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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的双手由典雅高贵的玫瑰紫素缎袄中递出,携住了喜荷的手,“我一听妹妹不舒服,心里很是挂念,怎么样,太医瞧过了没有?”
“瞧过了,没什么大碍,姐姐里头坐吧。”
二人坐定之后,王氏先尖着鼻子嗅一嗅,“咦,这是什么香?从前似乎不见妹妹用的。”
喜荷依旧是半歪不正,一脸懒懒的,“就为我最近闹肝气,太医院专门配的,叫什么‘宁远香’,倒是有些用,早起焚上一炉胸膈间就不那么疼了,所以最近总用这个。”
王氏不复一度的尖酸刻薄,很是亲切的模样,“既然好,那就一直用着。妹妹的身子素来强健,一些小小毛病无须放在心上,只要好生静养,定能早沾勿药。”
“借姐姐吉言。”喜荷托了托自长乐髻上垂下的一根红蓝宝石蜘蛛坠,“姐姐也不必叫这个拘住了,只管让吴染把水烟给姐姐点上吧。姐姐惯用的烟丝‘金壶宝’里带着股花香,也是极安神的。”
王氏露出一缕笑,两支流苏坠珠钗轻碰着脸颊,香袅光溢,“既然妹妹这么说,我就吸上两口。这些年也有瘾了,一天离不得。吴染,装烟。”
王氏“噗噜噗噜”地吸了一会儿水烟,随烟雾弥散的,是一些轻飘如烟的闲话:“最近老想起从前的事儿……一晃都过去了这么多年……眼看着皇帝大了……昨儿我又梦到先帝……”
喜荷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正觉略有困意,却被一句话兜头喝醒。其实这句话,王氏问得非常之轻:
“妹妹还记得淑妃吗?”
啊,淑妃,怎么忘得了!秾丽的腰身,妖艳的笑靥,六宫粉黛无颜色。自从她入宫,除了她的寝宫与炼丹的丹房外,没有人在别处看见过皇帝,以至于皇后王氏指名道姓地称她为“狐媚子”。后来,狐媚子怀孕了,更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常说腹中的孩子将会被立为储君,而自己会晋封为皇贵妃,飞扬得意时,连对王皇后也出言不恭。然而还没等腹部骄傲地显出形状来,皇帝就驾崩了——光着身子死在她身上。积怨终于暴发。淑妃带着她刚满四个月的身孕被下令生殉,据说死状惨烈。
这是后宫中最腥艳的一笔,单单想起来,也会令喜荷心肝颤动。她坐正了上身,撩眼望去,王氏却只管在炕几另一头吸烟,好半天方接道:“唉,毕竟是亲哥俩。你瞧瞧三爷,也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据说没黑没白地只和那小班倌人混在一处,溺于女色。”
王氏一向对齐奢敬而远之地称“摄政王”,骤然用起长嫂的关切口吻,更叫喜荷拿不准该如何答话。
似有所洞察,王氏别过脸正目她解释:“改革风生水起,都靠三爷掌舵,三爷好,国家才能好。”
喜荷疑虑而警惕,略带踟蹰地说:“只怕三爷的好坏,姐姐和我鞭长莫及。”
“那就找个近水楼台之人替咱们管上一管,”王氏吐出烟嘴,意态幽邈垂下了双眼,“或许就好了。”
如狭小的瓶口钻出一只海妖来,自她精致的鼻孔内,喷出了一股阴蓝色的烟。
很快就是正月十五。申时末,由金水桥至午门,一乘八抬大轿长驱而入,停在五凤楼前。轿落,步出礼服大装的摄政王齐奢,身上的杏黄色蟒袍前后各绣有五爪正龙一团,两肩抗着五爪行龙,下摆是五福捧寿、富贵不断头等花样和海水江崖,头上的通天冠加金博山,附蝉,施珠翠。神姿高彻,明峻若神。
他疾行直上城楼,一进殿,立即跪倒自责:“太后、皇上万安,恕臣迟来之罪。”
西太后喜荷同少帝齐宏一左一右地分坐御榻两端,喜荷毫不以为忤,反连连地笑道:“年下杂事甚多,哪一件不要三爷料理?再说三爷也没迟,原是我和皇上到早了些。”
佛堂反目后,齐奢早已心生悔意。正月初一、初三,近支宗亲入宫贺年,他三番两次找机会欲向喜荷道歉,喜荷却只摆出一张笑涡的假面。他清楚以她的个性绝不会就此甘休,故尔现在每当望着这张笑脸,总有些忐忑不安之感。当即,只将语气放得加倍恭谦:
“多谢太后体谅,臣下还有一事要请太后、皇上恕罪。如今财政改革已步入正轨,但想要彻底扭转多年来入不敷出的拮据之象,除了整改税制以增加财路,也要紧缩开支以杜绝靡费。每年的宫中灯会耗资甚巨,因而不得不缩小规制,略一应景而已。盛会取消,百官自可去东华门外的灯市与民同乐,只是委屈了太后、皇上。”
喜荷依旧是一笑以应:“灯火璀璨不过是眼前之乐,国库充裕才是长远之福。三爷一意为国谋福,何过之有?”
“就是,”少帝齐宏着簇新的一身通袖龙襕袍,衬着又拔高了一截的个头,更显得眉清目秀,罕有地放肆嬉笑着,“往年看灯,那些个皇亲国戚阁老翰林挤着一屋子,害朕连口大气也不敢多出,今儿这样多好,就母后同皇叔陪着朕,自在极了,以后每年都该这么办。”
喜荷以袖掩口而笑,她头顶戴着凤凰展翅八宝冠,脑后是吉鸾点翠满冠,脸面的大妆红是红白是白,灯景补子蟒衣遍勾彩丝,看起来整个是一团喜气。随后她移开了衣袖,笑眯眯地朝地下的齐奢舀一舀手,“三爷快起来,坐,今天过节,咱们不叙国礼,只叙家礼。三爷从外头赶来冷得很吧?应习,去把刚那汤圆进一碗来,给三爷暖暖身子。”
她眼睇着齐奢在铺有皮坐褥的太师椅坐下,自个才端过了案上的茶盏抿一口,软饧饧地说:“本来母后皇太后也打算一道来观灯的,不过姐姐她今儿个本就有些凤体抱恙,只怕来楼上更受了风,三爷就明儿再找个时间去一趟慈庆宫,亲自向姐姐谢恩吧。”
在喜荷的预料之中,齐奢露出了诧异不解的表情,“谢恩?”
“哦,是这么回事儿。”喜荷的笑面深沉却流畅,如一道九曲十八弯的险河,“近来有一则传言甚嚣尘上,说是三爷竟不顾朝廷尊严,同歌娼艺妓之流勾缠不清。本来这种恶意造谣不去理它也就是了,不过当此多事之秋,难免给一些别有用心之人以可乘之机。所谓无风不起浪,究其根源,还是因为三爷缺少一位正妃掌管中馈。府里的世妃香寿我曾见过几次,觉得很好,唯一的缺憾就是出身不足。可巧母后皇太后听说,特意给了恩典,将她抬籍收为小妹,名入王家族谱。有了这个身份,再加上寿妃的端丽贤淑,大堪扶做正妃。我们两宫商量过了,由我们姐俩替新娘子备嫁妆,皇帝亲自指婚,今年就风风光光地把喜事办了。王府里有了名正言顺的王妃娘娘,那些个空穴来风之语不就不攻自破了?”
笑意盈盈地,她直视他。这男人在佛祖前给她的耻辱,喜荷永世不能忘。而齐奢也在直目以望,眉宇间翻滚着电闪雷鸣,“臣府中已有正室詹氏,复立正妃,似乎不妥。”
“这就错了,”喜荷立即反唇相诘,“王爷给詹氏的名位是继妃,不过位同副妻,亲王的正妻只能是王妃。”
“即便如此,晋世妃为正妃,亦无须洞房合卺之礼。”
“更是大错特错,咱们不是‘晋’,而是‘娶’!香寿如今已不是王爷的世妃,而是王家的闺女。迎娶人家的闺女,怎能不像像样样地办一台喜事?”喜荷以一副逗趣的口吻,快意玩赏着那人无计可施、任由播弄的落魄,“怎么,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再加上皇帝的三道恩旨,三爷还觉得面子不够大?半天不说话,莫不是打算辜恩抗旨吧?”
“是啊皇叔,”齐宏巴巴地望着,一片天真质朴,“你可别枉费母后同朕的一片苦心啊。”
齐奢面上的雷电泯灭于夜幕,他收起不豫之色,下座而拜,“臣惭愧,有劳太后、皇上为臣的私事费心。臣领旨,谢恩。”
还是个大孩子的齐宏看不出成年人的城府交战,只欢欣地拍手,“恭贺皇叔大喜!皇叔一定暗暗懊悔了吧,早知道今年大婚,就明年再提‘杜绝靡费’一项了,这一下可少赚了一大笔陪嫁,哈哈!”
这厢老监应习已趋身相近,自被擢升为司礼监掌印,他早在宫中的大小貂珰前翘起了脚丫子作威作福,但主子面前却从来是一副指东不往西的奴才相,窝着腰,勾着头,两眼不敢平视,“启禀太后、皇上、王爷,酉时已到。”
“哦,”齐宏尽管兴奋难抑,亦严守着天子的威俄,沉着下令,“那就点灯吧。”
回音一般,城楼前震响了另一名太监的公鸭嗓,“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