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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在小腹上感到个硬疙瘩,令她全身软麻,腰眼下却撞上另一件硬物。她忙一偏,快手扶稳了什么,“慢着些,明儿还要给人退回去呢,再弄坏喽。”
齐奢抬高半寸眼帘,见被自己的腿根紧抵在大理石案边的青田酡红扫腮,晃悠悠地沉着睫,将案上的八角烛托远远推开,护住所码放的十来轴布匹。他用下巴指了指,“这些都是你挑中的?”
“嗯。”
“得多少钱呐?”
“黄金二三百两吧。”戴着枚琉璃彩小戒指的右手滑向衣料,眷眷不舍。
齐奢笑起来,横手往青田的秀额一抚,“留下吧,段小囡写几副字也卖得出二三百黄金了,这点儿钱你三哥我还出得起。不过就先别裁衣裳了,压箱底放一放,过了这阵子再说。”
青田登时大喜过望,却单是小小地一笑,“三哥说是,我敢说个不吗?”
“嘿,你还真老实不客气,一点儿都不推辞,说让留下就留下?”
“真喜欢嘛,”手指横掠而过,指缝间便有金翠流闪,“你瞧瞧,多漂亮……”
“唔,漂亮漂亮。”眼睛根本没在衣料上,而在青田耀熠着容光的面容上,手跟着就摸去她腰间拉拉拽拽,嘴里毛躁地嘟囔着:“我说你今儿这汗巾子打的是个什么扣?怎么这么——,嘶——”
“嗳,别扯啊,别——,不许扯,不许用扯的!我,呀!裙子!裙子都被你扯烂啦!”
“再做、再做,这不才新买的料子吗?”
“那不且穿不上吗?”
“你就这一条裙子?”
“这条是我最喜欢的!”
“你最喜欢的不是昨天那条?”
“现在我最喜欢明天那条!”
……
一片段、一片段迁延旋浮的时光过去,本就一团糟的小厅更加地一团糟:喜字、寿字、牡丹、芍药、竹子、松萝、流云、海水、妆花、堆花、起花、暗花、团花、整枝花、折枝花、独棵花、皮球花……层层叠叠的纹饰与花色滚翻错杂,地板的每一寸都铺满了贵比黄金的衣料。半裹半开在其间的,却是两具除了汗湿的皮肤,什么也没穿的人体;看似一动不动,但又在相依相合的微妙处,有些极绵密的磨缠。
这是在男与女间,当喷礴的欲望离去后,鲜有能留下的、同样的温柔和眷恋。
第二天,齐奢就叫管家安排了便装番役,将青田护送至右安门外的碧霞元君庙。碧霞元君是天仙玉女,统摄岳府神兵,照察人间善恶,俗称为泰山娘娘,神府就称娘娘庙。京城中的娘娘庙分为东西南北数顶,草桥这一处称为中顶,香火最盛。这两年青田鲜少出门,自是贪看人间世情。不知不觉间,绿呢挖云四垂流苏的香轿就来到了元君庙的山门外。辕马车轿早已挤满,到处是华贵的绣户之女,艳妆丽服、飘飘冉冉。
人欢马叫的声势鼎沸中,忽一阵骤静,又一阵嗡嗡骚动。原来是京中的一干闲散文人聚在高处拿石块垫了脚,既不为朝顶也不为赴会,只为偷窥各家女眷的姿色容貌。遇到美的就赞为神仙,看到丑的就贬为魑魅,高丽纸扇纵横捭阖,皆做了品评真才的考官。熙来攘往中,有两家小姐算得上是殊姿绝色,一位艳,一位秀,众人争执不定,为公平起见,只一做榜眼一做探花,将状元之位虚席以待。
这时见不知是谁家的少年夫人在众多仆婢间姗姗而至:头戴赤金的碎宝花冠,身着胭脂色的闪珠长衣、乳白纱裙,腰系一色的乳白鸾绦,掐出好一段楚腰风流、体态纤秾,却不见妖娆,只好似一樽观音手中的掐腰净瓶,瓶中的净露就是一双盈盈流眸,目光洒向谁,谁便立地忘俗。环肥燕瘦的女子之美在这一刻成了绝对,等同于一份无尚权力的无尚美丽,将每一个凡夫俗子生杀予夺、北面称臣。娘娘庙外的众儿郎再无异议,齐声赞叹:“‘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净少情。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鼎甲已全,这就是今日花榜的状元了!”
于是两边夹道的高处,“状元”、“状元”的不绝于耳。一位正由神殿内跨出的小妇人听到,不觉向着身畔失笑道:“怎么有这许多人认得你是状元吗?”
阳光由殿顶的挑檐射下,照亮了其后出现的那张脸:楚楚玉面,龙章凤姿——乔运则微微地笑了。他抖开手中的桃丝竹洒银扇,替妻子张蕊娇遮挡住当头烈日,“小傻瓜,此状元非彼状元,这是一班浮浪子弟在那里品评各家士女、斗色决艳呢。瞧,那才是他们口中的‘状元’。”
夫妻俩齐齐望向众人瞩目之处,只见十来位苗条秀丽的婢女前呼后拥着,当中一名小婢怀抱一只极醒目的雪白硕大的独眼波斯猫,走在她们前头的贵妇却似因听到了轻薄之言而不耐聒噪,一手将一柄绢扇遮在了额前,宛如封印起一篇才子的巨文般,隐匿了美人的容颜。
被吊起胃口的张蕊娇扯着丈夫立定,一派天真烂漫的笑。乔运则的神情却遏然间古怪,一切杂响都渺茫了起来,他只听到自个的心跳,轰隆!轰隆!在胸口内狂撞,直到肩头也被谁撞了一把,“说你呢,没长眼睛?让开!”——是替那贵妇清道的护卫。
张蕊娇贵为尚书千金,见丈夫受此蛮行,不由得发作起来。张家三五个膀圆腰粗的随从也立马上前,不甘示弱地同来推搡,“干什么?冲撞了我们姑爷小姐,你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两边家人眼看已吵做一处,连那只白猫也亮出了爪牙“呼呼”地嘶叫着,那贵妇的右手一动,手上的镂金护甲闪现出几道匝天匝地的冷光,就在乔运则的注视下,移开了脸前的月圆团扇。周围还充斥着“状元”之声,神庙的门槛前,男状元一瞬不瞬地盯着女状元,女状元则把整个的自己,睁做了扇后的一双眼。
——
眼睫绒绒,眼波弯弯,笑成了这般,自也惹出了他人的悠悠笑面。
“瞧,我说你是憋得吧,出趟门果然不一样。”红烛曳曳中,齐奢一壁在几个侍女间揩手拭面,一壁望着青田发笑,又冲她递来鼻前的一根糟雀舌连连地摇头,“你自己吃,我吃过了。”
青田收回筷子,手肘支在花梨小食案上,把筷头在门齿上咬一咬,“我今儿上庙里碰见了一个人。”
“嗯?”含笑静听。
青田还那么一直笑着,眼睐齐奢,唤另一个名:“乔、运、则。”
齐奢怔一下,又向她面上细瞧了两眼,冷冷一笑,跨出大大的两步捞过盏冷茶仰脖子一灌,在口内大漱一通,“呸”地往地下的珐琅唾盂里一喷。腰也不肯弯半寸,水竟不曾溅出来多少,概因一张脸已直接拉到了地面。
把对方气成这般,青田自己倒更笑得双眼发光,“你不想知道我什么感受啊?”
“还能什么感受啊?”他脖子一梗,相隔一丈冷乜而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原以为你对状元郎该是避之三舍,如今看来竟是记吃不记打。瞅你那张脸,嘴都快咧到耳根子去了,打远瞅还以为在御叼条小银鱼儿呢。”
青田星眼朦胧,将双箸两边一挥,就魔杖似地挥散了左右之人,笑却魔障似地粘在她脸上不褪,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吐来:“没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跟那个人,可以那么地单纯、快乐,也是我在那一座人间地狱里仅有的单纯和快乐。但后来,一夜间什么都变了,那么多年唯一撑着我一点点儿往下捱的东西,全没了,所有记忆里的快乐都变成了痛苦,曾经的越快乐,到眼跟前就越痛苦,那个人把我过去的所有年头,每一天、每时每刻,全毁了。然后,你来了。”
她轻脚下了榻,向着他,一步步走近,“同你在一起,我很少想过去的事,想不起来,也不愿想。但我知道那些事永远在,假如有天我再遇上那个人,就会一股脑地全想起。今天,我看见了他,他和他的夫人,那位张家小姐,我看着他们两个,突然觉得好像是看着我自个和他——当年的我和他,那么多那么多的事与情,真的一下子,一丝不差统统都想起来了。但古怪得很,我的心在那些个过去之中居然不疼,半点儿也不疼。我早同你说过,乔运则这个人对我来说已成陌路人,而一直待在我脑袋里那个——”青田拿指尖往自己的额角一戳,之后打开手,笑笑地环去了齐奢腰际,双瞳烨熠地仰迎着他,“三哥,有你护着我,他再也不能伤着我了。”她低头拱进他心窝,合起眼低笑,“真的全好了,连个疤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