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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仙鄙薄一笑,“你们两个黄毛丫头还做梦呢!咱们有什么身份?就连青田姐姐那样儿香名鼎鼎的当初还不是被这臭女人指着鼻子羞辱?我今儿就是要痛痛快快地骂她两句,这辈子,让这么多人看着一个妓女公然辱骂一个贵妇人的机会,可也没几遭。”
对霞端起茶闷了一大口,向照花和凤琴笑道:“你们可别会错了意,下头冲咱们指指戳戳的十有八九是在打听蝶仙倌人的芳名呢,等着瞧吧,今儿晚上怀雅堂可要生意兴隆。妈妈若问起,就说全托蝶仙的福,‘当风一站,应者云集’!”
几人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了一片,唱卖台上的裘奶奶不知何时被推了下去,似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被那样无情而迅速地从一部书中隐去。
转眼又是夕照向晚,林梢倒影。台上的买卖仍在继续,楼上的却已意兴阑珊,结过茶账,一径又乘车回到槐花胡同。段二姐也像才进门的样子,喜孜孜地拉了三个小女孩正指着叫人看。女孩们全都八九岁的样子,个个是美人坯,身上的衣衫虽又脏又旧,料子却不是云锦,就是云绸,一看就是高官显贵家的小姐。
照花和凤琴前去拉了她们的小手试着问了几句话,蝶仙只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脸孔来,对霞则啧啧称赞了几句,“妈妈,何不领上去也叫青田姐姐看看?也好把今儿下午的热闹说与她听听,解解闷儿。”
“唉,快别提了,你们竟谁也别去扰她,让她好好静养吧。”段二姐立时一脸苦闷,“从上个月躺到今天,咳得嗓子也废了,这刚见点儿好,才又发起热来了。”
“什么?”诸女皆惊,你一言我一语地乱起来。
“下午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发热了?”
“就是,姐姐的身子一向健朗,从不闹什么头疼脑热的,怎么这回病了这么久还反反复复的不见起色?”
“准是那庸医不中用,趁早换一个。”
“哎呀,坏了!”
“怎么啦?”
“我怕,啧,别是……”
“哎呀怎么啦你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对霞很为难地搓了搓两手,“我怕姐姐是心病。那姓乔的不说这个月就要正式迎娶张侍郎的小姐吗?仿佛就在今天,这阵子怕正摆酒待客呢。咱们虽说都瞒得紧,可也没准儿姐姐自个打哪儿知道了——”
“不许提他!”段二姐竖起眉大喝一声,又咬着后槽牙吐出一口长气来,“谁也不许再提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青丫头这阵子吃了药才睡下,你们别去吵她了,都各自回房吧。九叔!”她回身将袖子一扫,袖风掠过了身后三张惊惶而无知的小脸,“把这几个都带下去洗个澡换身衣裳,明儿一早先领去给琴师。”
恰便此时,一声极其激昂振奋的喊声从外场传入,似久旱后的炸雷,“客——来——!”
段二姐叉起腰,瞪圆眼,“呦,何方神圣?”
大家已笑起来,几双手一起把蝶仙推到前头,“妈妈你只问她。”
来的正是那拾扇的知府二公子杜可松,还携了三四个近友,一问起,这个是总兵的侄子,那个是侯爵的姨弟。段二姐久不见这许多贵客,格外殷勤。蝶仙、对霞和凤琴更是身经百战,照花又有“小魁首”的美誉,四人花红柳绿地敬了一巡茶,献过瓜子,谈笑一晌,早把公子哥儿们哄得云里雾里,即时就要在这里摆一台酒。落寞有时的怀雅堂终于再一次清歌妙舞、丝竹并起,月满人间不夜天。
音乐之声随风入夜,飘入了一顶绣罗帐。青田在帐中双目紧闭,额头塌着一块湿巾,双腮赤红,嘴唇干焦,她耳中听得清楚,心里却迷迷渺渺的,竟恍似那是谁家娶亲的喜乐。从这乐声中腾起无数不成形的灰暗和细尘,渐渐地,幻化为另一空间。
3.
在这里,视线是俯角,其下有指尖相对的两手,手掌微拱着抚过了眉骨、额顶,至发髻,再整理一回本已理得一丝不乱的发。额发生有着天然的花尖,直指浓密眉头所空出的眉心及高耸的鼻根。眼皮颤动了两下,雅致地轻抬起,直视向前。
乔运则,望向镜中的乔运则。
五官工细,长身玉立,更出色的是一身的高贵气质,人们会说,即便一个王子也不会看起来更高贵些。是只可存活仙人掌的荒漠里所长出的水仙,生为异种的人们才会懂,一个需要在贫民窟里成长的王子会是多么地艰苦卓绝。
战斗从记事起就打响了,拳头和巴掌,侮辱和咆哮。乔运则所知父亲动手的唯一理由,就是强大到不需要理由,想,就打。好好地吃着饭,碗就飞来了,前半句的后半句被一顿乱棍接上。母亲总是弓着腰,在被像一只米袋一样捶打的同时护住她幼小的娃儿。乔运则永生也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天他八岁,终于从母亲的怀内冲出来给了那男人一下。他懂,但他忘了,在没力气之前,你没资格讲理。他被掼去了屋外,歇斯底里地拍门,听母亲凄厉的喊声最终变作了一片死寂。第三天母亲下了床,咯咯地傻笑,赤裸着遍体鳞伤躺去了街口的泥水里,男孩子大哭着去拖,但母亲只是笑。没多久,所有的玩伴都不再理他,背地里叫他“癫子儿”。而当父亲一次次把一丝不挂的母亲从外头捉回来变本加厉地暴打时,男孩阴阴地缩在角落,不再挺身而出。母亲终于被打死时,他已整九岁了,蹲在没人找得到的地方不吃不喝地哭了一天一夜。他是如此地恨自己,恨自己竟在心底最隐秘的地方盼望着母亲死,他宁愿要那个泪颜婆娑的美丽女人,也不要一个无忧无虑赤身裸体的疯婆娘。是由于他的盼望,母亲才会死。冬天,男孩的泪透了一整身棉衣,结成冰。
之后的第二个冬天,他陪父亲去远方的亲戚家吃酒,夜归时抄近道横穿一座刚刚结冰的湖。结果走到半中央时冰面开裂,他轻,往后跃了一下即站稳了脚,半醉的父亲则掉进了冰水里狂扑乱叫。他抓了根树枝,递到半途了又缩回,眼看那男人骨节挛缩的手被泛着月色的湖水吞没。
就这样,在乔运则的记忆中总有个站在夜深处、浅水边的孩子,一眨不眨地张着眼,眼神又暗又肮脏,炭一样,绝不会有谁想碰,他自己都不,因为一碰必沾得一手黑。但并非没办法解决这一切,办法甚至相当之简单,只要一点光点燃那两颗炭,就令到人人都被眸内的暖意同光明所吸引,飞蛾扑火地向他靠近。随心所欲地点亮眼眸,即为一株水仙能从沙漠里长出的秘诀。而这件事从未比今天更容易,遍地都是炭火的火红,连身上都是火红火红的。所以门一响,镜中依旧立着个阴鸷的老男孩,镜外却已合身一旋,变回了气质绝佳的美后生。目色温澈,揖礼到地,“泰山大人。”
礼部侍郎张延书当门而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在穿衣镜前身着礼袍的乔运则,颔首捻须,“老夫年过花甲,膝下仅一女,不舍她出阁离家,因此在一年前为小女的终身大事择选了三位虽出身寒门,却具鸿鹄之志的隽才,由小女在纱窗后观相自挑,小女挑中了你。今日聘期已满,大礼将成。《说文解字》有云:‘赘,以物质钱,从敖贝,敖者犹放贝,当复取之也。’赘婚,便即男子以身为质。自秦王扫六合至有唐一代,赘婿者一概等同于罪吏亡人,下贱以极,按照旧俗甚至应当弃姓氏、改入女家的族谱,入赘之婚仪也该由女家轿迎新郎。但老夫却事先令小女移居舅父家,再由你花轿迎回,嫁妆鼓乐行人执事,一概礼节均与娶亲无异。老夫之深意,你能否领会?”
乔运则谦柔一笑,眉峦目池边便有了菰叶菱角的清香肆溢,“小姐挑中仆,是小姐与仆的缘;老泰山纡尊迁重仆,是老泰山对仆的恩。所谓知恩图报,欲报老泰山之大恩,仆以为,最好的法子就是珍惜与小姐的缘分。仆愿与小姐永结秦晋之好,一生绝无他图,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张延书满意地笑了,在乔运则的肩上拍了拍,“贤婿。吉时已到,去吧。”
府邸的正厅彩屏张户,袭地红毡,绣花平金的桌帏椅披、各色时鲜的花草盆景全笼在漫天灯笼与红烛的绯光中。喜乐喧天,炮声撼地。攒动的人头间,乔运则牵住花结那一头的张家小姐张蕊娇,他从未看清过的闺秀,他的妻。