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长长的沉默,齐奢将双眼眨动了几下,在上头淡淡道:“段、青、田,女人但凡长了你这猫叼小银鱼儿的笑脸,男人一见,多半也就丢盔卸甲了,再加上你这‘狗掀门帘——靠的就是一张嘴’这功夫!”品评地一咂摸,举起一根手指来回摆动一下,“下回爷再挂帅出征,什么连弩营神机营统统不带,就带上你,嗳,往阵前这么一放,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青田又是笑又是顿足,“人家跟你掏心窝子说话,你倒猫啊狗的奚落我。”

齐奢终是伸臂搂抱了她,无声而笑,心中充满难言的感动欣喜。恰因难言,便不言,唯好整以暇地四面一扫,“说起猫啊狗的,在御这厮哪里去了?”

“谁知道,吃完食儿就不见影了。”青田脱出了齐奢的环抱,且行且唤,“在御,在御,快出来,你三爷爷找你。”

三爷爷负手于后,不怒自威,“在御,在御,胖厮?”

青田回首抗议:“在御不胖!”

“肚子都擦地了,还不胖?!”

“那是毛长!毛长!”

“还说呢,我现在成天一身猫毛。今儿早上吃饭,羊肉盆里居然还有一根,哪天非给爷药死不可。”

“谁让你没事儿老凶我们,没再尿一泡给你就不错了。在御?”

从里间转到外间,找了整整一大圈,方听得一根骄娇二气十足的细音翩然相应:“喵——”

齐奢耳一偏,“院子。”

二人下到凉风习习的前院中,浓荫华盖的树下支着乘凉的枕榻,榻上幽光一点。

“嘿,您还真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齐奢说话就走到榻边一把扽住猫尾巴朝外拖一尺,给自己腾出了地方,就斜身上床。

青田也侧身在床畔坐下,三分气七分笑,“你瞧,你又折腾它,自打把我哄到手,一见我们在御就一副后爹脸。”

“胡说八道。”齐奢斜乜着猫儿,把手在席上拍一拍,“在御,过来,行了,就跟这儿,不许舔我嘴,听见没有?站好,就跟这儿。嗳,我问你,三爷爷我待你怎么样?当着你亲主子的面儿,你大大方方说句良心话。啊,你看看,就你脖子底下这小金铃,过端午节我专叫人给你新打的,还刻着你名字呢,全京城的猫,甭说猫,就狗啊马啊的,把你认识的统统叫来,问问,谁有这份荣耀气派?你再想想,我上个月是不是还送了你一套银餐具?那银碟子底下还——不许舔我嘴!走开,走开,远点儿,再远点儿!不、许、舔、我、嘴!”接着他把恶狠狠点在猫鼻子前的手一划,向着青田伸过来,“你过来叫三哥哥亲个嘴儿。”

青田还笑不可抑,已被齐奢拉倒在竹床上,温热地在嘴唇上挨一挨。

溶溶夜色间,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有碎碎的蝉鸣被风播下,生长出繁茂的安逸来。就着对竹枕、并头而卧的一对爱侣,其目光皆如琥珀映彻。过得片刻,齐奢忽将右手往心口处拍拍,又同左手摁合,幕天高举着晃动两下。

青田在枕上微微地偏过头,凝望他侧脸的线条在星辉下划出山峦的雄俊起伏,“你做什么?”

齐奢仍那样,眼含宁和的笑意,直直同星空对视着,“还愿。”

她笑了,拉过他一条手臂一绕,就把自己塞进这胸怀。卧在另一头的在御惬意地摇一摇项上金铃,眼睛一眯,小小的一点烁亮。

而在之上的极其高远处则有亿万的小小的烁亮,在眨巴着鸟瞰这庭院中凉榻上的一男一女和一尾猫。是离得太高太远,远去了另一个世界,仿如瞰于书中文字上的无穷尽的阅读之眼,眼中的光芒皆晶莹而良善,是粒粒长有着心的星,盼望着所见的这一丝触不可及的、微渺的幸福,可以长久些。

13.

眠猧不吠,宿鸟无喧,叶宁树杪,虫息阶沿。

星光熄灭时,宿雾开,长梦犹萦。小贩沿街叫卖着篮中的通草花、生发油,晨曦的声音从这一座豪庭传到下一处华宅,传入了一面绣锦珠绫帘。

帘后的一人骤然惊起,米粒大的汗珠由腮边滚落。

“姑爷醒了?”帘外是清稚的一则女声。

乔运则“嗯”一下,见妻子张蕊娇并不在枕畔,就抬开两腿放下床,痴痴地呆坐。他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但即便睡去,他在睡梦中也重历着昨日的一切:神庙之外,喧嚣与狂乱,唯一清晰的就是“状元”两个字。他灵魂出窍地盯着她,血液在汩汩地滚沸。她的表情亦有措手不及的颠覆,但只一怔之间,就眉语惺忪地一笑,移开了双眸,轻摇着团扇跨入殿门。她的护卫将他一把推开,而她,再不曾回首一顾,甚至连她的猫也没有向他回一回头。

但他却一遍遍回顾着这一幕,几根纤长的指似洪荒里的初民,朦胧而本能地向颈下摸来。

随即乔运则就骇跳了而起,将小鬟捧上的茶盘一撞而翻,“我的坠子呢?!我颈上的坠子呢?!”

小鬟被唬得一愣,“不、不知道啊,许是姑娘替姑爷收在哪儿了。”

“你姑娘呢?”

“后院花园。”

乔运则随手扯过件衣裳胡乱穿起,向外面奔去。

外面,日头仍未出,天却已尽亮。砌着虎皮石的白墙圈起了大片的寂静,一株夹竹桃树下,立着一袭浅桃色裙褂,披着荷粉半臂的张蕊娇。花钿不整,云髻半偏。

乔运则气息凌乱地赶来她面前,有什么即将夺口,却只儒雅地笑一笑,“怎么起得这么早?”

张蕊娇不睬不应,扑去了身上的落花。

乔运则抬手掠过她鬓边一支白如割脂的玉簪,仍是笑,“蕊儿,我问你,你可见过我那条坠子?”

这一问,令纯圆的一对眼直向他瞪来,眼下堆砌着两团乌青,似是一夜无眠。须臾,张蕊娇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冰凉一声道:“我把它扔了。”

乔运则一下子面色似灰,“什么?”

她别转了眼目,“我趁昨夜里你睡着,拿剪子剪断了丝绳,拿去扔了。”

有几条青筋在乔运则的脸上激凸而起,人却是款款依然的,“为什么?”

张蕊娇又向他掷来一瞥,满目寒怨,“从来爹爹就把我当做小孩子一般,你也当我是小孩子吗?昨天在娘娘庙遇见的那位贵妇,你一瞧见她就全忘了我还在身边,她都走出了那么远,我再三叫你,你才回过神来。虽然你同她谁也没说半句话,可我看得出,你们俩一定早就相识。你昨夜里做梦,手一直捏住那坠子不放。以前你跟我说,这坠子是你亡母的遗物,我看不尽然,只怕是你这位意中人昔日赠你的定情表记,只可惜人家不知嫁与了哪位王爵贵戚,对你倒是平常得紧,半分也不搭理。‘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到这个裉节上,乔运则反而声色平静了起来,很大方地一笑,“蕊儿,我昨日说不认识那女子,确实是假的,我不该骗你,可我也有我的苦衷。说实话,那女子其实是京中的一位小班倌人,有一次我陪爹爹应酬,她仿佛是祝一庆祝大人叫的条子,我们在席上有过一面之缘,也不知她是何时赎身嫁人,也许就是祝大人新纳的妾室也说不准。我一时没认出,只觉那女子面善不已,所以才多盯着看了一会子。她想来也对我有些印象,却不好意思开口相认,也就一笑而过。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欢我和爹爹叫条子侑酒,可都是官场酬酢没法子的事儿,说出来怕惹你多心,就只推说不认识。至于那坠子,的的确确是我母亲的遗物,跟其他不相干的,你还了我吧。”

张蕊娇背转过半边身子,嘿然一叹:“若说是什么倌人,那可就更讲得通了。竟不是祝伯伯,多是你自己在秦楼楚馆欠下的风流账,背着我,只和那美貌粉头谈情说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