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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我不就在旁边嘛!我还记着娘娘说咱们几个都生得这样娇弱,却十来岁就离开了父母给人做丫头,看人脸色吃饭,若做主子的再不疼惜些,那不太可怜了吗?头先王爷调咱们出来,我想着这位段娘娘的出身还一百个不乐意,听见这话我却想了,娘娘不也是小小年纪就被卖到那种地方,看人脸色吃饭吗?她也是身不由己呀。她能体贴咱们,咱们怎么就不能体贴她呢?何况她虽然以前是倌人,规矩散漫些,可每每行事贵气翩然,倒很让人尊重。不怨王爷喜欢,我都忍不住喜欢呢。”
正说得欢畅,陡起一声重重的冷笑。萃意在一壁拿指尖捏着那翡翠戒,轻蔑地晃一晃,“说起来,王府里除了王爷和几位妃子娘娘,也就算是咱们了,上下见了都得称一声‘姑娘’,连那些个姬人小主也是不能比的,合着你们的眼皮子就这样浅?一个戒指就买得动你们替那婊子大吹大拍?哼,既这样,刚才在厅上就该说了出来,眼下人家又不在,说了也听不见,岂不白费这一番肉麻?”
诸人当中要数萃意的出身最好,也最为得宠,除了幼烟与她相好,还能说得上几句外,其余几人都不敢当面得罪她。只是这话实在太难听,那四人听不过,全黑了脸不吭气。紫薇年纪小,却是极有机变的,骨碌着眼珠子笑一笑,“萃意姐姐,我们原是小家女儿,哪像你,父亲本就是当官的,不把这些看在眼里。只是我想着,成色这样好的戒指,又是一式一样的六个,段娘娘就是再有积蓄,怕一时也拿不出,多半是王爷赏给她的。咱们就算是领了王爷的赏,高兴高兴又有什么不对呢?我瞧姐姐头上这金簪子也是去年王爷单赏给你吧,只这都大半年了,来来去去还是老戴着,也怪寒碜的,今儿借段娘娘的光又多了个戒指,也能天天戴着念着王爷的恩,姐姐本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动起气来?”
这话连消带打、绵里藏针,气得萃意美目倒竖,抬手照着紫薇的脸就撂过去,“好你个下贱东西,你不过是孙秀达拿几两银子从人伢子那儿买来的,难道我堂堂的官家小姐倒赶不上你,要你来阴阳怪气地教训我?你两眼可别让米汤糊住,放亮一点儿!以后再敢顶撞我一言半语,看我不把你下半截打下来!”
紫薇的地位虽不及萃意,也是娇贵惯了的,几时挨过嘴巴子?即时颜面血胀,跺着脚大哭起来,“你是官家小姐,我是人伢子买来的,横竖也不过‘促织癞蛤蟆——都是一锹土上人’!你今儿又不是爷的小老婆,就是爷的小老婆,也还轮不上你来打骂我!”
萃意更是暴跳如雷,“什么大老婆小老婆,府里的顺容婉三妃也不过就是小老婆,你说话仔细些!”
“我可没说过三位娘娘主子是小老婆,是你说的!别个儿都是爷的小老婆,只有你萃意是大老婆,也不知是爷几时纳彩问名迎回来的!”
“你个小母狗,你再说一句试试?”
紫薇见萃意又扬起了手,倒直把脸伸到她手边去,“你打你打!索性拉了我去段娘娘跟前逞脸子,在这儿黑咕隆咚地撒风算什么本事?”
晓镜、月魄和红蕖早已从后头拽住了紫薇,死劝活劝着走了开去。独留下幼烟,带着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瞪住了萃意,“你要我说你多少回?总这么掐尖要强的,和其他人也就罢了,紫薇她们小,又是自己人,你何苦和她们咬群?今日已不比在王府里,我瞧段娘娘早盯上你了,你少任性,别最后闹到王爷跟前大家难看。”
萃意昂首冷笑,“我还盼着闹到王爷跟前呢,谁怕谁!”她手一扬就把戒指远远地摔开,几声脆响后那翠色就丢失在夜色中,无迹可寻。
再有大半个月便是廿四小年,街头巷尾都是办年货的、扫窗囱的、宰猪羊的、贴门神的、油桃符的……如园中也人人忙着剪窗花、挂红灯,青田还自个动手绞了许多红结一一结起在屋中的水仙花株上,处处是扑面而来的喜气。
但当齐奢进门看到这些时脸色却很不好,青田问,他只推说累了,对着她和颜一笑,“你吃了没有?没吃就陪我吃点儿。”
“我吃过了,不过难得你有胃口,再陪你吃些。”青田亲手替他褪了身上的银针海龙裘,一根根纤毛水滑油亮。
齐奢的夜宵素来简单,只五六样精细菜点。他遣开侍女,与青田安闲对坐,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今儿做什么了?”
青田端了盅鹌鹑羹,笑靥微开,“写了三张字,练了两首曲子,吃了半坛杏脯,还有想了一天——”她轻轻地点出一指,指在他鼻前。
齐奢笑一笑,往她碗内搛一块酱瓜。
青田把手放来他的颊边擦两下,手指上的双色碧玺甲套如几道雨后轻虹,“瞧你,这样辛苦,笑都有气无力。嗳,我今儿学了个笑话,讲给你听?”
待他又语默一笑,她便清清爽爽地开口道:“说是一个村子里有一家大户,富甲一方,大户只一个独生儿子,生的是丰神迥别、文才武功,到了娶亲的年纪,媒婆几乎要踏破门槛。说来也怪,这公子放着那些家世才貌样样出众的千金小姐不要,偏挑中了家里厨房的一个烧火丫头。这丫头就是村里头贫家的女儿,姿色也平平,并无过人之处,可公子就是一心认定了她,下了极厚的聘,非要讨来做媳妇。大户没奈何,也只能随了儿子。新婚之夜这天,洞房之后,新人夫妇睡去,睡到半夜新娘突然惊醒。公子问她为何,新娘说做了个怪梦,梦见一条生疮的癞皮狗饿得朝她呜呜叫,她心生怜悯,就丢了它一个馒头,谁知那狗就跟上了她,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最后居然跟进了新房里,还要和她一起上床。她一吓,就醒了。听到这里,公子叹了一口气说:‘我打小就做一个梦,梦见自己上辈子是一条癞皮狗,饿得快死了,结果有个女人给了我一只馒头。那天我偶然里瞥见你,一眼就认了出来,你就是我梦中之人。’”
听到后一半,齐奢已仰首大笑不止,“如此说来,你这梦中人,上辈子也必定给过我这癞皮狗好大一只馒头。”
“岂止,”青田眯细了两眼带笑斜睐,“依着爷这样待我,指不定是两个大包子,还是羊肉馅的。”
齐奢知青田是有意逗他开怀,欢悦地笑着,也抬手在她脸上拍一拍,“坏东西。”
一时饭毕,二人移坐于天泉舍。齐奢伏案批阅公折,青田陪伴一侧,新烹着一瓢古井水。水渐渐地腾起了泡沫,有微微的沸声。此时,不妨齐奢突然置笔道:“明儿我就不回来了,过年这一段都会待在王府,大概得到十五。”
青田愣了一愣,垂下眼,见水已涌泉连珠、嗤嗤冒烟。她在迷蒙的烟水里抬起眼,向他展颜微笑,“应该的,你这几个月都耽搁在这里,阖家团圆之日原当回去的。”
齐奢有一阵没说话,而后他把两手握住了大椅的扶手反反复复地摩挲着,不知凝视着哪里说:“这才是家。”
青田不曾答言,她将滚好的水注入杯中,尖着嘴吹开了澶然的茶香,含笑捧予他。
香气未在齐奢的手间散尽,鎏金飞花的熏笼边,青田就已捂住了小腹,面色煞白。他忙叫人去取和胃丸,一壁把她温在怀里,焦色盈眉,“好一时不见你犯了,怎么好好的又疼起来?”
她强自笑一笑:“怪我自个贪嘴,今儿吃杏脯吃多了,才又陪你吃了些东西,想是一时积住了,不打紧,吃一丸药就好。”
到这一天睡时,青田已然止痛,两人也依然在被中亲密地相拥。但毫无情由地,谁也不再有亲热的欲望。
睡到夜半,齐奢被一阵细碎的哭声惊醒。他哑着声唤青田,唤了好几声才明白她是魇在梦中。连在她背上拍几拍,拍醒来,她仍旧是咿呀幽泣。他问了又问,急出一后背的汗,“真是急惊风撞上你这慢郎中,到底怎么了哭成这样,你给句话成不成?”
青田声哽气堵,两手紧紧地拽着他寝衣的两胁,“我、我才梦见又被你送回了槐花胡同,妈妈逼着我接客,说你别等了,三爷不要你了。那梦好长、好真……”
亦不知有没有听清她含混的泪音,齐奢只沉涩一叹:“你瞧你,我一说要走,你就又是胃痛、又是噩梦,叫我怎么放心?”
怀间有索索的衣响,她拉起他袖裾蒙住了自己的脸,“又不是做生意的时候留客,万般矫情。与你走不走不相干的,不过是白天和照花说起了以前的事儿,夜有所梦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