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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拱了拱,低头抵在他心口。齐奢觉得她像把匕首。
第二夜他便没有回来,之后除了叫周敦送过几回香珠手串、贡缎衣料……也再未踏入过如园。青田与齐奢本是夜夜苦短、一刻千金,冷不丁拆开,一个人拥衾对影,愈免不得把照花留在身边,夜间或对弈说笑,或调琴鼓瑟。即便这样,每当躺回到那足有一所房间宽大的床上,她总是会双目大张,有一些幽深的静思像是对面猫儿的眼,盯住她,发出莹莹的绿光。
至年三十这一夜,齐奢又派周敦送来了打赏下人的金叶子金锞子、酒席所用的茶点果品,还带了一席话,絮絮叮嘱她务必要好好过节。青田笑收了恩赏和关切,送走周敦,就在近香堂暖阁的大炕上开了一桌酒,令照花、幼烟、萃意、晓镜、月魄、红蕖、紫薇几个大丫鬟也卸去正装上炕陪席,又叫开了园中酒窖珍酿的金华酒,一一斟满,“此酒有绍兴酒之清而无其涩,有女贞酒之甜而无其俗,我是极爱的,大家尝尝看。”
几杯酒下肚,众女便不拘主仆之分,取了象牙签子玩起了占花名,玩过一轮,竟干脆揎拳掳袖地搳起拳来。琼筵坐花,羽觞醉月,哀丝豪竹,添酒回灯,倒也十分有年节的喜意。就连萃意也不比寻常的冷傲,和左右谈谈笑笑的,一手举杯欹在月魄的肩头,胸口的一挂银锁脆声轻振。
“瞧啊,叫她声‘娘娘’又怎么样?哪位正经‘娘娘’过年连男人的面儿都见不着,要和丫鬟们同席辞岁?只是苦了我们,往年在王府里的除夕之夜那是何等排场热闹,现今跟着个见不得人的,也得窝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过寒年。”
她声音不算大,其他人又正捉对拇战,吵吵闹闹的,但毕竟全围在一张大桌上,一言一行都在人眼皮子底下。月魄不敢接口,斜目窥过去,却见那头的青田似乎并未听见,只顾着和幼烟贴耳说什么。月魄松了口气,一把夺下了萃意的酒杯,“你就少喝两口、少说两句吧。”
其时,一个小丫头转进来,立在炕下禀道:“娘娘,外头说屏架设吊都已安好了,请娘娘出去看放烟火呢。”
一支丹砂挂珠钗垂在额前晃两晃,青田绽齿微笑,“走吧,咱们都出去瞧放花炮去,也散散酒。”
于是一切的杂音都被“哔啵”之声所掩盖,光色迷幻的烟花下,一张张花样的颜容随之短暂地一亮,便堕入了黑暗。
10.
早起是大年初一,段二姐率蝶仙、对霞、凤琴登门拜年,暮云也一身富户主母的装扮携了节礼前来。青田就在近香堂的小客厅留众人吃午饭,又传了伶人和乐工在湖心的映音亭唱奏昆曲。美酒美食伴着玉箫玉音,使人心醉神驰。
午时后酒散,青田执手把几人送到二门外,这头便与照花缓缓地散步而回。经过西路的花园,园内梅花正盛,青田便在花歧深处的一座秋千架上坐了,细品花时。
照花立在她身畔,无言地望了一望梅林,举起手往嘴边一呵,“娘娘……”
青田神色出尘,“有话就说。”
照花迟疑了一下,“娘娘,我瞧这如园上下都对娘娘尊敬得紧,就是原先侍候王爷的那几个大丫鬟也是服服帖帖的,只有那个萃意,对娘娘总是很不恭敬的样子。我是娘娘自己带来的人,娘娘也一再不许我自称‘奴婢’,可那萃意就算被王爷收用过,也不过还是个婢子的身份,却自以为高人一头,从不像幼烟她们那样谦言敬语。甚至还有好几次,我看见王爷才一转脸,她就敢对着娘娘翻白眼。昨儿个年夜饭,她当着一桌子人唧唧咕咕说了好些话,我没太听得真,可准不是好话。”
“你也看出来了。”林边影影绰绰地走近了一只孔雀,青田遥遥地眺着它,伸手拢一拢身上的翠云裘,裘衣是一般的铺张娇艳,生满了华丽的复眼,“进园之前我就告诫过自己,我出身低贱,不免对别人的一言一行都格外敏感些,最要忌那多疑的毛病。可这几个月看来,竟不是我多疑。”
“猜也猜得出,她不过是瞧不起娘娘的出身罢了。哼,娘娘才艺超群,样貌秉性也照样胜过她一百倍,她那样儿怕连自个的名字都写不出呢,倒有底气瞧不起别人?”
青田把下颌稍稍地一扬,从口内吐出了一团白雾,“再看看吧。”
冷风带着梅香拂过了玉栏朱楯上的日光,如一只素手拂灭了明烛,倏忽已是安寝时分。
宜两轩内,红蕖手捧一只大盆,凌波微步而来。那盆是拿银铆钉连缀而成的几张大银片所制,中为木胎,斗极深,盆内盛着热水,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来。红蕖将盆放在青田的脚下,青田坐在只绣墩上,只穿着贴身袄裤,搭着件宁绸长背心,手捧着一册花鸟画的手本入神看着。照花在背后拿着把阔齿牙梳替她梳发,一壁往盆中望过来,“我一直当这是香花蒸出来的水,可今儿竟越看越不像,也闻不出这是什么香,好生奇怪。”
红蕖在盆边的一只小矮杌上坐低,卷高了两袖,“这是木瓜汤,三九天拿来洗脚可以活血暖膝、温和四体,等回头到了三伏天就要改用杭菊花煮沸的水晾温了洗脚,清眩明目、两腋生风,保证不中暑气。”
将手中的画册揭过一页,青田抬起头笑睐了照花一眼,“偏就你们能唠叨,暮云在的时候就问一遍,你又来问一遍。”
“不怪照花不晓得,这原是皇家秘方,里头还有好几味药材和香料竟连我也说不出的。”红蕖笑着将青田的裤腿挽起,托起她两足放入盆中。一旁的琉璃三彩龙凤香炉飞香曼逸,丝丝缕缕的静谧徐徐回旋、徐徐飘降。
片刻后,红蕖将两手深抵在水中,朝后唤一声“添水”,连喊了两遍却不见人来,她便又向着侧首的一扇五折屏风道:“萃意,我劝你也动一动,娘娘的洗脚水温了,你去把外头薰着的吊子拿进来添些热汤。”
这乌梨木屏风是白纱底子,上头写着赵孟頫的《千字文》,妾御绩纺、侍巾帷房、纨扇圆洁、银烛炜煌几行字后,是一道窈窕丽影。萃意盘卧在一座熏笼上,微微地欠身,“你只叫其他人去,这不是我的活儿。”
红蕖把右手手腕上的三只银镯向上推了推,一脸的不耐烦之色,“其他人若在,谁又敢差遣你呢?这会子都不知哪里钻沙去了,请你来搭把手,且窝在那熏笼上装什么大小姐?”
隔着白纱墨字,究竟也瞧不清萃意的表情,只听得“啪啦”两声,是她趿着鞋下地,扶屏而出。她头上的一对结鬟慵逸欲散,松松地吊着支鎏银曼草花,脸却绷得紧紧的,不则声地往外间去了。一晃眼就提进个铜吊子,径直走来,一股子全向脚盆里浇去。
青田还在埋首赏画,红蕖也低着头在那儿撩水擦抹,照花正往梳齿上抹头油,谁也不妨这一下。青田和红蕖齐声轻叫出来,一个抽出双足,一个拔出两手。
红蕖圆睁了眼目歪过头,频频地甩着手,“你怎么做事儿的?也不吱一声!娘娘可烫着了?”
照花也扔开了梳子,跪下来看青田的脚,“哎呀,都红了!”
萃意却只懒洋洋地把吊子放去了地下,一条北河洗石的手串咕噜噜地褪在她手背上。“我原说这不是我的事儿,我又不是故意的。”
青田的脸色已然改变,她望了望脚边还冒着热气的吊子,对照花使了个眼色。照花即刻会意,她原就看不惯萃意的为人,从江湖男女中混出来的,几曾怕一个虚张声势的丫头?伸手就把吊子一推。
一壶沸水全扑了出来,溅在萃意扣绣鹦鹉摘桃的绫鞋上。萃意大叫一声,向后跌出了数步。
“呦,对不住,我也不是故意的。”照花的音色柔细,调子却冷诮。
珍珠帘轻动,幼烟与紫薇先后进来,一望流了满地的滚汤,全愣了。
“这是怎么了?”幼烟有些失色。
“你问萃意去!”红蕖搓着两手,一丝好声气也没有。
幼烟便向萃意看去,见她斜靠着墙角的一张长椅正弯身揉脚,心里头便明白了几分,赶紧趋上前朝青田堆起了笑容,“娘娘您瞧,真是奴婢说的,奴婢一时顾不到,这些个粗心毛躁的就要有事故。可是不小心烫着您了?奴婢这就去取药油来与您擦一擦。”
“不必。”青田此时只行若无事,把手中的画册放开在一边,“只不过略烫了一下,不要紧。今儿也泡够了,换清水吧。”
“嗳。”幼烟觑着她应下,冲身后的紫薇招招手。紫薇手中捧着一只一式一样的银盆,“哦”一声,疾步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