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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在背后一关上,青田立时就明白了。但见夜灯昏惨的内室里设着香案,上置香炉香盒,东边是酒注酒盏,西边是火炉火筷,一应祝版、盥盆、帨巾齐全——是个祭堂。她有些后悔贸然闯了来,只见齐奢一身素服地坐在只蒲团上,情绪寡淡地瞥了她一眼,“坐。”
青田讷讷地拉了只蒲团错一拳在他后方坐下,他掉过头,就背对着她一字一字地讲起来:
“这就是我亡妻的牌位,旁边一座是我儿子的,之所以空无一字,是因为我这个做父亲的还根本没来得及给他起名。我甚至连他的长相也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他浑身都布满了天花的痘疮,溃烂得和襁褓黏在一起,稍一碰就撕心裂肺地哭,就那么哭了几天几夜,直到再也哭不出声。我的王妃就把自个的脸贴在那烂成一片的小脸上,哭着说全怪她没把孩子照料好,全是她的错。我嘴里含着千百句劝慰之词,譬如‘不关你的事,是我那奸狡的皇兄下的毒手’,譬如‘都怪你那蛇蝎心肠的亲妹子’,譬如‘天命难违’——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你猜为什么?”
灵灯的火舌嗤嗤舔动着,恍如雨正疾、风正凄,有几不可闻的低声幽鬼般狺狺而诉:“因为我知道,”齐奢笑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我知道!从下人捧着那件百衲衣,说是皇长子侧妃送来的贺礼那一刻我就知道,衣裳是染过毒的,我也知道这一定是父皇的授意。我太了解我父亲了,假如他除不掉这孩子,那我们一家三口谁也别想活。所以我就那么缄口不言,眼睁睁看着王妃面含微笑,亲手给我们的世子换上毒衣。既然当时我什么都没说,现在,我怎么有脸同她说什么?我任由她一个人在那里哭,到最后,我觉得再多听她哭一声,我就会亲手割掉自己的耳朵。我躲了出去。第二天,我回来一推门,就看见她双脚悬空地挂在梁上,地下是一滩失禁的尿渍。多少年过去了,直到今天,有时我还会害怕推开门,门后将出现的一切。”
一段幽深、漫长的沉默后,齐奢继续,口吻极端地阴冷而沉静:“我从未梦见过她和孩子,一次都没有。我试过降神、试过通灵、试过扶乩,什么都试过,她就是不肯带孩子来见我一面。她恨我,永媛她恨我。”
青田第一次听到齐奢亲口说出他亡妻的小字,她曾以为,那语气应如落入小轩窗的明月光,含着茫茫的温柔与惆怅,但这却并不是月光的重量,这是死者真真实实的尸重,死沉死沉地拴在他舌尖、坠在他身上。她感到两道冰凉的眼泪从自己的面颊切下来,是切肤之痛,痛彻心扉。
灯影将他的影子映了遍地,黑暗、缭乱而破碎。“青田,很抱歉,我和你那位状元郎只是一丘之貉。”
青田的眼前出现了幻象,仿佛望见乔运则正坐在她自己的灵前,一肤一发触手可及。久久的震动与追索后,她抹去了面上的泪痕,语调泰然而坦诚:“三爷,无数虚与委蛇间,我只动过两次真情,一次为他、一次为你,你们二人的确有相似之处,但完全是两种人。一个分明是自甘鄙行,却口称无奈、推诿祸心;一个实属被逼上绝路,却直揽罪责、一己承当,其中的高下乃云泥之别。”她将整间暗森森的灵堂含英咀华地环视一圈,“我能够觉出,那人心里也有间这样的屋子,他却永远不肯让我知道,但你会打开门,请我进来坐。”
青田凝住了目光,她深知并非是坐在园中不起眼的一处殿阁内,而是坐在齐奢的心房中那最为讳莫如深的一间。他拧过脸来,她直迎他的视线,双眼一瞬不瞬,“你既曾赞我是莲花,便该晓得,‘出淤泥而不染’,那就先得在烂泥里扎根。我不得不蜷在泥里头的日子,抽得我最狠最疼的不是妈妈的皮鞭,是我自个的良知。它在深夜里指着我叫骂时,我也曾恨不得割掉自己的双耳。我知道,良知总是对的,但在良知和你之间,我站在你这边。”
白纱灯的几笼灯光在齐奢线条深刻的面容上不停地闪动着,青田眼光澄澈地睨着他,悬悬相询:“我能给王妃娘娘上柱香吗?”
他像是禁不住照影般轻眨了两下眼皮,点一点下巴。
她撑手从坐垫上起身走去到幔前,拈香阖眸,双唇静默地开合着,“王妃娘娘在上,贱妾青田虔诚祝告,贱妾命薄,终身不能生养,难以领会母亲丧子之痛,然而贱妾平生至痛乃质本洁净却堕入娼门。敬禀娘娘在天之灵,贱妾宁愿苦痛轮回、世世为娼,只求娘娘宽恕王爷,保佑王爷皓首苍颜,福乐延绵。”执香躬身三拜,奉于祭炉内。
齐奢望着她,比起之前吓人的阴郁,情态已恢复了几丝生气,“叨叨咕咕半天,说什么呢?”
“女人间的话,爷们儿少问。”拿捏妥当地浅浅一笑,且告且退,“我先出去,不打扰你了。”
等在廊下的照花见青田出来,忙替她掀开了厚毡轿帘。几盏鎏银灯在轿前导路,灯光越缩越小,终至小作了一点盈盈香头。
灵堂里,齐奢依旧直直地看着,看青田所献的那炷香在前妻永媛的牌位前一分分燃烧着。在这梦一样的遭遇里,是它在证明,不仅当真曾有个血肉真实的人能走进他心房,陪他一起坐一坐,并且还能在这最森暗的一角里,留下一点微微的光亮。
8.
光阴如驶,日月如飞。到十一月五日这一天,北京城终于迎来了今年迟到的头雪。鹅毛大的雪片飘飘洒洒,不出半日已使得天地一片纯白。
红墙金脊的紫禁城亦成素裹银装,慈宁宫中,西太后喜荷的半边脸庞映在雪光里,两眼痴迷地眺望着窗外,直到身后的一阵急步将她由迷思中唤醒。
喜荷急切地回过头,“怎么样,来了吗?”
她身边的赵胜也将手中的尘扫猛一拂,“说话呀全福,太后问你呢。”
阶下是个穿着六品补服的年轻太监,一张瘦瘦的狐狸脸,鼓鼓一对金鱼眼,笑起来眼泡一眨一眨,“来啦,来啦,启禀太后,皇叔父摄政王觐见。”
一道极其嫚丽的光穿透了喜荷背雪的容颜,她疾走几步上殿,在层层的帘幕后举眸笑望,“请。”
片刻后,她就见一道高大的身影俯首跪低在帘外,“臣齐奢叩见圣母皇太后,恭祝皇太后金安。”
仿若是有无数欢欣的泡沫涌起在喜荷的嗓子眼儿中,她用轻悦无比的声音说:“摄政王平身,赐坐。赵胜和全福在这儿侍候,其他人散了去吧。”
左右纷纷退去了廊外听候招呼,赵胜和全福也离了内殿,把守着门户。那全福谄媚地笑着,悄悄靠过来,“师父,太后娘娘就这么与摄政王爷单独待在里头,难不成真像外头那歪话传的‘风流亲王卧龙床’?”
“嘶!”赵胜高高地挥起了巴掌,轻轻落在全福的腮帮子上,“啪”一下,“我说你进宫也一年多了,怎么教你的规矩就是记不住?你甭以为这还是在老家由着你胡吣,你娘要不是我亲表姐,就凭你刚才那句话,我早叫人把你拖出去杖毙了!这什么地方,啊?这可是紫禁城。不该讲的,一句都不许乱讲。”
“嘿嘿,表舅别发火,全福知错了,再也不瞎说了。”
“叫‘师父’。”
“哦,师父。”
“站好喽!”
“是、是,师父。”
二人身后紧闭的殿内,珠箔银屏迤逦开。喜荷步步生香地悄下丹墀,她身着杨桃色的五彩凤凰通袖长衣,下曳黄红双色金缕长裙,一道碎宝挽臂彩光绚烂。头上是金镶蝴蝶闹纷纭挑心,两边一对金龙掩鬓,遍插着十余啄针,脑后累珠压鬓钗,更添一对连理金花。甜红的胭脂腮上浅、唇边浓。在这样的寒冬中,这样丽如三春夭桃的装扮花费了喜荷整整数个时辰,可临到头,她兴冲冲的脚步却被一声败兴的称呼中途截断——
“太后。”他这样唤,自座上拘束地起身。
喜荷愣一下,再次露出甜甜的两点笑涡,“没别人,姐夫还叫我‘太后’?”
齐奢避开了女人拂向他胸口的手,向后退半步,固执道:“太后。”
喜荷的身体开始变冷,笑容亦冷却,“摄政王。”
“臣在。”
“看着我。”
齐奢不得已地调目对视,喜荷审视着他,两丸浓黑的眼眸饱含了气愤怅怨,“自我病愈后,六月至今整整半年,三番四次地召你入见,你却屡屡推脱,为什么?为什么躲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