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阵阵的鞭炮钟鸣,黑黢黢的大广场首先有一捧微光,随即就一捧接一捧,亮起了一条游龙形的灯街。龙尾甫现,已见又一条长龙飞兰流翠,熠熠地探出银须与黄爪。一刻间犹似千树星焰、万叠旋玑,自夜河中你穿我插地跃出了整整九尾彩龙。龙身皆由精美的灯盏而攒:鼓灯、宫灯、如意灯、料丝灯、彩漆灯、皮绢灯、堆墨灯、麦秸灯……倚在门楼前的齐宏如登天市、踩银河,兴高采烈地说不停。喜荷一边对爱子的评论含笑颔首,一边向身后的齐奢偏过脸道:“今年的灯会人气冷清、花灯稀少,但总觉得分外精彩。你说呢,三爷?”

齐奢的笑脸清漠侵骨,“太后觉得精彩,无非是因为花灯虽少,‘花样’却多。可惜转眼将至十八,当下的万般花样等时辰一到,也不免灯黑火瞎,一场虚空。”

喜荷轻滑瞳眸,眺望着禁苑的如梦光影,“正因为时辰有限,所以更应该趁着灯火通明时及早看清出路,以免灯黑火瞎之日,困顿网罗,无路无门。”

“母后、皇叔,”齐宏从一旁抻过头来,“光在这高处瞧着也没什么趣,陪朕一块到灯街里去猜灯谜吧。”

于是太监宫女众星拱月地簇拥着太后、皇帝、摄政王三人下楼行入灯市。一则则或以黄绫,或以黄纸贴于百灯上的谜,被天赋聪慧的齐宏三下五除二地猜出。但最难猜、也最应猜的却被他忽略:漫步于灯丛中的那对红男绿女彼此交换着笑容的人面,是谜面,说的话也全都是谜语。

灯火浮荡之中,穿越过紫禁城的光艳,一扑一朔地,显出了东宫太后王氏的容颜:雕饰尽去,出水芙蓉。夜来的寝殿,其余宫人都远远地候在丹墀下,唯独管事牌子吴染挨在旁边,正拉着一根细棉线为王氏绞面。

“恕奴才愚钝,还是不大明白。”

“这是三哥想的主意。他说初一朝贺时,眼见西边对跛子三的态度大不似前,就知二人必然已生芥蒂。西边为人狠决刚毅,倘若发觉跛子三只为一勾栏女子就可以对她不理不问,那么又焉知来日,他不会为更好的什么,对她做出些更坏的什么?比方,把从我们王家手中夺走的政权,再从她儿子手里夺走?所以,西边一定会倒行逆施,接受我们的求助——或者说援手。我将摄政王那瘦马出身的世妃收为义妹,那么摄政王就不仅有个已故的王门母后,还将会多出个在世的王门妻子,母族与妻族之亲,虽欲斩草除根,但于情于理障碍重重。而我父亲与三哥,也会因作为摄政王王妃之父兄的加恩晋封而得以保全在内阁中摇摇欲坠的地位,婚礼的拨银筹款、勒派各省的报效传办,也会恢复我们王家的人脉和元气。西边把我们从悬崖上拉回,她自己也会在跛子三那儿多一注自保的筹码。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王门一族,复兴有望。”

“只是万一摄政王拒不从命,那该如何?”

“王公儿女婚嫁,无一例外皆由太后或皇帝代为抉择指配,正大光明,他凭什么拒不从命?再说,跛子三所施行的财政改革乃是为民谋利,所触动的全是戚畹大户的利益,之所以得以推行,全仰赖于皇室的支持。如若他有胆子违抗三道圣谕,与两宫太后与皇帝公然决裂,他呕心沥血的新政多半会险阻难行。跛子三是个精明人,懂得投鼠忌器的道理,这桩指婚他当然不情愿,但一定会妥协。”

听毕,吴染叽叽一笑,“三老爷果然锦囊妙计。也就是说,西边从此与主子化敌为友?”

镜内的王氏将蝶翅一样的眼睫轻轻地合一下,再轻轻地张,就这样掀起了影响将波及数年外的,一场飓风。

10.

正月十六日,齐奢回到了如园。青田一见他,喜得红上春风之面,抱着个小小的平金手炉缠坐他身边,咭咭咯咯笑说个不住:上门贺节的都有哪一家贵族姬妾,怎样地装腔作势;养母段二姐和几名昔时姊妹进园厮见,怎样地百感交集;暮云和夫婿小赵说起自家首饰铺子的生意兴隆,又怎样对王爷千恩万谢;一人独处时,又写就了几张得意的劈窠大字、练就了几首失传的古谣。谈兴所致,当下就取了张饰玉漆绘的琵琶,合弦按调地唱与齐奢听。

齐奢拊掌称赞,末了,执起青田的手,淡然中见一丝萧索,“我有件事同你说。”

青田不虞有他,容光飞舞地,“你说!”

齐奢删繁就简一句:“两宫太后与皇上指婚,要我迎娶世妃香寿为正妃。”

仿若有什么骤然投入了青田澄澈的目光,使得那一泓秋水黯淡了下来。“指婚原属平常,以示恩酬。只是府中已有继妃娘娘身为正室,再娶王妃,将她如何安置?”

“差就差在‘继’字上头,方才使人有隙可寻、大作文章。无可如何,只能将她算作是平妻,屈居正妃之下。”

“这么说来你答允了?”

齐奢欠身向前坐了坐,“东西太后一向水火不容,你瞧她们却为了我的婚姻大事突然冰释前嫌、共同进退,就该知道,此事没有余地容我不允。”

“为了什么?”

“权力角逐,利益纠葛,总之一言难尽。”齐奢缩肩坐在那儿,牵住了青田腰下的一块双衡比目玫瑰佩,以拇指摩挲着,“我该怎么和你解释——”双唇一冰,被两根纤指轻揿住。

青田向着他低眸一笑,笑面平淡,“算了,不用解释,这世上谁不是各有掣肘?怀雅堂有怀雅堂的难处,紫禁城自然也有紫禁城的难处。你从没嫌我是怀雅堂的人,我又怎能嫌你是紫禁城的人?吉期定了吗?”

停了一停后,齐奢坦然而告:“今年年末,十月十九。”

青田望望他,就扣住了他的手,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好了,别这样子。恩旨赐婚之荣,花烛好合之喜,要娶的又不是无盐谟母,我早听说过你那位寿妃娘娘绝世独立、倾国姿容,这是好事,脸拉这么长做什么?你瞧我,半路杀出这么一位又美貌、又青春、又尊贵的正妃二女夺夫,眼下新欢还没过门呢,爷就已经冲我这旧爱丧眉搭眼的,我不也好好的?”

一半真一半假的,惹出了齐奢满脸的苦笑,“不说这个了,你只需要知道,这桩婚事只是一桩交易,不会对你我间有任何影响,咱俩还是像现在一样,嗯?”

青田笑应:“嗯。”

齐奢抽出一手,拂过青田的颈与肩,“才你和我讲了许多新闻,这一段我倒也听了一则新闻。”他略一停,即语气平缓地分明道来,“说是京中一名妓,除籍随了一位富豪,却仍有许多昔年的相好时不时撩拨于她。其中有一位当世名士托人送了她一柄扇,据说是早年这名妓赠与他的,这扇上本画着一株柳,名士在旁加题了一首韩致光的《咏柳》:‘裹风拖雨不自持,全身无力向人垂。玉纤折得遥相赠,便似观音手里时。’那名妓收到画扇,也在旁和诗一首,送还给名士,诗曰:‘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嫩枝条。从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名士看后感概万分,便传于一干挚友观赏,已成九城佳话。”

只听了头两句,青田已是面色不定,待听得齐奢说完,她的一张粉面早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起来:“你、你,三哥,你别生气。”

齐奢笑了,“你哪只眼睛瞧见我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