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再一次笑嘻嘻地前倾而去,向他腮角一啄,“你、真、好。哎呀,还有一件大事儿呐!”

他一手揽猫,一手将她环入了臂怀,“嗯?”

“照花,你知道是哪个吧?”

“嗯。”

“她起初被买来的时候就是遭人拐骗,现在花运当阳,不过是天生丽质,外加资质聪颖罢了。她性子清高,并不贪图生活靡丽,心里终归是瞧不起这行,十万个不愿意的。今儿她求我说,不想再做倌人,情愿进园里来给我当使唤丫头,成不成啊?”

“成啊,怎么不成?我还愁暮云这一走,你身边也没个旧人,这是正好。只是听你说这照花年轻娇气,到底不像暮云那样老练能干,怕服侍你不来。”

“嗐,照花虽娇气些,你们王府里那几个丫头哪个不是千金小姐似的?照花到底是歌场酒阵上闯过来的人,比她们还强得多呢。再者说,就连暮云我也只把她当妹子罢了,现在要了照花进来,不过在身边递递拿拿的,谁又真叫她上灶烧火去,哪有什么服侍不来?”

“你要这样说,那就随你的便。”

“你同意啦?那么——”

“那么什么?”

“三爷爷,您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齐奢惑然而笑,摇摇头。

一支串珠蝴蝶俏簪在青田的鬓边簌簌一晃,“照花的外号叫‘小魁首’,去年是槐花胡同里卖得最贵的清倌,名登《蕊珠仙榜》,现在单一场酒就得百八十两。你把这么个让院子财源滚滚、日食万钱的活宝贝弄进来当丫头,好歹不得给我妈妈,”她眯缝起眼,把拇指和中指搓两下,“意思意思?”

齐奢也把眼眯起,“段青田,我看就在槐花胡同再开家怀雅堂分号,我亲自给你题块匾,你女承母业当老鸨子,以筹壮志,大展宏图。”

青田蒙住脸大乐,尔后,从指缝里露出了闪亮的一双黑眸子,“我知道适才言语唐突、嘴脸可厌,不过确是本着一片好心。我自己跟着你出来,妈妈是一个大子儿没要的,照花现下就算是院子里的活招牌、顶梁柱,我总不能白白地把她要了来。至于照花,她原就是良家女孩,本性也纯善,这才刚开始做生意,还不算泥足深陷,若能出来清清白白地待上两年,日后找个像样的人家,也算是不辜负了她那一番才貌。这一老一小全指望爷的一句话了,行行好,帮帮忙,啊?三爷,三哥,奢……”她拿双臂圈住他,睫毛扫着他的脸。

齐奢的面庞微现异色,“你这一犯爷的名讳,爷就忍不住得收拾你。”他低下了颈子亲吻她,在御早已拿后爪搔了搔耳朵,不屑地甩尾蹦落,骄傲走开。

齐奢触到青田嘴唇的一瞬,就觉整个人都一跌,跌入到云端。在他连青田的手都还没牵过时,就已经知道,这个女人的身体必将带给他全然不同于以往任何女人的感受,但他仍然意想不到,这种不同并不是草鱼、鲫鱼与一尾红白锦鲤的不同,这种不同是飞鸟与鱼,天上人间。当青田的指尖一颗颗解开他衣纽,抚着他赤裸的胸膛,齐奢以为自己会心悸得失去知觉。

她令他在活着的时候就看到了天国降临,身外的漆黑夜空,烟火绚烂。

次夜,书案边。齐奢蓦地里丢开手中的笔,一把扯过了青田摁去条案上。青田面红耳热,却两手一撑,“不行。”

“怎么?”

“铜铸铁打也禁不起一无虚夕,你身子受不了。”

“执政以来,爷只有元旦跟自己的生日一年能歇两天,忧心国事不敢懈怠,夙夜操劳早就惯了,没事儿。”高风亮节一笑,春蚕到死丝方尽。

第三夜,衣架前。青田奋起反抗,一手扒衣杆,一手拽衣领,“不行。”

“怎么?”

“我身子受不了。”

“俗语有云:只有累死的牛,哪有犁坏的地?你这样,纯属装模作样。”汗滴禾下土,深耕细作。

第四夜,青田扳住一架抽屉,趴着拧回脸,体颤气喘,“不行。”

“怎么?”

“‘君子之道,五日一御’,王爷此举难免有失君子之道。”

“后半辈子爷有的是时间当君子,还是趁爷能‘一日五御’之时,我劝你,‘花开堪折直须折’吧。”以身作则,劝君惜取少年时。

第五夜,青田一扯被子,摁去脖子下,“不行。”

“怎么?”

“来了。”

一愣后,便即足智多谋一笑,“正好改走谷——”

“不行!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了!不!行!”

千愁万恨对瞅半晌,齐奢两手夺过被子,翻身盖严,“睡了。”

里床的青田大笑,连扒带拱,“嗳,嗳,抱——”

“抱什么抱?边儿去。”背对着拿手拨楞一整,归根到底是转身抱牢,笑摁她一个吻。

两人的脚下,在御“咕噜咕噜”两声,盘成一团白球。青田则散漫地,如植物伸出根须,伸出纤细柔美的四肢攀缠住一方坚实的身躯,阖起眼,让一株花落地生根的幸福,在暖洋洋的被中,犹如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拿长长的夜晚晒了又晒。

6.

数日后,暮云出嫁。青田亲回怀雅堂贺喜,悄悄塞了段二姐一笔巨款,算是照花的赎身之费。次日,照花就被送来了如园,接替了暮云的位置。青田自舍不得她做粗使活计,留在了身畔服侍起居。照花对这位长姐一向奉为圭臬,虽委身为婢却甘之如饴,主仆俩情投意合,非常地融洽无间。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令青田舒心,其实一进园,她就感到了来自于那个名叫萃意的婢女的敌意,随一天天过去,这敌意也变得益发明显。青田不愿意多事,故此总是隐忍了下来。她第一回发作,是在这一天。

这一天,萃意早起穿了一套鲜艳的水绿色裙袄,紧身小袄的胸襟斜绣着一萼才抽苞的白玉兰,配着颈上挂下来的一根翡翠片的细锁链,往众鬟里一站,出挑得似个贵族小姐一般。青田懒得同萃意计较,但看在眼里头总是别扭,先就没存了好气。

到晚上,齐奢伸着懒腰进了门,一进来就嚷嚷着膀子酸。青田正和照花盘在暖炕上猜枚,一时也不下炕来,只抿着嘴一笑,“我昨儿夜里就说你肩膀准得受风吧。”等说出口来才顿觉不妥,闹得个羞态满面,赶紧又拿话搪塞,“你且等我摘了这甲套子与你捏一捏。”

怎知萃意在前头一面替齐奢捧衣,一面就横声接过了话:“不消娘娘动手,还是让我来吧。”她径直就把齐奢往软椅上一按,两手在他双肩揉搓了起来,手法极为老练。齐奢呲着牙“嘶”了一声,“你也轻着点儿。”萃意竟扬手就在他肩头嗔拍了一下,“你现在也太不受力了,我瞧呀……”她低下头贴着他擦耳低语,齐奢刚听了半句就哈哈大笑,“你胆子可越来越大了!”

照花在炕下屈膝如仪,她头挽双平髻,对簪着一对蜜珀镶银团花,虽不复名妓的繁贵,秀楚却尤胜其前。只见她微微把双眉皱成了一结,偷眼向青田觑来。青田的脸色早就难看得可以,当即把抓在手中当枚子的几粒金瓜子朝炕桌上一按一推,一声也没言语,翻身就进了里间。

过了一小会儿,齐奢也随后而至,“怎么我回来了你倒钻在这里不出来?”

青田只管把指上的赤金坠小玉凤护甲一根根地捏弄过去,仿佛要捏成粉末才罢休,“我怕我在外头碍事儿。”

齐奢笑了,在她身旁坐下,把手从后头环上来,“净吃这打不着的飞醋。”

“我可没资格吃醋,你瞧我说什么了吗?”

“啧,你看你!是,那丫头人是生得不赖,性子也爽利喜人,一年三百六十天的天天在我眼跟前晃荡,我可不就‘闲着也是闲着’吗?可那都是和你之前的事儿了。我对你怎么样你该有数,一心绝无二用。那萃意又不是我的通房,就是个使唤丫头,让丫头给按两下解解乏,没什么出格的地方吧?”

“你那边府里再加上这如园,上百号丫头全是你的人,你愿意拿她们怎样就怎样,任谁也不能说你一句‘出格’。只是我自己看着你们说笑的亲密样子心里头不得劲儿,躲开来罢了,省得人怪我没眼色。”

“你这可不是还在说气话吗?你要真嫌我和那丫头说笑,没有比这还好办的,我以后不和她说笑不就完了?”

“那也太没有这个道理。王公亲贵谁还没有个把宠婢?原就稀松平常得很。何况你在王府都由着性子,那么多王妃王嫔谁也管不到你头上来,我是哪个名牌儿上的人?”

“你是爷的心上人呐!你让爷和谁不苟言笑爷就和谁不苟言笑,只要你别和爷不苟言笑。来,笑一笑,小囡给爷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