了几句,便开口劝解:“皇上明年就实打实十六岁了,在民间也正就是少年人拈花惹草的年龄,这件事确实算不上什么错。只是——按说臣议君是大不该——但臣相信,先帝因醇酒妇人才终致沉疴,皇上定早有耳闻,这一直都是圣母皇太后的心结,就怕皇上重蹈覆辙,所以才一直在这男女大防上头,说句难听话,跟防贼似地防着皇上。皇上犯了皇太后的这份忌讳,且又正值祭祀封斋、家国之痛下,太后一时照顾不到皇上的心境,盼皇上能体查太后的苦衷,别存有怨意。”
齐宏厮凑着罗汉床的靠手,目光滞滞,“朕不怨母后,朕只怨自己。朕答应过封姐姐做贵妃,她信了朕,因为朕是金口玉言的天子,可其实,朕什么都不是。”
齐奢叹一口气,把手掏进袖筒摸出一个攒金丝小缎盒,“皇上看看这个。”
齐宏满怀不解地接过,打开,盒内的白绸衬底上静躺着一对猫眼石的葡萄串耳坠。他开始发抖,把这索索作响的初吻托起在指端,“这,皇叔这是哪儿来的?”
“金砂姑娘亲手交给臣的,要臣转呈皇上。”
齐宏几不曾蹦起来,“什么?!”
齐奢平稳地注目于他,“从当日皇上跟臣提起金砂姑娘,臣就已私下嘱托应公公对她多加照拂。前夜里事发,应公公遣人暗中手下留情,在太后眼皮子底下替金砂姑娘抢回了一条命。金砂姑娘虽身受大刑,但不曾致死,现已被转送出宫,安置在一处秘密居所,安然无恙。”
齐宏死捏着右手,拿眼睛指住一直在殿角听差的老监,“应习,这是真的?”
应习上前数步,含泣而跪,“禀万岁,千真万确。”
“那你为何不早告诉朕?”
应习语塞,瞟眼看向床边的锦凳,齐奢代为解释道:“金砂姑娘受伤甚重,生死难料,说早了怕害得皇上空欢喜一场。直到今天上午,御医才断言金砂姑娘已转危为安,只要好生将养,数月之内便能痊愈,皇上大可放心。”
如同起死回生的是自己一般,齐宏哭一阵笑一阵,“皇叔,皇叔……”
“不过,金砂姑娘乃是旨下私逃,一旦被揭露,不仅她性命不保,还会连累应公公一干人等,故此她暂时不可露面。等过得个几年,臣会想法子让皇上跟金砂姑娘重聚,但皇上若还想她平安活到那一天,就从今儿起,当做这世上从没这个人。”
“朕明白的!朕会的!”
齐奢苍冷的目色至此方才略露和缓,“那么,一会儿皇上可御笔亲书一封密信,臣会捎给金砂姑娘,以安其心。现在,关于明日的大典,臣还有一些重要的话叮嘱皇上,请皇上专心细听。”
“嗳。”尽管残泪荧然,齐宏却也将手中的耳坠放开一旁,奕奕危坐,洗耳恭听。
“明日,皇上将从西牌楼下舆,由昭亭门入圜丘坛。所行第一项为‘初升’之礼,此礼讲究……”
将近小半个时辰的滔滔不绝后,齐奢已是口干舌燥。就把一盏温茶慢慢地品着,独坐外殿,等内堂的齐宏写完一封生死劫的小情书。刚刚撂下茶,站起身松了松筋骨,就看见应习捧着件黄绫封套的信迭踱而入。
“王爷。”
齐奢却不接,只反交着两手问:“皇上的精神怎么样?”
“好多了,才还嚷着饿呢,用了一碗梗米粥,一小碟锦州酱菜。”
“好,麻烦公公回头再派人去给圣母皇太后捎个话,说皇上安好,叫她别担心。”
“是。”应习白花花、皱巴巴的脸孔一抖,又转喜为忧,“不过王爷,老奴怕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齐奢漫然失笑,“哪里用得着瞒一世?这不过是少年心性,真有个三年五载,皇上后宫充盈、左拥右抱,早就忘了这宫女是谁了。哦,公公可得盯着,不准那金砂的家人来领尸,送净乐堂,烧掉。”
“是,那这信——”
“一样。”齐奢往门口的圆光罩走两步,又微偏过些头,“骨灰也不准留,找口废井一倒了事。”
“老奴明白。”
摄政王离开后,太监应习独立在昏茫的早夜里,眼前还浮现着皇上把信交付予他时重达千斤的神情,手中却只薄薄的一张纸。他试图用一个老年人的智慧去掂量:一个善意的欺骗,重点在善意,还是在欺骗?
13.
但无论如何,齐宏的确是振作了起来。翌日的祀天大典,在诸位公侯的陪祀下,整整半日的仪礼完满告成。还宫后直奔慈庆、慈宁二宫,在王氏那里不过略尽礼数地坐一坐,在喜荷那里,为了补偿自己前几日惹得母后大怒吐血之过,卖力地将在御辇中所见的民间景象一一说来聊以娱亲,喜荷更表现得格外和蔼可亲。母与子之间的亲恩,不过借如沐春风的一个笑、几句话,就逢春再发了。
再过一些时日,处处也就都是腊鼓迎年、屠苏献岁,爆竹声迎来了又一春。
这一年,钦天监替齐宏与通州闵氏合过八字,将大婚的吉日定在了九月。这是本朝第一次皇帝在位大婚,又正逢太平盛世,是名符其实的普天同庆,到处都攒着劲儿要大大热闹一番。故此各部虽已歇了年假,但首脑要员却均为大婚忙得陀螺一般,其中最为忙碌的自是顶着“恭办大婚事宜官”帽子的摄政王齐奢与工部尚书王正廷。
元旦的次日,两人就已公服加身,在崇定院中碰头计议。王正廷立于书案后,眼盯着地面,声调平滑如地上青砖,“两广的木器与洋货、两江的备赏缎匹,今日都已送到内务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